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就是你,过来。”
姜眠眠豁然抬头,发现马路对面站了两个交警,其中一个正一手叉腰,抬手招呼她过去。
隔了小半条街的距离,看不太清对方的脸,但身为一个合法公民对这身制服有着天然的敬畏之心。
姜眠眠心提到了嗓子眼,捧着的手机差点捏不稳,赶紧揣进裤兜往前跑了两步,这时忽然从右前方飞快驶过一台车,粗暴地鸣着笛,一闪而过的车镜险险擦过她的袖子,带起一阵小型飓风,蛮不讲理地掀起她的裙摆。
姜眠眠吓得魂不附体,鸡皮疙瘩一气爬到头皮,脊背出了密密层层的冷汗。
对面的交警更加不客气,朝她喊:“跑什么!走过来!”
姜眠眠不敢造次,放慢节奏谨慎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如涉雷区。刚踏上对面的人行道站定,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怎么过马路的?这有斑马线吗?这能走吗?”
姜眠眠回头看了看,这条家门前的小马路破破旧旧,正对着地铁站入口,每天不知道多少人都是从这里走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便犟了句:“这本来就没斑马线啊……”
交警本来还在掏记录仪,听见这话手一顿,忍无可忍往旁边一指:“那你说说,那是什么?”
姜眠眠顺着他指的方向,才发现在视野尽头真的有一溜新刷不久的斑马线,煞白煞白的,透着股正气,不过目测从那边过一个来回,得多走十几分钟,她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低下头认怂。
交警见她方才还理直气壮,这会跟皮球泄气似的,觉得挺逗,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便掏出记录仪:“身份证号码报一下。”
姜眠眠唰一下抬头,小脸煞白,哆哆嗦嗦问:“不会这样也要罚款吧?”
“现在知道怕了,刚胆还这么肥?”对方揶揄了她一句,正巧旁边有辆小电驴明目张胆冲上人行道,交警一时顾不上姜眠眠,朝小电驴边走边呵斥:“干什么干什么!下来!”
姜眠眠刚想松口气,听他突然喊了声:“贺元洲,贺元洲!”
另一位交警慢吞吞走过来,抬手接住了空中扔过来的记录仪,“你给她记一下。”
姜眠眠叫苦不迭,她偷偷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真不早了,她还有事呢,便摆出讨好的笑脸,喊了一声:“警察叔叔。”
叫贺元洲的交警并没理会他,他站在她面前,高得离谱,姜眠眠扬起脸都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毛,还有露在警帽外那双警觉的耳朵。
“身份证号。”贺元洲问,他声音冰冰凉凉,姜眠眠耳朵一动,敏锐地品出了里头微妙的厌恶情绪,只能老老实实报了号码。
贺元洲手指随着她的发音嵌动数字键,姜眠眠的视线不知怎么就跟过去了,心猿意马地欣赏起他细长的手指,骨节明晰有力,薄薄的指甲盖覆在黝黑的指尖。
姜眠眠马上为她刹那间的好奇心找到了理由,他真黑啊,像一块刚从地下开采出来的矿石,阳光在他皮肤上留下烫伤的证据,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雪白雪白,在太阳下更加白得像鬼,连汗毛都是璀璨的浅金色。
她不由对贺元洲产生几分羡慕。
“这次是警告,下一次就要处罚了。”贺元洲在系统里记录完,终于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但也是极其冷淡的一瞥,他不大喜欢这些无所畏惧,天天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人,心想他们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莽撞和轻视付出代价。
姜眠眠感恩戴德,对着贺元洲猛一顿鞠躬,随后撒开腿扭头就跑,飞快消失在黑洞洞的地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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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雪梅在洪山中学门口焦急等待,终于在第十七次朝路口探头的时候,看到了朝她飞速本来的姜眠眠。
“抱歉抱歉!”姜眠眠气喘吁吁,嗓子眼翻上来一股铁锈味,扶着墙壁喘气。
彭雪梅不跟她废话:“钥匙呢?”
“在在,我带来了。”姜眠眠埋头在帆布袋里一阵翻,终于找出一大串钥匙塞到她手里,彭雪梅抓紧把门打开了,两个人一起用力推开学校的铁门,才终于放下了心。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老师拎着包来上班了,跟她们俩招手点头,微笑问早安。
彭雪梅如释重负,扭头对姜眠眠说:“还好你那有备用钥匙,门卫大爷昨天晚上突发脑梗,钥匙在他儿子那,人又根本联系不上,要不是想起来昨天你走得最晚,还拿了串备用的,今天都不知道咋办……”
姜眠眠和她一道往办公楼里走,听着也觉得惶惶:“怎么这么突然?昨天我问他拿钥匙时候,看着人还好好的。”
彭雪梅叹了口气,“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吗,谁都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来……”
她边说着边往姜眠眠脸上看,姜眠眠汗毛一竖,知道她下句要说什么,果然彭雪梅就挽着她的手,温热的身子贴过来,带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找对象,要珍惜时间,知道吧,你都……”
“知道知道,我都32了。”姜眠眠接得飞快,朝她咧了咧嘴。
彭雪梅白了她一眼:“你知道还这么淡定?”
