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次回溯,程羽先生毫无意外地又死了,江夏站在窗前,望着地面殷红的花,心中已没什么惧怕。
她这次没有阻拦,却和程羽先生的交谈意外地久。
经历了多次轮回,她逐渐意识到程羽自杀前的倾诉并非疯言疯语。
在他说出开场词之前,江夏抢先说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但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改变了策略,她不再质问程羽为什么要死,而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倾诉者,顺着他之前的话往下说。
这句话仿佛触发了程羽先生的隐藏机关,他紧缩的眉头逐渐舒展,竟然由衷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在这里困了太久了...”
不可否认这家伙的精神状况绝对不正常,江夏觉得程羽应该是误把她当作了其他人,妻子?朋友?还是那个侦探?
但她之前坚决认为程羽先生在胡言乱语编故事的观点动摇了。
她顺着程羽的话说下去,又聊到了之前说冉奕借着真相威逼程羽吐出集团的股份。
“不能走法律程序解决吗?”
“这是墨林集团内部的纠纷,对于内部其他的既得利益者而言,夺走我的股份对他们百利无一害,只要他们统一口径,这些转让的运作形式之于集团外部完全是合法合规的程序。”
那么,程羽先生,您究竟更想得到什么?是上市公司的控股权,还是杀死妻女的真凶。
前者能保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后者可以让他下半辈子问心无愧。
“这是一个局。”程羽的回答出乎意料。
月光映在他刀锋般消瘦的侧脸上,他褪去精神失常的伪装,终于向江夏敞开心扉。
他的目光冷峻,宛如思维缜密的学者。
“所有的信息都掌握在冉奕手中,况且他已经出尔反尔过一回了,谁能说他这次提供的凶手就是真的?”
江夏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谨慎,迟迟没有答应冉奕,并非他贪恋财富,而是这些股份已是他唯一的筹码。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那您现在贸然死掉,岂不是让他得逞了吗?”
程羽忽然转过身,背靠着窗户,在微弱灯火的映衬下,江夏似乎看见了他眼角的泪痕。
“别看我现在笑得轻松,实际上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个侦探不仅受雇于我,还受雇于集团内部的其他人。”
只要我活着,集团内的人就理所应当地能占有我的股份;
只要我活着,冉奕就能有凭有据地去抢夺那份股份;
只要我活着,那份包含所谓真相的文件就还有价值。
“只要我活着,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集团内部的事,他们甚至会包庇那天的逃逸的罪犯,只要我活着什么都无法解决。”
那么,倘若我不在了,他们一定会因为各自的利益纠纷打得不可开交,掌握在他们手中的真相也能水落石出。
【这就是我不得不死的理由】
【闹剧该结束了,谢谢你呀,护士小姐,陪一个将死之人聊了这么多】
【如果你饿了的话,桌上还有小笼包,趁热吃】
程羽先生还是自杀了,江夏冷静地坐回床上,在警察到来之前,她要尽可能地捋顺思路。
他的叙述虽然混乱,但有一句话似乎刻意强调了许多遍。
江夏的目光落在床头的保温盒上,里面装着两个已经放凉的小笼包。
轮回了不知多少次,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饿不饿了。
江夏拿起小笼包,忽然摸到里面还有其他东西。
一个红皮日记本。
工整的字迹有些熟悉,江夏顺着读下去。
日记开头几页,是稀松平常的随笔。
12月3日,今天陪老婆孩子去看电影了,平时折腾工作室的事情太忙,实在没空陪闺女,今天也算是补偿,看完电影给闺女买了彩虹小马的毛绒玩具,刚拿到手她就迫不及待地拍照炫耀了。
之前总是把重心放在工作上,现在才发现我对家庭忽视了太多,以后要多陪陪闺女,给绘绘减轻点压力。
12月17日
老爹的哮喘病又犯了,医生说他心脑血管都不太好,建议他控制好情绪。别再那么拼命,但拗不过老家伙固执,都一把岁数了还奋斗在集团一线。我明白,他是不放心我,偌大一个墨林集团我肯定无法像他那样运筹帷幄。但还是得做做思想工作。
他一直让我不要再干工作室了,早点把重心放在家族企业上;但我不想耗费太多精力在无意义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上。
12月22日
马上要圣诞节了,绘绘一定想不到我给她准备了圣诞礼物,前一阵子我太忙了,加上工作室的经营状况一直不景气,她对我冷落了许多。
但最近不知为何,她对我的态度忽然好转了许多,又有了当初爱如火般的热情。
恐怕到时候肯定会被绘绘数落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整这么多花里胡哨。”
闺女学校还有圣诞节的文艺汇演,好期待明天呀。
——
江夏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但还是继续往后翻。
后面的长篇,没有日期的脚注,字迹也变得潦草,断断续续地记述了程羽住院醒来后的经历,以及他内心的心路历程。
他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后,护士就提醒他的资产被人盯上了,但程羽同样认为任何人都靠不住,他一方面伪造出院信息,让集团的人找不到他,一方面装疯卖傻,麻痹其他人。
此外,他找到程墨林生前认识,和他介绍过的一位私家侦探——冉奕,让他帮助自己维护权益,并且寻找杀害妻女的真凶。
可未曾想,他如此信赖的侦探也对他的财富图谋不轨,以真相相逼夺去他名下的股份,程羽也是因此才自杀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自杀的全部过程。”江夏淡淡说道。
“所以你认为真凶是?”
“冉奕,他虽然只是想从中分一杯羹,但说不定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于是谁在陷害我,我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王旭听罢江夏的讲述,饶有兴趣地眯起眼,问身旁的年轻女警官。
“都记下来了吗?”
