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便不由自主地痛哭了起来,我想伸手去打李菲菲,却被福宝拦住。我转而把火撒在福宝身上,用力地捶打他。他默默地忍着,不躲不闪,任由我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口、肩膀、甚至脸上。
李菲菲见我发疯似的模样,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我和她一起大哭着,像两个疯女人。我都怕左邻右舍在我们的哭嚎中醒过来。
不知哭了多久我才稍稍缓过来,李菲菲上前来,重新抓住我刚才把她甩开的手:“对不起……澜澜,宛华只告诉了我夏浚译打你,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再次把她甩开,她不依不饶地又缠上来:“澜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但没有保护好你,我还怀疑你,还猜忌你……你只是个孩子,我怎么可以这么无知!”
“你确实很无知。”我不哭了,冷眼看着李菲菲说道。
“澜澜,如果时间可以回到把你带回家的那天,我一定会离开他,带着你过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以为你们看上去很和睦,我以为我和他给了你一个完整的幸福家庭……”
“他让我装的,你懂吗?你的前夫,他让我装乖哄你,我不装就要挨打。虽然装了也要挨打,但相对来说少一点。”我扯着嘴角冷笑,“你说说,你怎么那么幸运呢?我只有这样讨好你才能活得下去,你却坐拥万千宠爱而不自知,你怎么就比我会投胎那么多呢?连夏浚译这种人渣都会爱你。”
听到此处,李菲菲的眼泪突然止住了。她看了看我,说:“这一点你错了,澜澜,他不爱我。”
“不爱你?不爱你会这么哄着你?不爱你会对你那么有耐心?不爱你会把他所有的人性和良知都给了你?”
“如果他爱我,又怎么结婚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外面找各种各样的女人?”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李菲菲接过福宝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竟然知道?”
“很早就知道了。”李菲菲的语气变得很平静,“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所以对于他提离婚,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以说是准备了很多年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早和他离婚?”我问,“你可别说是为了我。”
“我……害怕离开他后的生活。我没有独自一个人生活过,我不知道离开他要怎么活下去。”李菲菲露出落寞的神情,“澜澜,我在二十岁就遇见他了。之前一直有父母陪我,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和他一起过的。为了不和他分开,我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还在身边,还对我好,我就愿意装聋作哑。
“在他出轨的第四个年头,我看见他给一个女孩发短信,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家庭上,放在宠爱妻子和女儿上,却还是要遭受妻子三心二意的折磨。他竟然编造我出轨的谎话,用作他出轨的理由。那一刻我便想明白了,他并非爱我,他只是爱表演。他要演一个完美的男人、完美的丈夫,我不过是他‘完美生活’的戏里面的一个角色。可不,这下有更年轻的人来演这个角色,他果然不再需要我了。”
“你既然一直有心理准备,那他没回家的那几天你应该清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直打电话给我?”
被问到这里,李菲菲露出愧疚的神色:“……澜澜,对不起,那时候我怀疑……”
我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你以为夏浚译是来洛杉矶和我双宿双飞了,所以一直打电话给我,想看看他在不在我身边?”
李菲菲低头默许。我好笑地哼出声:“那你之后来找我,也是为了亲眼看看他在没在?”
“不是的。”李菲菲使劲地摇起了头,“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是为了哪一个女人离开我的了,我来找你,确实是因为,除了你之外我谁也没有了……”
“你还来找我,不恨我吗?毕竟你一直以为我是自愿和他搞在一起的。”
“澜澜,你是我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李菲菲正色看向我,“就算你真的是自愿的,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们是母女这件事情永远不会改变。如果要在你和他之间做出选择,让我选一万遍,我都永远会选你。”
我本想嘲讽李菲菲的道貌岸然和马后炮——夏浚译都已经离开你了,这话你当然说得铿锵有力了。但等对上李菲菲的眼神时,我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她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的坚决和诚挚,让我无法去怀疑她刚才那番话的真实性。然而我不习惯和李菲菲如此地坦诚相对,正在我举棋不定之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拿起来一看,是来自学校的邮件。我点开一看,是学校提醒我后天便是注册的截止日期了。我下划了一下,看见前面的一封邮件来自莱纳德,是他那门课的我的期末成绩。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进去。
是A+.
