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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若干年后,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城市里再次相遇,让从不相信命运的他都不禁觉得这世上或许真有缘分一说。
  云海市最高档的私人会所建在西山半山腰,距离繁华的城中心很远,彻底与喧嚣隔绝。一路山道蜿蜒而上,山下是星光点点的霓虹,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尽收于此,而半山却常年雾气缭绕,清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今夜当班的经理是个中年女人,亲自领着服务生送了酒和果盘进来,笑嘻嘻地说:“莫先生好久没过来了。”
  独占了一整排宽敞沙发的年轻男人此刻正陷在晦暗交错的光影深处,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只手臂向后搭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则随意放在膝盖上,面上表情不甚清晰,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经理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态度。
  这家会所招待的客人本就不多,个个都似上帝,随便得罪任何一位都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每一位的脾性和爱好早就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有些客人亲善和蔼,有些客人则傲慢冷淡,另外还有一些,就比如眼前这位尊神,却是完全要看他当日心情的。
  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同他们开上几句玩笑。
  不过今夜经理察言观色,很快就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
  环绕着主位的两侧沙发上,陈南他们已经开始动手往杯子里倒酒。见经理还候在一旁,其中一人略抬起眼,随口吩咐说:“叫几个人进来陪着玩骰子。”
  经理应了声,向身后的小子比了个手势,才又面带笑容地转过头解释:“很不巧,肖冰这两天病了,所以没来。”
  这句话,是对着莫池说的。所以话音落下,大家都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张英俊的脸孔从光线深晦的暗处露出来。莫池微微倾身,从陈南那里接过一只酒杯,慢悠悠喝了两口,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天花板四角都装着柔和的射灯,此刻有一束正巧打在他的脸侧,映在那双漆黑的眼里,闪闪烁烁。
  莫名地,经理的心跳快了两拍,因为听不出这句话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含义,只觉得他眼中那点轻忽的笑意深不可测。
  叫来陪玩的人还没到。
  莫池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看似散漫,却又一下一下极有节奏。
  经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倘若换作平时,倒也不至于如此如履薄冰,只不过她猜他今天情绪不佳,于是一时间也不方便再接话。
  可是那个肖冰,她也是绝对不会记错的。自从一年前被莫池看中之后,几乎就成了莫池的专用。时常被带出去吃消夜或兜风,再由专车送回来,可见确实得宠得很。
  至少,她在这里没见过第二个人能有肖冰这样的待遇,能得到莫池这样长时间的垂青。
  而她只是奇怪。那个姑娘综合条件并不是最好的,身材不够火辣,才情也排不到第一,唯一出众的恐怕只有那一副眉眼,如同得到上天的眷顾,实在是生得好极了,盈动迫人,顾盼神飞,时时刻刻都像是含着一汪泉水,在会所幽暗的灯光下更是显得璀璨夺目。
  她不知莫池是否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反正她记得,几乎是第一次见面,肖冰就顺利得到了他的关注。
  不多时,门被敲响,很快就有五六个姑娘鱼贯而入。
  其中有几个在这里工作得足够久,早与陈南等人相熟,主动就坐到他们身边去。最后剩下一个短发瓜子脸的,站在房间正中央左右看了看,迈向主沙发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难道我会吃人?”莫池陷在沙发深处,左腿搭在右腿上,仍是那副看似悠闲随意的姿态,仍是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睨过去。
  经理忙笑着打圆场:“陈洁是新来的,对规矩还不熟,请莫先生多包涵啊。”一边拿手在那纤细柔软的腰上连扶带掐地向前推了一把,示意她快些过去。
  这时有人笑说:“哟,也姓陈,南哥,和你是本家啊。”
  陈南这边已经和一个女人摇上骰盅了,哗啦啦的骰子撞击声不绝于耳,只匆匆抬头扫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那个叫陈洁的姑娘在经理的催促之下终于坐在了莫池身边,离了却有十几厘米远。
  莫池微微一笑,喝了口酒才转头看她:“我看上去很可怕吗?”
