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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芝荷也举起枣沫糊,杭柳梅主动伸直胳膊,“铛”地一声碰了一下她的碗,仰头干了一大口:“味儿不错,红枣味够浓,又没有那么甜。”
  蒲芝荷看着碗边的碎枣皮,也主动和小麦碰了一下,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大学时她和祝甫一起上自习,他玩着手机煞有介事地念:“哎?你看这上面说——大多数事情都可以筹谋,但面对最重要的选择时经验和逻辑会失灵,需要依靠潜意识的指引,比如左右命运的事业和真正心动的爱人。”
  祝甫念完就问蒲芝荷他们在一起是不是灵魂的召唤。
  一问问出了蒲芝荷的困惑,她人生里怎么从没遇到过潜意识作用的时刻,这反而让她记住了这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一朝出山技艺惊人,这是杭柳梅传说一样的人生。
  而她困在背阴处清浅祥和的小石潭,见识前辈行云布雨,纵使是小鲤鱼也跃跃欲试跳龙门。
  她羡慕,但她也庸俗,她知道自己最深层的害怕——如果吃一样的苦,将来却没能走到和杭柳梅一样的高度呢?最怕的是不够打磨成珠玉,却又不甘于流落为瓦砾。
  她没有办法,只能作弊,从杭柳梅那里抄一个答案。
  蒲芝荷回家收拾东西,欧导和蒲大师正做饭,她给他们讲一天的遭遇,他们在厨房把案板跺得梆梆响。
  “杭老师?双年展?哪个杭老师?什么双年展?”蒲大师把洗好的蛏子、扇贝和花蛤码到菜碟里,曲着腿弓着背凑在一堆海鲜前大眼瞪小眼,活像龟丞相转世。
  “敦煌研究院的杭柳梅杭老师,我前两天说要去见她,你还说认识她呢,露馅了吧。”
  “嘿!我说的是‘听说过’。是我认识她,可没说她认识我。”
  “她住在敦煌还是在西安?你要去多久?”欧导翻箱倒柜找两只跑丢了的螃蟹,瞪了丈夫一眼,是在埋怨蒲大师又只顾着插科打诨不过问正事。
  “就在本地。这个展览是全国巡展,杭老师说有机会的话她会推荐我的作品,进了展览就有可能卖掉。已经都安排好了,你们放心吧。”
  “那要不要请人家先出去吃个饭?爸爸帮你美言几句。你还年轻,有一些场合你把握不住,趁这个机会好好学学。”
  欧导一把把蒲大师推开:“这事你和祝甫说了吗?我提醒你一句,你明年可就三十了。多少爱情长跑最后闹掰了,那男的可一转头另找人就闪婚。你上礼拜说他爸妈最近要来,你不把这事情定下来,还去什么当助理。别人在你这个岁数都有助理了,你让祝甫他爸妈知道了怎么想?”
  “你俩都管不住我,他爸妈还能管得住我吗?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管他们那么多。”蒲芝荷说着从后面揽住妈妈的脖子抱上去,“别担心结婚的事情了好吗,他要真挑剔我,那我还对他不满意。”
  她感受到母亲沉重的叹息:“闹不懂你想怎么样,只是我是你妈,这些话我总得说到。那你说,他们这次会不会就是来提亲的呢?”
  “哎!”蒲大师拉出椅子坐下,抬起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晃着,运筹帷幄地指挥:“不能显得咱们太着急,于情我们是地主我们做东,于理他们是男方他们主动嘛!来来来,锅开了!”
