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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拿命来——”刀口与剑柄咣啷相切的声音传来。
李莱尔在门口蹬掉尖嘴高跟鞋,将提包掷向橱柜就走进客厅,妆容也不卸,整个人瘫倒在实木沙发上。夏天天气热,沙发没搁软垫硌到骨头,她坐了没一会儿总觉得不舒服,调适好几次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坐正后,李莱尔才瞧见陈明河在看电视剧,异常沉静,今天没有往来的斗嘴问候。
“不看电影了?”
李莱尔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往常陈明河都会点播到电影频道,时而笑得把眼睛挤成一字,时而眉头皱成川字。
今天陈明河的脸,僵直得像硬邦邦的干鱼。
“快快现出原形——”液晶屏幕上的各色妖怪厮杀搏斗,特效浮夸,画面五彩斑斓。
“刚刚是有小孩过来吗?”
李莱尔试探地问,眼珠在电视机和陈明脸上轮流转。
陈明河挂着平静到可怕的表情,“布料店的阿嫲让我帮忙照管他孙子。”
“这样啊。”李莱尔瞟到茶几上的圆盘盛满水果糖,橙子和柠檬两种口味的,她下半身不动,弯腰去拈黄色透明包装的,欲要再挑一颗抛给陈明河。
“今天是我们的万华和……”
电视机一闪,跳到本地新闻频道。
不好。
手中拾起的糖果啪啦掉回果盘里。
“你之前说的外出交流,是骗我的吧。”
陈明河的嗓音颤抖着,茶几上煮沸的茶壶嗡嗡直唤。
沙发上的李莱尔低下头,长发随着脖颈的动作遮住脸,她默然不语。
“所以,绣坊的债才能这么快还上,是因为嫁给时家对吗?”
李莱尔右手抠着左手手指,硬生生把指甲旁的倒刺小角,撕下渐变的白色一片来,凹下去的缺肉红彤彤的,一点点渗出血来。
“对。”
“你好敢赌啊,如果露馅的话,如果被人扒出来你是替嫁的话,以后别人会怎么说你,街坊邻居怎么看你。幸好下午阿嫲说看见你上电视了,还和一位长得像的千金攀上关系了,成为他们家的干女儿了……”
血很快止住了,李莱尔垂下头,故意用右手拇指再去摁伤口,赤红色的液体缓缓冒出。
“这样的来财路子太不光彩了,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了?”
陈明河来回踱步,抬头纹一层层焦灼地叠加,“没有谁知道吧,别把你妈妈绣坊的牌子搞砸。”
“这么在意大家怎么想的,你们当初就不在意阿香怎么想的吗?怎么不在意阿香怎么想的吗?妈妈把我打造成天才之类的人设,觉得我的作品拿不出手,就拿自己的绣作标上我的名字,如果我没阻止的话,还要用阿香的作品帮我参赛。”
李莱尔腾地一下站起来,眼睛像软敷的海绵被水泡发,肿胀刺痛,饶是如此硬生生盯着陈明河与自己对峙。
“原来我在你们心里,就是那么拿不出手。”
她咬断每一个字,仿佛卖野味的小贩抬起刀,高高斩下白腻兔子的一只后腿或是一只前爪,刀刃锯过骨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砧板上残留带血的痕迹。
陈明河躲在眼镜片背后,不敢与李莱尔直视,眼珠从李莱尔的长发滚到她的额头,就是不敢看李莱尔的眼睛。
“还是说,就是因为你们本来自卑呢。”
陈明河入赘给李斯萍当上门女婿的,曾经被不少街坊私下嚼过舌根,虽然是不带恶意的八卦,时间长了当事人难免不会受到影响。
一阵风从厨房未关的窗穿堂而来,电视机还在哎呦哎呦地吵嚷着,妖魔鬼怪乱成一团。
李莱尔如梦方醒,像疾风一样卷出客厅,在玄关随便套上一双白色帆布鞋。鞋布勒得很紧,脚一下子挤不进去,她弯下腰,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野蛮地把脚后跟塞进鞋跟,擦到破皮也不管,直起身踏正鞋子,手肘猝不及防砸到橱柜正方形尖角,眼泪瞬时要涌出眼眶,她赶忙仰长脖子逼回去。
她把门大力一掼,然而没扣上锁,木门扭扭捏捏地弹回去。