  “不会。”陈洁连忙摇头,拿起矮几上的空酒杯,倒了半杯洋酒进去,双手捧着举到莫池面前说:“莫先生,初次见面,我敬您。”
  灯光下,那张瓜子脸显得有些孩子气,五官清秀,细眉细眼的,就连嘴唇都有些单薄,泛着淡淡的珠光粉色。
  这副长相倒让莫池觉得莫名的熟悉,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拘谨的模样,拿起杯子象征性地饮了一口,才抬眼对经理说:“谢五是不是在隔壁?刚才进来,我好像看见他的车。”
  经理知道他和谢长云熟,有时候在这里碰上了,都会两间并作一间,最后一道离开。于是便交代:“是的,晚上谢先生领着一位朋友来的。”
  莫池了然:“他那边有客人,我就不过去了。你去跟他讲,有空过来坐坐。”
  经理很快就出去了。
  莫池不再作声,只是看着其他人玩得热闹,半晌才忽然开口问:“多大了?”
  坐在旁边的人压根儿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转过头来看她,才愣了愣,细声说:“22。”
  22……
  在心中将这个年龄默默重复了一遍,莫池无意识地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幽暗的灯下折射出神秘而漂亮的光华。
  他与晏周影在台北分别,之后又在中缅边境重遇,那一年,似乎她也是二十二岁吧。
  算起来明明只过了六七年,可是有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却又仿佛已经隔得太久远。
  其实,无谓的人和事他向来都不太上心,可唯独关于她的一切,无论过去多久,却始终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在看似平静的中缅边境线上,22岁的晏周影,再一次闯进他的世界。那时候的她,漂亮得像一道极光,强烈炫目,照进他早已灰暗不堪的世界里。
  台北一别,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遇见。
  然而那一天,她居然就那样笑意盈盈地突然出现,背着手微微仰着脸:“莫池,好久不见了。”似乎惊讶,又似乎有更多的喜悦,眼眸里尽是光华闪动,竟比远处跳跃的篝火更加明亮。
  彼时,他刚刚完成一桩交易,从畹町抵达芒市,受邀留下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和篝火晚会。邀请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几年莫家势力扩张极快,他将触手伸向西南边境,难免要给当地人一些情面。
  他对这类活动兴致不高,总共也就在芒市停留了一天两夜,却在最后一个晚上,看见她出现在篝火晚会上。
  4月的云南,气候闷湿。
  他喝了点酒,其实并没有醉,可是看到她那双星光般璀璨的眼睛,突然就有点恍惚。
  很多记忆涌上来,竟然全是关于她的。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白衬衫和蓝色半裙,放了学就回亲戚家做作业,乖得不得了。
  和他是两个世界。
  他依稀记得那是她在台北的姑姑家。因为他曾经在那栋小楼下等过她一次。
  三更半夜,她是偷溜出来的,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仍旧有些惴惴不安,压低声音询问:“这样穿行吗?”
  他将重型机车发动起来,油门轰得低沉作响,丢了个安全帽给她。
  后来她向他周认,那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着机车兜风。其实她不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因为自始至终,身后那双手都将他的腰抱得牢牢的,并且当他们擦着汽车呼啸而过时,耳边传来的是预料之中的尖叫声。
  他觉得好笑,下车后看着她发白的脸,挑着唇角问:“怕了?”
  “才没有。”她喘息未定,一手捧着安全帽,一手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只是不习惯。”
  可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忽然叫他心猿意马起来。一路上,烈风激起她的长发,有好几次从他脸颊边擦过,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觉得很痒,仿佛一直痒到心里去。
  半年之后他离开台北。临行前的那一晚,他看见她卧室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她趴在桌前复习功课,然后似乎是拿了衣服去洗澡,等到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个电吹风,就倚在窗台边吹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绸缎似的又直又黑,大概不容易吹干。
  那是台北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有一点像她发梢的味道,有种隐约的清香和甜美。
  在那晚之前或之后,他都没干过类似的事情。他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只是倚靠在她家街道对面的院墙边,一边沉默地抽烟,一边看着那盏灯光最后熄灭。
  直到若干年后,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城市里再次相遇,让从不相信命运的他都不禁觉得这世上或许真有缘分一说。
  他忍不住眼里带着笑,看着她的眼睛问:“过得好吗?”
  “还不错。”遥遥的火光之下,她笑得眉目舒展,告诉他自己是来旅游的。
  “一个人?”
