一阵风迅疾抚过后院,带起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好多柳叶飘来地上,飘到我的眼前。
我仍旧扑在泥地,四肢身躯僵冷无比,看着赵方羡迅速又冷静地把两个官兵与阿莲的尸首堆上马车,火折子点到车帘,霎时燃起一片大火。
马儿受惊拉着车到处乱撞,赶来的一列士兵怎么都安抚不下它,赵方羡趁乱把我捂到胸前,让我把脸埋起来:“要哭回去哭,记住,你现在不是元喜,元喜已经被烧死了。”
我痛恨他的狠心,拼命挣扎想推开他:“你为什么要杀了她!明明可以救她的……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救她?”
我愣住,他说话如此冰冷,像阿莲与自己毫不相关。
赵方羡见我不动了,抱着我跌坐到血泊里,大哭起来:“舅舅救我!有人要杀我!”
“羡儿?羡儿你这是怎么了?”
苏声在众多士兵的跟随下冲到我们跟前,我被紧紧捂着,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苏声气得骂道:“何人胆大包天敢刺杀三皇子!波曲静你来得正好,是不是你!?”
“我?苏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这三皇子好好在这里,我什么时候刺杀过他?”
波曲静愤恼恼与苏声开始骂架,这时候失控的马车终于被安抚好,有人来报:“佩刀者确是皇城司逻卒!”
“什么!”
波曲静一下子慌了,结结巴巴讲道:“你们再看几遍?那两人烧得都成碳了,怎么就看出是我皇城司的人了?”
安静了一会儿,苏声厉声斥道:“来人!把波曲静收押回去!交给大理寺审问!”
“诶诶诶!轻点!笨手笨脚的,我自己走!”
周围安静了,我艰难呼吸着,鼻腔里的血腥味一直在提醒我又硬生生走过一条血路。
赵方羡带我回到柳树下的小院,我闭眼闭耳不闻任何人的问询,他将我安置在哪儿我就躺在哪儿,阿娘也来关切,后来苏声来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去他那儿落脚。
他在京城的住处安置好了,挺宽敞的,她可以独自住在偏房里不受打扰。
他俩在床榻前守着我,轻声谈论:“佛堂也布置好了,我去寺里请了两座回来,一座给放这儿,一座放我那儿,你以后不管到这里还是回去我那儿,你都可以念经拜佛。”
“可是……元安已经没了,我实在不能再失去元喜……”
阿娘说着哭得厉害。
苏声唤了赵方羡到跟前,让他好好照顾我,好让阿娘放心静养一段时间。
赵方羡只是冷言:“元夫人不必搬走了,我打包收拾随舅舅回去,你们母女在这里安心等元平出狱。”
苏声讲:“这也行,羡儿你身份尊贵却一直挤在这破烂的小院,要是让你母亲知道,定会怪我没照顾好你。”
赵方羡冷哼一声:“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怪你,反正她从没看过我一眼。”
“你这话说的,诶?你去哪里?”
苏声追着他走了。
阿娘轻轻抚过我额头,我本来冰冷动荡的心忽然有暖意渗进,等我终于睁开眼睛,下定决心重新回到这个人间时,床边已没有她的踪影。
我踉跄追出去,只看到外屋的桌子撤了,空了一片地出来,一半摆苏声请来的佛像,另一半摆了简易的床榻,上边还放着整齐叠好的被褥。
赵方羡跪在佛龛前,闭目念着我听不懂的佛经:
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福寿广增延,灭罪消愆,火焰化红莲。出自《水陆仪轨》中唱颂的赞偈《杨枝净水赞》
我极不甘心,哽咽问他:“你亲手杀了她,就算念一百遍一万遍佛经有什么用?”
他慢慢睁开眼睛,眉头始终皱成一团乌云:“我不为她念经,我只为自己念经。”
“她救了你!”
“那我更应该坚强活下去。”
我无言以对,赵方羡起身将手里的念珠盘回腕上,到床榻边坐好:“元夫人已经将你交于我照管,在元平的案子审理清楚、他从大狱出来前,你都在我这里居住。”
我不相信阿娘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分明是他骗我,但他直言道:“她很清楚自己现在什么处境,你跟她去哪里都被皇城司虎视眈眈盯着,留在我这里,至少我还能以三皇子的身份保你一命。”
我呆立在原地,这冷酷的现实字字提醒我没有后路,元安死之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是我,波曲静必定会提防我从元安那里获取了什么消息,如此一来,只有委身于此,等到元平出狱我们一家人团聚再逃离京城,才是上上之计。
“我知道了。”
我认命,再次双膝跪地到他跟前:“还请三爷收留。”
赵方羡扔来一块丝巾与一张契约:“以后你出门用这丝巾遮好口鼻,再签好这契约。”
契约分明是家奴的卖身契,我拒绝:“我说过不会卖身给你。”
“元喜已死,现在你的身份是刚刚从乐营脱籍出来的宗水莲。”
赵方羡逼我摁手印,我不从,他硬是抓着我的手沾了红泥摁到契约上。
我因此大哭:“我是元喜,我不是宗水莲!”