莱纳德被我欺骗,被我玩弄,被我当傻子一样耍,然而,这都没有影响他在专业上给我评的分。
编剧作业评分是很主观的,他完全可以说我不认真,或者我的作品不符合要求,减减分给我个A-或者B,我都不能说什么。但他没有,莱纳德没有那么做,他没有报复我。
我惊讶地握着手机,另一个念头如拨云见日般地在脑海里显现——莱纳德没有报复我,而伊维塔不但没有报复我,还在那天泪流满面地转身离tຊ开后,费力气让银行给我一口气转来了之后几个学期的钱,就为了我能安下心来继续在学校读书,完成我的学业和作品。
还有面前的李菲菲,直到刚才为止,她都以为我是个主动要和她的丈夫搞在一起的、她引狼入室的女人。然而她仍然选择当我的妈妈,就算推迟了和男友的婚期,也要大老远坐飞机来洛杉矶,到我的家中来确认我的安全。
他们本都不必这么做的。不光不必这么做,他们本来都有充足的理由向我寻仇,好好地打击报复我一番。我狠狠地伤害他们,他们回馈给我的却不是同样的毒液,而是让我此时此刻感到鼻子发酸的东西。
还有,我才来洛杉矶半年不到,却已经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赏识,获得了把剧本搬上舞台的机会,这是多少作家很多年都盼不来的好运。
我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好像都有人在关照着我,我被他们善待着,却到现在才发觉。
虽然我的生命中确实有这样那样的闹剧,有让我哭笑不得的困境和挫折,但,谁不是这样生活的呢?
我并不特殊,命运会和每一个人开玩笑,人们都是一边学着收拾自己被打击掉落在地上的碎片,一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的。就连我眼中的世界宠儿李菲菲也经历了那么多年丈夫的背叛,没有人的生活是简单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需要承受的痛,这本来就是生命的模样。
那么,到底是谁给我灌了迷魂汤,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弃儿,是被命运捉弄的小丑?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夏浚译那张该被千刀万剐的脸。我想起他在我耳边说,你以为李菲菲爱我吗?你以为爱很重要吗?钱和权利,才是最重要的。
我变成了夏浚译。
我打了个激灵,寒意顿时蔓延至全身——我幡然醒悟,这么多年来,我竟然让自己对夏浚译的仇恨懵逼了双眼,看不见别人对我的善意,看不见命运对我的关切,看不见一切试图将我带入阳光的美好。我紧紧地抓着对夏浚译的恨不肯放手,念念有词地想要报复他,在每天的温故知新中,我竟然逐渐地将自己变成了他的样子。
我成了我最恨的人,并且把这种恨意播撒出去,企图在每一个喜欢我的人心底也埋下这些种子,就如夏浚译在我心中埋下的一样。我愧对莱纳德,愧对伊维塔,愧对托比——我自以为清醒地拿捏着他们的短处,通过戏弄他们的情感来从他们的身上套取我需要的东西。我不择手段,见不得光,不拿人当人,只把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当做谋取钱和权的工具——这就是夏浚译,活脱脱的夏浚译啊!