  “嗯,背包自助游。”
  他没再说话。
  不远处的篝火晚会热闹非凡,阵阵欢笑和歌声飘过来,忽然听见她说:“……好饿。”语气低嚅,似乎十分委屈,就像个可怜的小孩子。
  结果到了市区找到餐馆,才知道她竟连晚饭都还没吃上。
  “一个人出来旅行,更要保证营养和睡眠,免得病倒在途中也没人照顾。”他坐在她对面,一边抽烟一边教给她基本常识。
  她不擅吃辣,滇菜口味又偏重,酸辣还带着微微的麻,让她忍不住停下来连灌了几大口饮料,然后才腾出工夫来应他:“其实这就算是毕业旅行了。我对这一带挺感兴趣的,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次再想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今年大学毕业了?”
  “是啊,不过我是本硕连读,所以苦日子还没到头。”
  “念的什么专业?”他似乎是被她孩子气的形容和表情逗笑了,在淡白的烟雾后面微微眯起眼睛问。
  “医科。”
  他愣了愣,才倾身将一截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淡淡地评价道:“救死扶伤,伟大的职业。”
  她点头周认:“这也是我的理想。”
  “不错。”他的语气很平淡,只因为想起自己所干的行当,这样鲜明的对比,显然有些滑稽和讽刺。
  吃完饭后,才知道她当晚要住在一间民宿里。
  他只思索了片刻,便说:“晚上你跟我走。”
  她仿佛被吓了一跳,瞪着明亮的眼睛看他。
  他觉得好笑:“你在乱想什么?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走吧,我替你安排住的地方。”
  他姿态悠闲地往回走,很快就听见她跟上来的脚步声。
  其实民宿未必真的不安全。只不过,在这块土地上,大庭广众下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早已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了。
  最后他在酒店里给她开了一间房,就在自己房间的隔壁。
  分手前将房卡交给她,并嘱咐:“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记下他的手机号码,挥挥手,愉快地道了晚安。
  第二天一早,他用房间电话将她叫醒,吃早餐的时候问她:“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其实她也没有特定的计划,倒是想顺道去瑞丽转转。
  他听后觉得好笑,自己几天前刚从那边过来,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一起吧。”其实只是因为昨晚回房后接到的消息,似乎真的有人在伺机而动,而他不想拿她去冒险。
  这次西南之行,他带了自己的车队,十数辆改装路虎浩浩荡荡排成一字开在路上,看得她几乎目瞪口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卖车的。”他这句玩笑说出口,就连前排副驾座上的陈南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又立刻憋住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
  “我不信。”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侧过身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些。
  天高云阔,白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车窗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乌黑的头发铺上一层淡淡的金铂。
  她的头发似乎比在台北时短了些,可依旧又顺又直,仿佛上好的丝缎。而她侧着身,背对着耀眼的光线,微抿着嘴角笑得有些俏皮。
  一如当年。
  在轻微晃动的车厢里,他看到她光滑漂亮的脸颊弧度,竟像是有些不真实似的。沉默了片刻,他才朝她的方向移了移,很随意地配合她的高度微微低下身。
  耳边擦过轻微的气息,带着一缕特殊的甜香,“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是不想让前排的人听见。他顿了两秒才轻笑起来,也用同样压低的声音说:“我记得。”
  在台北的时候,她似乎坐机车兜风上了瘾。明明平时看着如此乖巧的一个女孩子,却偏偏对这种行为产生了极大的热情。
  每回夜里兜完风,他便带她去一家路边的老牌甜品店,吃上一碗再送她回去。
  通常也不只是他和她,还有他的一帮弟兄们,各自带着女伴。其实就只有她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在台北不到一年,她就成了校花,加上成绩优异,体育文艺又都拔尖,简直就是那种最标准的好学生,与这帮穿皮裙染头发打七八个耳洞的女生自然不是一类。
  可她偏又混得如鱼得水,和大家称兄道弟,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过,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他却爽约了。
  他离开台北的时候很突然,几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走了。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中间明明已经隔了五六年。
  就像他也没想到,当时间在那次西南之旅过后又滑过了五六个年头之后,自己对往事却依然还是记得这样清楚。