  蒲芝荷当即给祝甫打电话,她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祝甫那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些不沾边的建议:“你要住到她家去?她家在哪,离我这远不远,你不如住到我家来吧。你忙的时候就到她那边,咱们下班了就都回来,我爸妈也想和你好好相处一下。你不是一直想锻炼起来吗,我陪你去健身房。另外,他们这次来还想给新房看装修,你可以一起去看你喜欢什么,长辈和年轻人眼光不一样……”
  蒲芝荷掐断他的畅想:“不行,我去工作不是闹着玩,还有,这事也别告诉你爸妈,我爸妈已经盘问了半天,我不想再解释一遍。”
  祝甫还在喋喋不休:“我就是想着刚好你要搬出来,我们就有机会多在一起。你是不是想复杂了,到时候你住我卧室,我睡客厅,我爸妈不会觉得你怎么样的,而且咱们本来就是打算结婚的……”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蒲芝荷的太阳穴跳着疼,一想到这种事情还要给他讲解,她就先疲惫了,“别再提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蒲芝荷以前喜欢祝甫的絮叨,他像个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走哪都红火热闹。朋友们以为她这样的性格会喜欢成熟寡言的男生,宿舍里打赌蒲芝荷会找年龄差多大的对象,有人甚至押到了十岁。
  年岁渐长,他的周到变成了唠叨。大家说他变成熟了,蒲芝荷却觉得他只是在模仿成熟人士该有的言行举止,皮囊之下的祝甫反而变幼稚了,甚至庸俗了。
  但蒲芝荷觉得自己也变了,不知道是谁先变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祝甫比现在瘦十八斤,年年参加马拉松比赛,还没有戴上眼镜,一笑就呲着一口大白牙,不算英俊倜傥,胜在活力清爽。
  祝甫的室友想追求蒲芝荷,写了一篇长长的表白信让祝甫帮忙转交。祝甫对照信封上拙劣的简笔画像认错了人,把信送到了另外一个女生手里。
  室友火冒三丈质问他就算自己画得不好,上面名字缩写“PZH”也不会拼吗?
  祝甫理直气壮地说你又不让打开看,我就是照着你指的方向往坐在第一组第二排的女生送的,我还问了,她就叫裴贞恒啊。
  祝甫为此专门去向蒲芝荷解释,等弄明白前因后果,室友已经和那位裴贞恒在一起了。
  祝甫很不解,明明是两个如此不相似的女生,蒲芝荷那么好,他怎么这么容易就移情别恋了。
  他以赔罪为由对蒲芝荷展开了简单直接的追求。不管蒲芝荷爱吃什么,把一日三餐送到她宿舍门口。雨天撑伞,晴天遮阳,日以继夜在蒲芝荷宿舍和教室之间短短的路上接送。
  蒲芝荷以为这是男生之间的某种竞争游戏,旁观他的表演,送上门的东西一概不接受。祝甫不闻不问她的想法,闷着头坚持孔雀开屏。
  祝甫的月老是体育老师,他严抓学生身体素质,把八百米测试提升成了两千四。蒲芝荷考试前失策喝了一罐红牛,跑完就冲到洗手间吐得涕泗横流。祝甫在门外喊了一嗓子确认没有其他人,冲进厕所背起林黛玉一样弱柳扶风的蒲芝荷往校医院冲。
  蒲芝荷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看着呼哧喘气的祝甫,有气无力地说:“祝甫同学,今天吐得我胃疼,明天早上我喝豆浆吧。”
  这个故事被他们讲给很多朋友,后来的人都不可置信地说祝甫年轻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然后拍拍祝甫的肩膀感慨,那你这两年真的成熟了很多。
  蒲芝荷决定先不想祝甫这一摊子事,早早躺上床休息。她在梦里回到二十岁,没有遇到祝甫,体育考试顺利跑完全程,有一个高大的男孩递给她水,她接了过来,却忘了抬头看他是谁。
  *
  小麦猜想蒲芝荷这个点应该还没睡,把家庭住址发给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复,放下手机给奶奶的泡脚桶加热水。
  杭柳梅的整节小腿都没在深木桶里,蒸得她全身冒汗,温暖的血液流动到每一节末梢,脑子都更灵活了。
  她今天心情好,看着小麦忙碌的背影,只剩一个疑问:他是从哪找到了这么一个严丝合缝符合她心意的人?