踩着嘎啦叫呐的楼梯跑到街上,金叶黄的灯光披盖她肩头,目中所及到处都是热闹景象。正值初秋,今天又是周六晚上,五彩的游人一簇一簇的,像石板路上开出的五色花,顺着风悠悠地移到这边商铺,那边商铺。
绮丽的布匹长长挂起,一排排红灯笼不住地对游客点头,往来的嬉闹声不绝。唯独李莱尔轻飘飘地在石板路上游荡,有一下没一下踢踏地上的落叶,脚尖撞到地上偶尔凸出的鹅卵石时,她痛到龇牙咧嘴。
“唉,小莱。”熟识的阿婆花枝招展地和她打招呼。
李莱尔像皮筋整个被伸展开,扯开嘴角笑出来,“阿姨,又碰见啦。”
寒暄过后,她迅速恢复原状,两手抄进口袋摸索烟盒和打火机,翻了一阵找不到,她干脆把布兜的里面翻出来。
两样都没有,只有翻盖镜,气得她几欲抬腿将树叶堆往前一铲。
但李莱尔还是忍住了,这条街上太多熟人。
她长呼一口气,掀开粉色圆形菱边镜,镜子里的她没有笑,嘴角绷直,唇峰是犀利尖锐的殷红花瓣边缘,脸很白,可越白倒显得黑眼珠愈大、愈黑。不笑的时候,眼瞳像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的兽。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不笑的时候,她的眼睫里隐隐约约闪烁着精明的星光,显得整个人机灵过头。
过分的机灵是不受欢迎的心机,她只好用两手将平直的嘴唇抻成婉约的弯月,掩盖自己世俗的心机。
啪的合上镜盖,她把镜子揣回兜里,低头盯着鞋头一翘一落,像鲤鱼在波澜的海面跃动。地面上无数双鞋路过她,一家三口的、成双成对的、一群群学生的。他们的笑声太响亮、太刺耳了,李莱尔俯首看路,小心翼翼地避开,饶是如此自己的帆布鞋还是被踩到,黑灰色印迹啃食皂白色鞋头,吃漏嘴了也忘记擦。
肚子里迅速燃起小火花,李莱尔叹了一口气吹灭了,她生不起气来。
她在原地掂了两下脚,想象自己是黏着在弹簧上的玩偶摆件。为了和周已晴合作得更稳定,也为了遮掩之前替嫁的事,她明面上成为朱澜的干女儿,和周已晴是姐妹关系,顺便把嫁给时崇那件事糊弄过去,以免后顾之忧。
她不是不知道背后的人怎么说她的。
她长了耳朵,也长了心,听得到也猜得到,她也有脑子,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撕破脸面对谁都不好。
就当一切为了以后绣坊的发展。
想通后,她迈开步子继续跨出去。
可没走两步,她又继续饶进死胡同,别人的评价她无法忽视,一字一句像蛆虫在烂苹果里钻蹭,轮胎似的关节身体一环一环地伸与缩。
她根本无法不在意别人的想法,早已习惯把自己当做玻璃展柜里的刺绣,能被欣赏的工艺藏品怎么能有纰漏呢。
“你看看,她连装都不装像。”
“嘴上说自己有怎样的爹妈,结果还不是被扒出来是假的。”
“你说她到底是图什么啊?不为了就是攀上我们嘛。简直像个小丑一样。”
李莱尔捂住耳朵在街上东逃西窜,过往的指责声和路人嘈杂的嬉闹声全都搅成一团,他们只是匆匆朝自己一瞥,李莱尔便应激地竖起汗毛,立刻跳开。
奄红缎面高跟鞋、苍蝇灰网状运动鞋、猪肝紫的凉鞋像陨石碎片随机降落。
她是濒临枯竭的浅滩游鱼,艰难地挥动鱼鳍往前蠕动,连石块都避之不及,在危险降临前,她要做好一切预案,防止脆弱的肉身碰触至不周山,否则最先毁灭的便是自己。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莱尔明明已经这么谨慎地掌舵了,她这叶海浪上瓢泼的无帆小舟还是与海底深藏的冰山相撞。
她直莽地冲过去还是顶不过岿然不动的南墙。
一双光洁的黑色皮鞋阻拦李莱尔的去路。
闯不过去,她要绕过去。
被踩脏的帆布鞋调整方向往右跑,黑色皮鞋跟着追。
被踩烂的帆布鞋调转另一个方向往左逃,黑色皮鞋死缠着堵她。
他是不是故意的?
李莱尔横竖左右都逃不出来,她已经被圈在里面了。
更过分的是,这人耀武扬威地朝伸出右脚,直插进她岔开的两只帆布鞋空隙,锁住她,让她走不了。
光限制她自由还不够,对方计划全方位包围她。
眼前还有层叠的黑色西装与白色里衬像高大石墙,带着好闻的香味沉沉地移过来,在距离自己鼻尖一掌的位置停滞。
他是不是有病?
李莱尔忿然抬头,眼眶里时崇的脸被某种晶莹的物质滤过,被覆上雾蒙蒙的一片,滚烫地落下。
“怎么了?谁惹你了?”