  当谢长云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桌上的数瓶洋酒都已经空了。
  莫池微眯着眼,坐着没动,只是很随意地抬了抬手指,招呼他:“坐。”又笑道,“听说你前阵子不在国内。”
  “昨天刚回来。”谢长云坐下来,解了袖扣,将衬衫袖子随意挽起来,显然是已经将客人送走了,所以才会如此放松下来。
  旁边已有莫池的人倒了半杯酒递过来,叫道:“五哥。”
  谢长云在谢家排行老五。
  他家家族大,堂兄弟姐妹算在一起至少也有二三十号人,又都是“长”字辈,叫名字反倒不如叫排行来得简便。于是从小到大,相熟的朋友几乎都没有称呼他大名的习惯,莫池手底下的人随莫池,见面一律恭敬地喊一声“五哥。”
  送走了客人,谢长云也悠哉下来,让经理把自己存的酒拿过来,就坐在这个包厢里一直混到凌晨。
  最后出门的时候,似乎大家都有些醉了。莫池的脚步略微有些不稳,走出没两步就被一双手给轻轻扶住。
  他侧头看了一眼,是那个整晚都坐在旁边的细眉细眼的女孩。
  “莫先生,您小心。”依旧是细细的声音。
  他盯了她两秒,才抽出手臂来,拍拍谢长云的肩说:“路上慢点。”
  谢家的司机开着车先下山,车灯在蜿蜒的山道上忽闪两下,很快就驶远了。
  莫池半躺在车厢后座,等车子启动,才叫了声:“陈南。”
  陈南连忙答应,同时从副驾座上转过头,还以为他有什么需要,结果却只见他微闭着眼睛,慢悠悠地问了句:“看过《花木兰》没有?”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陈南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所以听错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就听莫池继续低声说:“是好莱坞的动画片,《花木兰》。刚才坐在我旁边那个女孩,长得还真是像。”
  陈南仔细想了想,倒真没怎么注意那位姓陈的“本家”,不过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以前我帮嫂子买过挺多动画片原版碟,也许家里还真有这一部呢。”
  他怀疑莫池也在家里看过,不然他平时哪有机会接触这种东西?
  莫池这回没再说话,只是若有若无地低低“嗯”了声。
  其实陈南晚上也喝了不少酒,脑筋不比平常灵光,平时在莫池面前提到周影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兄弟几个都尽量避免此类话题,可是他今晚舌头微微打结,就连思维都似乎结在一块儿了,自然顾忌不到这个,顺口说完了仍旧没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见莫池一直不说话,才又问:“哥,要喝点水吗?”
  莫池维持着半躺半靠的姿势没动,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有些低哑地吩咐:“车窗打开。”
  其实外头还下着雨,车窗降到一半,雨水就夹杂在风里一下子全都飘了进来。陈南怕他着凉,从座椅下拿了常备的薄毯,下了车绕到后座,探身进去给他盖上。
  他倒是一动不动,呼吸有点沉,看样子像是真的醉了。
  到了家里,阿姨迎上来,莫池反倒像是清醒过来了似的,大步上了楼。
  主人房是个大套间,外头起居室的墙角亮着一排夜灯,主卧室里却是黑漆漆一片,他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才终于推门走进去。
  借着极淡的一点光亮,可以看见大床上那个侧身微蜷着的身影,从姿态来看,应该是背对着他常睡的那一侧的。
  他就这么站在卧室中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脱掉衣服和长裤。
  淋浴的冷水打在皮肤上,与被酒精灼烧着的滚烫血液相抵触,换来一种微妙但又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晚上没吃饭,又喝了许多酒,此时只觉得胃里空得难受,草草冲完澡,头发只随意擦了两下便扔开浴巾走出去。
  这一番动静其实不算太小,但床上的女人似乎根本没有被他吵醒,进来时她是什么姿势,现在依旧是。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她的作息早已与他不同了。
  面对面的时间少,说话交谈的机会更是少。
  他走到床边,手掌扶在她有些单薄的肩头,将她轻轻地扳了过来。
  果然,他只刚刚碰到她,她的身体便僵硬了一下。
  她醒着,或许一直都醒着。
  只是装睡罢了。
  黑暗里谁都没说话,但周影已经不得不睁开眼睛了。
  这才发现他离得很近,近到一种几乎危险的距离。他的身上是清凉的淋浴液的味道,可是呼吸间却有淡淡的烟草和酒精味。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想要偏过脸去,可是下一秒就被他强硬地扣住了下巴。
  还来不及出声,温热的唇便已经压了下来。
  一瞬间,她有些怔忡,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过于熟悉的气息。
  身体的反应最原始,也最诚实,从来都不会说谎。她熟悉他的气息,早已经深入骨髓,可又偏偏因为这两年长期的疏远,而令她有点恍惚。
  黑暗中,他就单腿半跪在床沿,一只手压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脸。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抵,却碰到他赤裸而又肌肤微凉的胸口。
