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悦禧不言,看着他走近。
席京策将金簪插回到她的发髻,又俯身,手臂自上而下圈住她,面颊依偎着乌发。俞悦禧抬手,握住他的手指,有些凉。
“怎么才回来?”她问。
“去了一趟衙门。”
她舔了舔嘴唇,“事情怎么样了?”
“孔怀英为了避开商、王两家的纠缠,告了病假,休养在家,案子暂时移交给县令处理。”席京策在她耳边低语。“我伪造了几份物证,盖上了姑父留下来的章子,叫捕快搜去了。”
“孔公信了吗?”
“还不知道。”席京策道。“但我会督促县令尽快结案,上报知府。”
“还有你五姑,她什么时候住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些。”俞悦禧仰起头,问他。
“我叫她大后天再过来, 太急了,孔怀英会起疑心。 ” 席京策弯腰,含着笑意,同样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眼角。“你放心,我私下顺带以有人上门催债为由,遣散了他身边的小厮,叫他们去乡下避难。逼奸是重罪,他们就算知道那些事,也不敢说的。”
“重罪吗?我怎么不觉得。”俞悦禧扬起唇角,幽幽地盯着他。“分明是以卵击石,石头脏了,卵也碎了。”
席京策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她已推开怀抱,侧过身子坐着,藕断似的胳膊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席京策见状,也改换了姿势,绕到她面前。他右手伸到她耳畔,指尖轻轻搔着她的耳轮,问:“你呢?你今日去哪儿了?”
“我?邓家请我去吃茶,顺便谈了你的婚事。”俞悦禧轻声说。“是个很好的姑娘,脾气柔顺。”
席京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
俞悦禧一时有些忐忑,面皮发紧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席京策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耳朵。
“跟邓家结亲。”俞悦禧说。“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你总归是——”
他笑吟吟地反问:“娉娉希望我娶亲吗?”
俞悦禧抬起手,别开他的右臂。“这是你的事,我拿不了决定。”
席京策的笑凝固在脸上,如同黏稠的浆糊,挂上去了,一时下不来。他移开手臂,也挂在靠背,嗓音干涩道 :“等会试之后再说吧,不着急。”
俞悦禧听男人这般回答,先是一喜,可紧跟着,彻骨的惶恐再度死死钳住心脏。她咬唇,低低问:“会试,会试不就是明年吗?那就定明年了?”
“要是没考中,还可以再等等,”他逐字逐句地说,“那样,又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等你高中进士,我至少也二十七了。你去,我二十六,回来,我二十七,全然一妇人。”俞悦禧自嘲地笑一声,非要刺伤他,也顺势刺伤自己似的。“算了吧,人老珠黄,耽误你大好前程。”
席京策蹙眉,紧盯着她沉湎于幽暗的面庞,想从中瞧出些端倪,可不管怎么瞧,眼ʝ前的都不过是一张白皙到冰冷的脸,无情地将他堵在门外。胳膊打椅背滑落,他两手交握在后背,冷不然想起白日孔怀英口中那些赞美他父亲的话。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吧!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的心里,我都不如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把那个死人捧得如此之高,翻来覆去地讲他从前那些令人作呕的君子之德!好像他是什么堪比管仲的古之圣人!而我呢,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了?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我明年去考会试,若是中了,也才二十三啊!
席京策咬紧牙关,扭曲笑意残留在脸上,一字一句问她:“娉娉,果然在你心里,父亲才是你的官人……对吧。”
俞悦禧挪开眼,沉默。
而她在心里想的是:当然,你不如他名正言顺。
席京策瞧出了她的沉默所代表的弦外之意,于是嗤笑一声,直起腰,站在她跟前。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哪怕现在他死了,人们都要对他念念不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不能辱没范公的名声。”他咬牙切齿地说。“但娉娉,他若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君子,还会娶你吗?老夫少妻,范启元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说到底,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想叫你来满足自己,供自己快活!”
“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身份,”俞悦禧望着他,话音如叹息。“而你给不了。”
听她这般说,席京策不由撇过脸,发出一声短促地哼音。紧跟着,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淹没了他,心如火烧,热腾腾的喘不过气,手脚却发冷,冷到直打哆嗦。
“娉娉,少拿着一套来搪塞我。”他的嗓音又低又柔。“ 娶亲还是不娶亲,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要你肯说,我就一辈子不娶亲,永远跟你待在一起……”
“你现在是这么想,那未来呢?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会这么想吗?”俞悦禧摇了摇头,站起来,望着对面大男人。“我是你的母亲,席京策,我是你的母亲。”
“可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当我的母亲!”席京策喊道。“名分是吗?你如果想要名分,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行了!席京策,我最讨厌你这副幼稚至极的嘴脸。”俞悦禧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再别说傻话了。你是什么人?啊?你是席京策,范家大少爷,现在的举人,未来的进士,要娶高门贵女,要传宗接代!将来你有了孩子,他是要管我叫奶奶的!别忘了,你天生是少爷,我天生当小姐,你与我,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她话音坠落,像拿了一根针扎向了他的心头。席京策瞪大了双眼,一片黑暗中,他的目光触到对方发白的嘴唇,颤动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角……俞悦禧掩面,抽泣一声,也望向他。
漫长的沉默。
两人在沉默之中,恰如两头机敏的野兽,动也不动地观察着对方。
不知僵持了多久,终究是他先服软。
他长吁,扶着靠椅瘫坐在地。俞悦禧也散了架,一下坠回到靠椅上。短暂的沉默后,席京策爬过来,枕上她的膝头。
“所以——所以——”鼻音伏在她的手心,他抽泣着抬眸,面中的小痣如一滴沁凉的泪水。“所以姐姐是要抛弃我吗?”
俞悦禧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
两人不欢而散。
俞悦禧不知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月亮升到天幕的中央,静幽幽地照着庭院中纷繁的花朵。她又开始头疼了,不得已,从箱底取出烟杆,倒上花瓣粉末,只一小撮。烟雾袅娜而起,她斜倚着拔步床,小口吸着。多情多梦的春夜,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婉转的鸟啼。她闭眼,不知不觉间再度坠入梦乡。
她又做了那个梦——女人紧紧抱着画卷,迎着春雨,穿过一重重绿色的烟瘴,走到半路,下体开始流血,血液顺山洪而去,化为浅淡的胭脂色。她固执地走到影园前,敲响了门, “谭郎,谭郎…… 谭郎, 谭郎……”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梦了一遍,但这次,在梦的尽头,俞悦禧竟瞧见了商淑清的身影。
她坐在绿如烟的春柳下,读李太白的诗。
似是察觉出人的脚步声,商淑清抬头,看向俞悦禧,灿烂地笑了。
只见她合上诗集,轻快地发问:“妙音,我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成仙……”商淑清朗声道。“ 妙音,我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在这无涯的苦海间,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