姜眠眠也很无辜:“我不淡定还能怎么办,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得有人啊!”
正说着话,人已经走到了一楼保健室门口,姜眠眠跟彭雪梅挥挥手,低头找办公室的钥匙要开门,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了她们名字,扭头一看是德育处的老师张治年。
姜眠眠赶紧站定,跟他打了声招呼:“张老师好。”
“你今天来得挺早。”张治年是那种典型的笑面虎,一年365天都面上带笑,连教训人时看起来都这么和蔼,不过这并不妨碍学生们怕他,都知道他是老校长的亲儿子,头顶光环,同事们也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姜眠眠有点怕这类人,总感觉哪天会冷不丁被阴一下,不过德育处和保健室离得近,就楼上楼下的,经常会在走廊上碰到,处好关系也不是坏事,就跟他多扯了几句:“早什么,出门就被交警逮了,不然还能早到十分钟。”
彭雪梅说:“这几天路上交警是挺多的,有什么事吗是?”
张治年解释:“最近要选文明城市,你们懂的。”
“哦——”彭雪梅恍然大悟:“那确实要小心点,现在交警罚款下手不要太狠。”
姜眠眠点头称是,她心里一阵烦躁,寒暄得也差不多了,话也快聊干了,怎么张治年还不走啊?
张治年把视线缓缓移到姜眠眠脸上,她有一张极其圆润饱满的脸庞,乖巧的平刘海,脸颊旁还荡着两根龙须,大眼睛水灵灵的,显得相当幼态,根本看不出年纪。他一向是个直接的人,况且这事也没什么好拐弯抹角的,便开口问:“乔老师中午在学校吃饭吗?”
“啊?”姜眠眠突然被点名,仓皇抬起脸,露出一点困惑的神情:“还不知道啊……”
张治年仍旧保持着他的完美笑容:“那我中午下来找你,方便的话一起吃吧。”
说完也不听她答复,转身就上楼去了。
姜眠眠脑袋里“轰”的一声,太阳穴阵阵发紧,心里痛苦极了,只有彭雪梅在一旁看热闹看得开心,打趣道:“还说没人,这人不是来了吗?”说着也踩着高跟鞋,聘聘袅袅进了隔壁文印室。
姜眠眠打了个激灵,对着空气苦笑了一下,开门躲进了办公室。
身为洪山中学的卫生老师,她的工作说闲也闲,说忙也忙,只要学生的身体健康不出现问题,基本上就是在办公室待机一整天,当时考这个岗位就是看中这份清闲,可以放肆躺平,她再也不要回到医院卷生卷死了。
姜眠眠对自己有着格外清晰的认知,她胸无大志,只想抱着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混吃等死,一辈子当个无人在意的边缘小人物,根本不想跟张治年那样的人扯上关系。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自打她进来就是这批老师里最惹眼的,因为看上去最年轻,上班喜欢穿小裙子,长得也算讨喜,学生们特别喜欢她,没事就往保健室钻,一来就赖着不走,非要姜眠眠跟他们聊天。
姜眠眠使劲摆出老师凶巴巴的样子,企图吓退这些自来熟小鬼,无奈再凶狠的表情到了她这张娃娃脸上都削减了威力,没震住学生也就罢了,连张治年都要来欺负她。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姜眠眠临时决定中午找茬回趟家,ᴊsɢ避开这顿可怕的午饭,她特别卡着点猫出去,前脚刚锁门,后脚张治年就从楼上下来了,一双含笑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姜眠眠只能把准备好的说辞抬出来,借口说有资料落在家,得回去拿一下,午饭只能失约了。
她不擅长说谎,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眼神闪躲,摆明了心里有鬼,但张治年不愧是教师子女,精英良才,涵养十分的好,丝毫没有因为她这并不高明的拒绝生气,也不追究这蹩脚的理由,只是笑着点点头,说:“好,那你路上小心。”
姜眠眠一路出了校门,心里升腾起强烈的负罪感,疑心是不是误会人家了,万一真就是单纯吃饭呢?早知道就该去,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倒好,跟做了亏心事似的,何必呢?
她越想越后悔,但话都说出口了,这会也只能回家。
学校午休没多少时间,得快去快回,好在冰箱里还有昨天吃剩的外卖,正好对付一顿,姜眠眠刷了辆共享单车,一路风驰电掣往家赶。她租的房子在老城区,道路横七纵八,多少有点让人整不明白,在骑过一个拐弯口的时候,突然瞥见前方几个扎眼的人影,那熟悉的荧光绿让她心里一凉,刚想刹车下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熟悉的招手姿势,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步伐,姜眠眠绝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发现对方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那双毫无温度的狭长眼睛,在看清是她之后流露出一点意外,脸上似笑非笑,带着些微嘲讽:“又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