“连你也欺负我。”李莱尔梗着头,恶狠狠地瞪着时崇,眼泪却不断地孵出来。
时崇掏出刺绣手巾,一颗一颗地捻起李莱尔的泪珠,像在清晨收集垂垂欲坠的露水。
回来的路上遇到李莱尔,只是想逗她一逗,怪李莱尔平时装良善的样子太过好玩,常让时崇冒起戳穿的心思。每次他拄着头,瞧着李莱尔耐心地应酬旁人而得到夸赞,他心里不住地腹诽,你们是没见过她又哭又笑又炸毛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
这样的李莱尔只有我知道。
心里又升起极大的满足。
时崇忙不迭抬手揩拭李莱尔的眼泪,她直接避开他的手,整个人顶在自己的胸膛上,害得他差点站不稳往后退了一小步。李莱尔继续拉扯西装外套充当安全隔间,窝在他怀里哭泣。
此刻,他面对李莱尔的呜咽竟然束手无策,懊悔发现平日里对付讨厌同学、讨厌下属、一切讨厌的人所习得的话术全都无用,他在安慰心爱之人的这门功课上,得的是零分。
只能静静地立在李莱尔身旁,成为支撑她的一根拐杖。
李莱尔哭到后半段好像气有点顺不上去了,扶着时崇的手臂慢慢地站直。时崇看她心情平复下来,想要抬手轻拍她后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而问她,“还好吗?”
岂料李莱尔一把抓起他的右手,要咬他。
给你给你。
时崇顺从着被李莱尔拽过去,霎时四围的灯光哗然全灭,仅留下零星的几盏街灯。李莱尔也跟着灯光停止动作,她抬起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质疑、不确定,像受惊的野兔,腿上乍然中了一箭,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我先走了。“
刚刚无助依赖他的模样全都消失了,李莱尔恢复成平静如水的表情,道完别立刻转身将时崇远远甩在身后,两幅面孔转换得太快,时崇还没反应过来。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视线快将李莱尔的背影烫出个洞来。
可李莱尔一次也没回头。
躺上床已经是十点钟,时崇枕着手臂,透过玻璃窗望向四楼那格杏黄色帘布,风吹过去,影子随着帘褶颤颤巍巍地抖动。
“你们觉得李莱尔的性格有没有点……我说不出来。”
“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对对对。”
“她们家有好几个绣厂,我不信。”
“而且之前不是被谁扒出来过吗?她穿的鞋子、拎的包,都是假货。”
“看来她这个人我说呢,怎么可能会有人能随时随地能把笑容挂在脸上呢?还是小心点李莱尔为好。”
椅子拖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们就不虚伪,明面上和她打好交道,背地里议论她。”时崇趴在课桌上午休,被扰烦了忍不住用拳头锤了一下书桌,打断他们的八卦。
几个男同学被这么一通训斥顿时就关上了嘴。
时崇往回趴在书桌上,侧着脸偷瞥李莱尔在走廊和其他人说笑。
一束阳光斜映在李莱尔脸上,她忙笑着和同学打闹,举起手掌避开太阳的照射,嘴唇和脸颊是热扑扑的,很惹人喜爱。
她自以为假装讨好所有人,就能换来天下太平么?
她知道自己塑造的一切良好的形象,都是白费吗?
李莱尔是他见过所有虚伪的人里面,最傻的那一个。
时崇倒想知道李莱尔这样欺骗她自己,到底能坚持多久?
出于好奇,时崇假装被她玩弄,假装被她戏耍。
他想要看李莱尔出丑,想看李莱尔撕破假面真的落泪,想要她自以为掌控了自己实则被他牵制。
未曾想倒是他先栽进去。他被自己对李莱尔的爱所束缚住。
他爱她,也要求她爱他。
他生来就是顶自私的人,无论是人情还是商业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不求回报,假如李莱尔能拨给他一点爱,他还能把自己藏得更深一点,把尖锐獠牙掖进胸口。
时崇在床上翻了个身,朝向墙壁躺着,枕头边有一只毛绒兔子玩偶脉脉与他对视。他伸出手,无限爱怜地用指腹轻抚兔子的脸庞,里面的棉花撑起毛绒布料,蓬蓬的,手感很好的样子。
这么可爱,哭起来应该特别好看。
他使坏力气去掐白嫩的团子脸,兔子面颊立马陷下去一块,露出委屈的表情。时崇一下子心软松开手,兔子睁着眼珠怨他。
时崇盯着盯着,兔子的脸逐渐幻化成李莱尔的脸。
李莱尔不笑的时候,眼瞳也正像这毛绒绒娃娃上的两颗纽扣眼,幽黑得发亮,通明得生机勃勃。
时崇径直从床上坐起来,两条手臂把兔子娃娃紧紧缠到自己怀里。
假如得不到李莱尔的话,那也他会用抢的手段。
反正,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想要的,最终都能得到。
不过掠夺还是太粗鲁,他又不是殖民者。在此之前他决定用更文明的方式,等待爱的到来。
时崇很了解她,假如李莱尔真正想要做一件事,她一定会主动争取。
如果李莱尔爱他的话,应该也会像自己靠近她一样,接近自己。
但爱情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在没到达奔溃边缘之前,时崇假装不知道鱼钩是鱼钩,假装自己是被饵料诱惑的鱼,一步一步,慢慢的,等待李莱尔这个捕鱼人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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