  她像是触电般的,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秒便下意识地缩回手,继而改成用腿去挡。
  他虽喝了酒,但力道仍旧控制得极好,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用自己的腿压住了她的膝关节,不疼,却令她连动一动都困难。
  就这样,几乎只在两三秒之内,她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在了身下。
  可她不明白他今晚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太久没有接吻,甚至连拥抱都不曾再有,夜夜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中间却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隔绝着彼此身体的触碰、体温的交换。
  无数个夜晚,她在梦魇后醒过来,借着极淡的月光,看到的都是他的背脊。
  明明伸手可触,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跨不过去的万里迢迢。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都自己宁愿陷在梦魇中不要惊醒。因为这样的感觉太难受,甚至比在噩梦中还要令人难受。
  他和她之间,一切早已变得陌生,甚至陌生得可怕。所以,当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摩挲,最后即将撬开她齿关的时候,她终于不顾一切狠狠地抬起手肘向他击过去。
  她没学过任何武术招式,这一下却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胸口。
  他竟然没有防备。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极低的闷哼了一声,也不知她这一下是撞到了哪儿,但想必是真的痛,连压在腿上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于是她便趁着这个空当,想要逃下床去。
  可是脚还没沾地,就又被他扔回床上。他这下似乎是动了真怒,因此动作不算温柔,摔得她头昏眼花。她在短暂的晕眩过后简直气急败坏,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腾起身来就拍亮了床头的开关。
  刺目的光线一下子洒满整个房间。
  两人都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待到眼睛适应之后,她气得身体颤抖,几乎咬牙切齿地怒吼:“你想干吗?”
  莫池裸着上身,心口的位置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痕,显然是刚才被她用力撞的。他的肩头隐约残留着水珠,乌黑的短发因为半湿着,在额前随意地垂下来,便让眼神显得有点模糊。
  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拉过她,哂笑一声,冷着脸反问:“你觉得呢?”
  大概他也动了真怒,这一下力道极大,她猝不及防,站在柔软的床上本就重心不稳,几乎是整个人被拽到他跟前,挣扎中脚在床沿踏空了,就这么跌下床去。
  毕竟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又从高处突然跌下来,就连莫池都控制不了。最后她背朝后倒在地板上,一只手仍被他牢牢握住。她只觉得生疼生疼的,哪怕在那千钧一刻,他用自己的整只左手垫在她脑后做了缓冲,撞在地上的时候依旧疼得她眼冒金星。
  莫池用一边膝盖撑着地,见她嘴唇都抿得泛白了,却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以为这一下是摔到哪里了,正要低头仔细检查,她却一脚蹬过来,同时挣出了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
  他顺势向旁边退了一点,眼睛却仍旧看着她,看她微微吸着气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安然无恙,他这才一手扶住床沿,不动声色地慢慢撑起身。
  她的脸色仍是白的,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生气,不住喘息着,一双眼睛却已经从之前的慌乱和盛怒中冷却下来,目光冷得仿佛能淬出浮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直视他了。
  面对着他,她沉默了良久,最后才像是下了狠心,终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心里话:“你在外面碰完别的女人,就别再来碰我。我觉得很脏!”
  接下去的一周,周影主要在门诊坐班。
  医院的门诊永远是最忙的地方,从早上八点开始叫号,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护士不间断地将病历递进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连中午也只留了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
  在食堂排队打好饭菜,周影就近找了个空位,不多时身侧就有人落座,是住院部的护士长金娜。
  “听说了吗,李主任离婚了。”金娜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
  “心内的?”
