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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耕抓着固定在墙壁的铁圈,踩着十几公分宽的台阶,一点点下了地窖。
地窖里虽然没有风,但凉意扑来,激得他打了个冷颤。他拿起手电筒,照亮了这个面积几平方米、高度不到两米的空间,地上摆满了东西。
有七八个塞得圆鼓鼓的蛇皮袋、几十个鞋盒子、大大小小几十幅装帧精美的艺术照,里面墙边还摆了个梳妆台,台面上还有一面梳妆镜。
“这些都是小满的东西。”赵顺奎介绍道,“衣服、鞋。小满从小就爱美,每年都拍一组艺术照。我们想着,她现在这个样子也用不上了,看见还难受。但是我们又舍不得扔,就放到下面了。”
耿耕拿着手电往里走,那些照片是从大到小依次摆开的。最外面的是赵小满和杨文竹的合影,越往里,赵小满的样子越小,最后一幅照片是几岁的样子,身边还有个女孩。
“这也是文竹,她俩打小就一起玩。”赵顺奎解释道。
耿耕走到梳妆台前面,梳妆台刷着白漆,装饰着西式的造型,也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台面上除了梳妆镜,还摆了好几面小镜子。手电扫过去,立刻反射出刺眼的光茫,接着重归于黑暗。
“这是我们家所有的镜子。”赵顺奎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耿耕点了点头。他见过很多烧伤的人和尸体,他知道那有多恐怖。
“耿警官。”赵顺奎小声说道,“我老婆是个要强的人,她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人看到我们的……就算隐私吧。”
“摊上这种事,谁都不好过。”耿耕在黑暗中说道。
“不好过也得过啊,小满这辈子还长着呢。”赵顺奎感叹道。
耿耕看了看这个狭小到一览无余的地窖,回到窖口,又用手电仔细照着两边的墙壁,还是一无所获。
就算是赵顺奎夫妇囚禁了两个女孩,也可能藏在了外面某个地方。毕竟家里就这么小,警察随时可能上门,反而更危险。
耿耕一边想,一边爬回了地面。
陈晓莲递过来湿毛巾,耿耕道了谢,擦干净手。屋里屋外已经全看过了,他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于是告辞出来。
全村排查还在继续。耿耕用对讲机通知所有小组,一定要注意各家的地下室和地窖,然后叫上李为,开车巡视杨赵营村周围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村庄东北和西北分别有座龙王庙和胡仙庙,东边有打谷场和粮仓,南边有两个电水井。电水井不是水井,而是一台巨大的设备。为了保护它,供水公司专门在它外面盖了个房子,房子外面还围了个院子。
电井房里亮着灯,门窗都是好的。两人确认房子是空的,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走出院子。
“哥,你觉得是他们吗?”李为晃着手电,“赵顺奎夫妇?”
一不留神,天已经黑透了。耿耕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
“你有什么想法?”耿耕问道。
“我觉得赵顺奎的不在场证明也算很充分了。”李为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且我刚才看了,他们家是辆小货,双后轮的,现场的车辙肯定不是。”
“他们也不会开货车去绑架,把人质扔斗里啊?”
“那他们还专为这事儿偷辆车?”
耿耕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村庄的灯火,说道:“很多快到报废的车,车主嫌报废厂给的钱少,就卖到村里。村民花几千块钱弄个车,不上手续不年检,就这么黑着开。只要不上大路、不进城,也没人知道。”
“还有这事儿?”李为问道,“那赵顺奎家还有一辆黑车?”
“也不一定是他们。”耿耕摇了摇头,“可我总觉得他们差了那么一点。我也说不好,可能是干警察时间长了,看谁都不像好人了。”
“行,那我一会儿找村长问问,交管局没备案,村里肯定瞒不过去。”李为主动坐上驾驶座。
耿耕坐上副驾,看着树梢上的一轮满月。
他沉吟了片刻,嘱咐道:“别单独问他们一家。”
“明白。”李为打着发动机,“如果确认他家没有面包车呢?”
“如果他们真的是清白的,那就最好。但如果不是,那就完蛋了。”
“为啥?”李为发动汽车,打开灯,前方被车灯照出一片惨白。
“因为灯下黑。”耿耕拍了拍李为的肩膀,“先往后倒,前面有个坑。”
赵顺奎和陈晓莲并排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两人都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映着月光。
“小满的夜壶刷了吗?”陈晓莲忽然开口。
“刷了。”
“止疼药呢?”
“止疼药和水都放好了。”
“想啥呢?”
“我在想……”赵顺奎喘了两口气,“刚才,村主任让大家把车都开到场院里了。”
“是啊,我还没问你呢,这又咋了?”
“警察肯定发现啥了。我就在想,咱家那面包车,村里没人知道吧。”
“应该没有吧。”陈晓莲捂着额头,“你都没开回来过,一直在苗圃开。”
“车是老六抵给咱们的,和车贩子没关系。只要警察找不到老六就行。”
“他不是回老家了吗?”
“所以,车得处理了。要不然找到车,警察也能找到他。”
“车还不要了?”陈晓莲无比沮丧,“这干的是什么事!”
“车必须得处理了。”赵顺奎喃喃自语。
“啥时候去?”
“半夜就去。”赵顺奎说道,“明天白天,我还得去英明家。”
陈晓莲噌的一下坐起来,翻身下床。
“咋了?”
“睡不着!”