  杭柳梅和那个笔友没有发过照片,但是通过电话,今天蒲芝荷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不对劲了。当时看蒲芝荷美则美矣,没有灵魂。又不想打击孙子一番苦心,那就吃顿便饭了事。
  路上偶遇的那个男人改变了她的想法。
  她的视力衰退了,听觉却和年轻时一样灵敏。蒲芝荷信手拈来编故事的样子比她端庄问候的时候好玩儿多了。杭柳梅喜欢逗这些藏着小秘密却露出马脚的人。
  既然要大闹一场,那就需要找个玩伴。这玩伴得是个生人,太熟的话会放不开手脚。这人还得有意思,胆子要大,鬼点子要多,这一点蒲芝荷也够格。可以试试这个孩子。
  她很明显也处于某种挣扎之中,她为什么同意小麦来蒙我呢,看来她是想从我这学到点什么,那我能教她的就不只是画画了,杭柳梅很满意自己的推断。
  身边的孙子分明是知情的,既然是他故意找来蒲芝荷哄自己,那把这留作最后的惊喜吧。杭柳梅的脸上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等到最后时刻,她要出其不意告诉他们俩,她其实早就知道蒲芝荷是冒牌的了。
  麦序倒了奶奶的洗脚水,绕到她身后,从衣橱最上面拿下来一床新被褥等蒲芝荷来了备用,蓝底白花,还带着股樟脑丸香味。
  这处屋子平时只有他和杭柳梅住。他本来住校,宋疆去世后杭柳梅总是昼夜颠倒茶饭不思的,小麦才经常回家来。这里三室两厅,小麦和奶奶的卧室相邻,客卧在走廊的另一头,已经整理出来留给了蒲芝荷。
  一家子人性格总有不同,都说老大傻老二精老三坏,杭柳梅一家直系旁系亲戚都少,她就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但家里人再少也总会有惹事的和拿事的,他们家最古怪的就是年纪最小的麦序行事最稳当,什么事都在心里搁得住。
  小麦把客卧墙上挂着的古琴取下来搬回自己的房间,抱在怀里突然技痒,索性坐下弹一段。他唯一不用读谱就能上手的曲子是《关山月》,手下很自然地抹挑勾剔,旋律就出来了。
  幸好夜还不深,他的琴技也不错,这样不算扰邻。学琴的时候老师说其实曲子是可以配着诗唱和的,小麦习惯了和爷爷合奏,从不开口唱,只在心里默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古琴只有七弦,奏出的音乐却苍茫大气。小麦十几岁才开始学古琴,一开始是爷爷找到年轻时的旧箫,随口吹了一段,后来看到琴箫合奏的表演,小麦萌生学琴的冲动,没想到坚持到现在,只是爷爷去世后他就再没弹过了。
  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想弹琴,心中畅快,就当陪着奶奶一起高兴。她们两人一见如故,他也完成了一桩心愿。
  但他还是不明白,奶奶明明是第一次见蒲芝荷,怎么就已经很熟悉她了一样,居然直接邀请她住到家里来,而芝荷姐也那么爽快地答应了——他当时都没把握蒲芝荷会同意。
  看来自己这着险棋是对的,皆大欢喜。
  窗外的树被吹得扑簌簌地摇晃,明天要降温了。西安的春天气温总是反反复复的,要等到清明后才真正暖和起来,然后飞速进入漫长无尽的酷夏。
  小麦的窗前倒映一圈清亮的月光,令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蒲芝荷的那天。如果人分季节,那么蒲芝荷就是暮春的夜晚。
  他听到奶奶在跟着自己的琴声打拍子,怕她睹物思人,打算尽快结束弹奏,却感到左手微微刺痛,低头看已经划出了红印。看来真是太久没弹了,按弦稍一用力就划伤了指头。
  “弹得很好啊小麦,怎么不弹了?”杭柳梅隔着门悠悠地对他说,“我觉得吧,今天还是不够尽兴,不然咱们也出门去听个现场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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