  “嗯。昨天你不在,有同事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用车送他上班。后来一打听,据说年初就离了,现在这个还是省台的主持人。瞒得可真够严实的。”
  “哦。”周影与当事人打交道不多,倒也不好太八卦,只随口说了句:“世事难料。”
  金娜哼了声,“我看是男人都靠不住。混到主任这个位置,人也这个岁数了,居然就抛弃原配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抛弃的女方?”周影觉得好笑。
  金娜一愣,转头看她:“一个女人四十来岁,轻易是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吧?”
  “那也未必。”周影用最快的速度草草吃了两口饭,收拾好餐盘起身之前才说:“也许是破碎的感情让人不堪忍受,与年龄和性别无关。”
  金护士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了两声:“……搞得好像你深有体会似的。”
  她举起一只手冲身后摆了摆,很快地往门诊去了。
  晚上本没她什么事,但她还是找到值夜班的同事,主动提出换班,然后打电话回家告诉阿姨。
  “您今晚不回来?”阿姨似乎有些意外,在电话那头仿佛犹豫着又追问一句:“那明天呢?”
  “明天还有白班。怎么了?”
  阿姨还没作声,听筒里就传来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问有没有冰块。
  周影听出那是莫池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陈南他们几个没事的时候都会聚在家里喝茶聊天。以前她兴致好,偶尔还会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将这一帮大男人喂得心满意足,竖起大拇指连番称赞。
  电话那头不时传来讲话声和脚步声,看来今天人挺多,她想了想便主动结束了通话。
  晚上拿着杯子出去倒水,就听见一群小护士正围坐在一起讲鬼故事。
  大概其中有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被她们逗得连连惊叫。
  她走过去,拿杯子在台面上轻敲了敲,提醒说:“你们小声点。”
  “晏医生。”主讲的那个护士姑娘抬起头,脸上笑嘻嘻地:“我们在给小刘说这家医院的历史呢。”
  “什么历史?”她不禁皱眉嗤笑:“全是无聊的人胡乱编的,你别故意吓唬小朋友。”
  那实习护士小刘脸都有点白了,一副既害怕又好奇的模样,缩在她们几个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晏医生,她们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你胆子那么小,还敢听?你们几个,也别都聚在这里了,一整个晚上叽叽喳喳的多不像话,小心明天病人投诉。”她连哄带唬地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感到口袋中手机在振动,看见这群小护士散开干活去了,便走到一旁接电话。
  陈南说:“影姐,你的车弄好了,明天我叫人帮你开回来。”
  她早已不许他们当面称呼她大嫂,就为了这个,莫池手下的一帮人很是花了一些时间去纠正。
  “好。”她应了声,但这种事有必要非得这时候打电话说吗?
  果然,那边停顿了两秒才问:“你跟我哥昨天打架了?”
  这个词用得很新鲜,令她都忍不住笑了两下:“打架?你认为我打得过他吗?”
  “那为什么……”陈南轻咳一声,突然就停住了。
  “有话就说吧。”
  “我是说,昨天送他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腰伤犯了,而且左手关节也有点小伤……”
  这段时间医院的信号不好,听筒里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她愣了愣,后背抵着走廊的墙壁,握着手机不作声。
  昨晚那样闹了一场,她感觉元气大伤,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等到出来的时候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大概莫池是睡到客房去了,因为她没再听见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而对于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根本没有回应。
  每个当医生都有或多或少的洁癖。可她受不了他的触碰,这与职业却没有任何关系。
  只要一想到,他也许已经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又或是很多个女人,就足以让她开始排斥他。
  谁说占有欲只是男人的专有属性?
  她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之间竟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曾经只属于彼此的感情和甜蜜,如今有了太多不相干的介入,忽然就从无价之宝跌到一文不值。
  站在静悄悄的走廊上,周影莫名有些难受,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允许自己因为这个人而难受了。
  情绪沉下来,耳边听到陈南的声音:“……喂,你在听吗?”
  她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一声:“你现在还在家里?”
  “对啊。”大概是嘴里叼着烟,陈南含糊地应道:“我让人去接了个推拿师傅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路上。”
  “好,我在值班。”她顿了顿才说:“明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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