陈晓莲趿拉着拖鞋,走到灶台旁边,很快响起了佛经。没过一会儿,淡淡的檀香味飘了进来。
赵顺奎跟着出去,看到陈晓莲跪在蒲团上,跟着佛经哼念。
夜晚,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杨文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发生过什么。她的眼前反复闪现林皓自己身边跑出去的画面,好像世界从那一瞬间就卡住了。
然后呢?
陈婶儿回来了,她问陈婶儿怎么了。陈婶儿眼睛直愣愣的,告诉她林皓掉下去了,被车撞死了。
她让陈婶儿帮她解开,但是陈婶儿没动。赵叔拖着黎露进来了,把黎露放到了她身边。
她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是那么陌生。
她好像明白了,但是太晚了。
杨文竹猛地睁开眼睛,想起自己被囚禁在赵小满家的地窖里,想起了自己哀求赵顺奎和陈晓莲。但他们就像石头。好像之前他们不是精诚团结的同盟,她也没有为了救小满去勒索自己的父亲。
是的,从林皓死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变了。
她只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赵顺奎和陈晓莲是做错了事的大人。孩子只要认错,一切就能恢复原状。但是大人没办法认错,只能继续错下去。
而她和黎露,就是这个错误的代价。
赵顺奎拉开地窖盖板,爬下去,看到了蜷缩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梳妆台被挪到了一边,墙上多出了一个大洞。
赵顺奎家和杨英明家以前是一个院子,主人是个地主。战乱年代,地主家跑到南方去了,院子成了无主之地,解放后便分给了他们两家的父辈。
当年还是一个院子的时候就有两个地窖,中间有连接通道,半人多高,用来逃难避祸的。后来两家重盖了房,现成的地窖就留下了,毕竟当年挖地窖是个大工程。
赵顺奎和杨英明小时候,两家地窖还是通着的,不封上的原因是因为穷,有那些砖头不如多砌个灶台。
“我和你爸,小时候经常在里面玩。”赵顺奎轻轻地说道,“那会儿他有一只小羊羔,他可喜欢了,天天抱着。你爷爷要卖羊,你爸怕把小羊羔卖了,就抱着它躲在这个洞里。”
赵顺奎指了指黑乎乎的洞口,抹了把眼泪。
“刚才把你们关在里面,漆黑的,吓着了吧。”他哽咽着说,“叔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咋办呢?这事儿闹大了,你那个同学死了。我们要是放你们出去,我们就得被抓走。那小满可咋办呢?她咋活下去呢?”
杨文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呆滞地看着赵顺奎。当身体承受无法承受的痛苦时,灵魂就会躲起来,放弃身体,这样就不会感受到身体的痛苦了。
所以,当赵顺奎说起她父亲小时候的故事,她甚至没有想你有什么资格和脸面和我说这些?她甚至还随着赵顺奎的话幻想出父亲小时候的样子,一个穿着破棉袄,头发乱蓬得像鸡窝,怀里抱着羊羔的小孩子。
赵顺奎摸了摸黎露的额头,还是滚烫的。他轻轻摘下黎露嘴上的封条,给她灌了点营养液。营养液是陈晓莲亲自配的。她担心这几天总有突然袭击,来不及给她们喂食,于是准备了很多营养液和能量棒。
黎露用力吸着吸管,她因为发烧身体极度缺水。很快一瓶喝完了,她轻轻喘了口气,侧过头,又昏睡了过去。
赵顺奎拿着另一瓶来到杨文竹面前,轻轻撕开了她嘴边的封条。
一瞬间,杨文竹的眼泪流下来,哀求道:“叔!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赵顺奎吧吸管凑到她的嘴边,她喝得太快呛到了,俯下身子咳嗽起来。
“放心吧,等过了这关,叔叔想办法。”赵顺奎拍了拍杨文竹的后背。
“叔,求求你了。”杨文竹哀求道,“黎露在发烧,她会死的。”
“明天让你婶儿看看。”赵顺奎安慰道,“人各有命,别担心了。”
说完,赵顺奎又把封条封上了。
“你到了吗?”听筒里传来耿警官焦急的声音。
杨英明气喘吁吁往前走着,他不知道耿警官大半夜让他来杨赵营村干什么,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开车来的,还是坐小火车来的了。
是坐小火车来的。
他记得火车站里的霓虹灯,他参加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就请妈妈和姐姐吃了顿高级西餐。
四周一片漆黑,黑到让他分不清方向。到底应该往哪走呢?回家的路他从小就走,怎么还走丢了呢?
“你看见了吗?”耿警官又喊,“你往前走!”
往前是一片树林,杨英明犹豫了一下,在对方不断催促下,冲进树林。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耿警官连喊了几遍。
他往前走,扒开树枝,看到女儿站在远处的草地上。她身后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上爬着漂亮的藤曼,藤上开着漂亮的花。
月光打在她身上,让她披上了一层雪白的羽毛。
女儿看到了他,惊慌得像天鹅看到了猎人。她转过头,扬起双臂,雪白的月光幻化成了一对洁白的翅膀。她挥了挥翅膀,一跃腾飞。
杨英明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被绊住了。盛开着鲜花的藤曼像蛇一样缠绕着他,向上攀爬,转瞬间就爬满了他的全身。
藤曼长着锋利的刺,刺进了他的皮肤,吮吸着他的血。可他既不害怕,也没感觉疼,甚至有种幸福的快感。他看着花苞一朵朵盛开,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滋养了它们,他是它们的根。
杨英明猛然惊醒,从沙发上翻滚下来。
天亮了。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屏幕上显示着“赵顺奎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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