“你是谁都不能是元喜!”
他甩开我的手,把契约平铺到炕桌上,拿来笔墨在契约左下角补名字。
我阻止他:“要写写另一个!”
他没有反对,等我通知他落笔。
我想了想,报道:“赵圆喜。”
他毫不犹豫写下「赵元喜」。
“名写错了。”
“改不了,以后你就是赵元喜,身份是我家中的女婢,日常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赵方羡匆匆忙忙回去里屋放契约,我跟在身后抢也抢不到,摸也摸不着,这时候张公公回来了,迈着碎步念念有词:“殿下,大理寺有消息了。”
他边打开斗柜的抽屉,将契约保存进其中一个漆盒,边问道:“波曲静有没有招?”
“他嘴太硬了,坚称自己没有谋害殿下你,后来松大人亲自审问并且去云音阁查证,发现那俩被烧死的逻卒确实不是皇城司的人,是趁着晚宴混进来的。”
赵方羡并不在意,只是冷哼一声:“也有可能是波曲静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此地无银三百两,赵忡这么多年来都想让我死,这个老太监又是皇后一家的忠犬,自然也将我视作眼中钉。”
张公公也满脸苦恼,忽又看向我讲道:“而且还发现元二姐喝剩的那杯酒是没有毒的,她点酒的指尖也没有发现毒药,仵作反应元二姐中的毒来自西域的一种草药,中原没有。”
我不免想起元安第一次中毒,但张公公说后续大理寺把云音阁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点可疑的毒物。
那到底会是什么呢?
“对了殿下,大理寺托人来问阿莲姑娘的遗体要怎么处理?”
张公公摇头可惜,我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主动请缨:“阿莲和我姐姐的遗体我会安葬。”
赵方羡想也没想:“我不管你,你请便。”
我一摸口袋:“但是起坟要点钱……”
他打开抽屉中另一个漆盒,露出里边明晃晃、整整齐齐的金元宝与银元宝,随手拿了一个扔给我:“起坟下葬或是火化,都够你用了。”
我原不知他这么富裕,心想他拿我当丫鬟,我也要拿他当水鱼:“那我还想顺便把我爹爹的坟修一下……”
他二话不说甩手走人,留着盒子也没盖上:“多事,自己拿。”
我随手抓了几个元宝藏起来,仅用其中半个就把三座新坟起好。
阿莲与元安的遗体从大理寺接出来后,去了山野寺庙里超度火化,拿到两个骨灰盒子。
老和尚让我打开其中一个,原来里边捡了两块至洁至白的骨节,我一看盒子外边贴的生辰,是阿莲,她与我同一年出生,八字都相似极了。
下葬时,我特意检查一遍元安的盒子有没有烧下来的类似舍利子的遗物,但都是一抔灰粉。
我心绪万千,原本阴沉沉的天渐渐起了风,还滴滴答答落了雨到脸上,看着下葬师傅从我手里接走盒子,我心想阿莲来这腌臜的世间走一遭,这样的结局也算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原来我们都是一张白纸,可从我用花瓶击杀那挡道的官兵开始,第一滴血痕便落在上边,随后密密麻麻如骤雨,刺眼的鲜红打湿了整张白纸。
我忽然体悟到赵方羡在佛龛前细细诵念的赞偈,也许是他与我一样,也感知到血雨的落下但却无处可躲,只能寄希望于这样高深的咒语里。
“灭罪消愆,火焰化红莲。”
我在坟前也学他模样诵念。
结束白事后的半月里,我在赵方羡家中并没有过上安静日子。
他在外屋改成的佛堂里摆上床,原本是准备自己睡,将里屋让给我住。
但是张公公偏偏碎碎念:“这可行不得,三殿下这尊贵之躯万一着凉感冒,谁赔得起?”
我心想也是,反正我是他丫鬟了,也不在乎睡哪里。
赵方羡果真大大方方搬回去,然后开始对我颐指气使:“每天我醒来前,都要备好温水洗漱,还要备好一餐,这你知道。”
我站在他床榻边,没什么好脸色:“知道了。”
“还有我的床榻每日都要整理打扫,与晾晒收回的衣物一起用乌木熏香。”
他在房间里到处转悠,指这指那,事无巨细交代他的日常起居细节。
我无心应他,心想他快点结束,我要去苏声府上找阿娘谈心。
被人叫去公里的张公公及时雨一般回来了,满头大汗进到外屋,还有些慌张:“殿下你快出来看看,有人来找你。”
赵方羡很不愉快,顿时黑了脸色:“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是是是十二公主……不对,她现在已经离开皇宫,恢复秦家小姐身份……秦小姐说她不用嫁去西域了,特地来问问殿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宫里与她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