我想起早上那个拒绝了我递过去的现金的只有一条腿的女孩,她天使般的笑容逐渐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她没有自怨自艾地说命运待她不公,没有放弃一直以来的梦想和期待。她在圣诞节即将到来的时候,一边在垃圾桶里翻找别人不要了的日用品,一边憧憬着好日子终将到来。小巷肮脏,而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她的笑容,她干净温柔得如同冬季的暖阳。
想着她的笑容,对比着记忆中夏浚译的冷言冷语,我恍然明白过来——命运馈赠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礼物,便是一颗无论遭遇任何困境,都仍然能温柔地对待自己和旁人的心。这个礼物命运馈赠给了每一个人,有人打开并使用了,如她,有人却还没看见,如夏浚译,如我。
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自己和夏浚译成为同一种人。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沦落到和他一样的地步,内心充满仇恨、戾气、黑暗和残暴,无论是怎样的美好都无法将其拯救,只能通过毁灭和糟践身边的一切来发泄自己心中那永远不会停止的痛苦和暴虐。我不能变成他,变成那个不管有多少人环绕也感觉不到温暖的,可悲、可鄙、可耻、可恨的孤家寡人。
想到此处,我终于开口,对李菲菲说:“你也永远是我的妈妈。”
这次,我是百分百真心的。
李菲菲闻言又大哭了起来。我看向福宝,他的眼中也盈着泪水。见我看他,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我没有躲。
我内心那愤怒的火焰好像在逐渐平息。
在刚才的一番思索之后,我好似掌握了一枚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这个世界遍地都是绿草鲜花,蓝天白云,天朗气清。这十几年仿佛是我做的一场迟迟未醒的梦,就在刚才的那一刻,猛然一下,我终于得以从噩梦中解脱了出来。
李菲菲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还是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真的对不起你,我欠你的一辈子都没法还清,澜澜。”她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想到过他是那样的人,甚至不敢想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我没保护好你,也没保护好我的亲生女儿,我一直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
“你确实不适合当妈妈,你倒是挺适合当女儿的。”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开玩笑的心思,笑着说道。
听闻这句话,李菲菲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我的小腿一下,那模样无疑是在撒娇。我竟然对她心生怜爱——她虽然这个年纪了,但经历过的事情实在是不多,刚才的这番话不知道在她的心里生成了多大的震动——不光是养女这么多年来竟偷偷攒下了这么多对她的怨恨,还有她共同生活了大半生的前夫,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却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她的眼泪大多也有这个原因。
我滑坐到地上,有些怜悯地将她搂到怀里,终于也落下了眼泪。福宝从一旁拿过纸巾,给我们两人擦泪,继而也坐在了我们身边。
李菲菲又哭了一会儿,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坐直了身子。她拿纸巾擦干净脸,甩了甩头发,扭头看着我,一脸坚定的样子,说,澜澜,你还想继续上学吗?
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耸了耸肩。
“我是认真问你的,澜澜,你认真回答我。你还想不想继续在洛杉矶读书?”
“……我不知道。”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如实回答道,“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听宛华说过你的事情,不光是以前夏浚译怎么逼着你讨我欢心,还有你本科时为了钱讨那些男人欢心的事情。”我注意到李菲菲不再称呼夏浚译为阿夏,“那么多年以来你都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想法、一直压抑着,长期以来无法按照本心生活,那必然会对你的自我认同造成很大的影响。这种情况如果不及时加以控制的话,最后会发展为解离性人格障碍症,你会生病的。”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李菲菲,好像在看一只鬼一般。
她刚才流利干脆地说了些什么?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愣愣地盯着她。
“我在自学心理学。”看见我满是疑问的眼神,她有些自豪地笑笑,“可能会对我写诗有些帮助。”
我回回神,说:“这几天,我去市中心的一个地下派对疯了几天……说实话,我短暂地感受到真正的自己、不用迷茫自己到底是谁的时候,都是在酗酒的时候。”
说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如果那就是我,该怎么办?如果真实的我就是一个自甘堕落的酒鬼,那我该怎么办?”
李菲菲反过手来帮我把垂到面前的头发拂到耳后:“很多人都会有这种错觉。人容易在绝望中寻求逃避,将被酒精和毒品驱使的那个人当做真正的自己。但那其实只是内心的野兽,也就是‘本我’被化学物质喂养得膨胀了以后变得疯狂的结果。那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是清醒着做出如何面对人生的决定的那个你。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也需要钱。今天,你有我的保证,以后无论你是要继续读书,还是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能让你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会永远都供着你。澜澜,妈妈以前对不起你,现在愿意做一切来弥补。”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是撒娇要求我为她做任何事情,便称呼自己为“妈妈”。
我带着鼻涕和眼泪,失去平衡一般地跌进了李菲菲的怀抱。她的手臂是如此纤弱,我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丢了进去,意外地,她的怀抱却是那样有力。
我跌入她的怀抱,恍然间,好似躺进了福利院后山的那条浸满了阳光的温暖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