女警官点点头。
江夏松了口气,她本以为已经自证清白了,没想到王旭继续说道。
“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不过还是缺乏证据,仅凭一本日记和基于这些表象上的推断,还是无法证明您是无辜的。”
“什...什么意思?”
“您在现场被抓到,这是人赃并获,您要是想证明杀害,或者说迫使程羽自杀的人不是您,除了逻辑上通顺,还需要提供相应的人证、物证。”
“别开玩笑了!”江夏愤怒地站起身。
“我一直被困在住院部的楼里,和那个私家侦探也只有一面之缘,我从哪里搞来人证物证!!”
“况且,就算我没有证据,你们也应该拿出证据证明我说的与事实相悖才对!”
王旭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淡淡地将沙漏放到江夏面前。
“您说得没错,实际上,我手上也有一些与死者相关的资料,但同样也缺乏决定性证据。”
他忽然站起身,靠近江夏耳语了几句,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我可以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再思考思考,也许还能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已经是全部理论的极限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只待在这栋楼里,怎么可能拿到所谓的人证物证!
这样的审讯哪里有公平可言?你们明明是在逼供,是在找一个替罪羊草草结案!
“我受够了!”江夏拿起沙漏,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沙漏碎裂的刹那,一切宛若时间停止般凝滞。
然而这次,要死的窒息感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还未等江夏反应过来,她的视野已被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覆盖,当光芒褪去,她又听见了熟悉的闹铃声。
【黑黑的夜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我又回到值班室了吗?
她睁开眼,原以为自己又将回到那个无限轮回的梦魇之中,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出租屋的床上。
窗外传来朦胧的雨声,她木木地打开手机。
5月9日,7:00
她回到了程羽先生自杀的两个月前。
已经没有任何人监视了,她知道自己不用再伪装下去了。
江夏把手伸入兜中,摸出那本日记,看见这个红色小本本的瞬间,她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它果然没有随着轮回消失。
长久的折磨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并不是因为她逃出来了,更不是因为她疯了,而是她已经渐渐接纳了游戏规则。
实际上,在程羽的心路历程之后,还有其他的内容,江夏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缓缓展开日记,翻到最后一页。
“关于程羽的经历,想必你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因受迫害不得已自杀,感谢你承诺愿意帮助他找出真凶。事实上,真凶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与墨林集团有关的人没有谁是干净的。篡改合同者、威逼利诱者、肇事逃逸者、公饱私囊者,他们的罪行都该公之于众。同时,你也因为他的自杀成为了唯一嫌疑人,那一夜存在着太多谜团,你也要洗脱自身的嫌疑。”
【为了坐上觊觎已久的位子,他们编织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而你,是唯一的破局变数】
与其说是日记,更像陷害程羽的加害者们的名单。
江夏一字一句地默念,她缓缓合上日记本,眼中重新燃起亮光。
系统?金手指?还是都市异能?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操控着这样诡异的轮回,更不知道这本日记是怎样的存在,作为路人被迫卷入这桩是非本就很悲催。
但她不忍心,让程羽就那么白白死去。
“或许就是我这该死的责任心吧。”江夏自嘲道。
又或许,是那位王旭那几句耳语给予的动力。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他们要找替罪羊,我会竭力为你拖延时间的。”
不仅为了程羽,也为了江夏自己,找出妄图陷害她的人,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可能最多只有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足够了。江夏暗暗握紧拳头。
这是她的死亡倒计时,也是那些加害者阴谋破灭的倒计时。
她再次翻开日记本,微微泛黄的横格纸上,已经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林氏集团董事长林源之子——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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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林集团的办公室内,桌上的茶杯飘着袅袅清香,徐寅和林源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
“老兄,你愁眉苦脸的,难不成做了亏心事?”林源笑问。
徐寅作为墨林集团的第二大股东,在这个位子上早已蛰伏许久。
他想要攀上象牙塔,全权掌控墨林集团,自从那个老家伙死后徐寅扫平了集团里一道又一道阻碍,更何况还有老友林源背后的林氏集团的鼎力支持。
他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前不久却从私家侦探口中得知程羽还活着。
只要程羽康复后出现在公众媒体面前,必然会凭借从遗嘱中继承的股权打乱徐寅的计划。
“做生意到我们这一步,谁没点亏心事?”徐寅苦思许久,还是将程羽的事和盘托出。
“这个隐患必须铲除。”徐寅没想到林源丝毫没有畏缩的念头,他干脆地举起茶杯,表明了宣战的态度。
“必须铲除!”
徐寅松了口气,他的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张,笑着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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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的小雨透过半开的窗户,打在王旭案头的卷宗上。
“又不小心熬通宵了吗?”
王旭放下卷宗,靠在椅子上揉了揉酸痛的眼。
自从程墨林意外去世后,这样的日子已经断断续续几个月了。
程墨林的死当时造成了不小的社会轰动,却最终在上级的压迫下以突发心梗而死草草结案,但参与一线调查的王旭明白,他的死不可能这么简单。
几个月来他绕开程墨林的死调查墨林集团,调查年前那场车祸以及其他可能有关的人,却渐渐发现其中似乎有一张早有预谋的网。
这些起意外事故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却借助权柄粉饰真相。
王旭无法容忍这些人恣意妄为,他掌握的资料已经无比接近真相,现在仅仅缺乏一个当事人,找出有效的人证物证。
“哪怕,是一个替罪羊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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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昌平寺氤氲在雨幕与香火之中,昌平寺的主持带着弟子们去外省交流学习,寺里只剩下洒扫的保洁。
空荡的佛龛前,冉奕手持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拜过后,安稳地插在佛龛前。
“做了亏心事才想着临时抱佛脚?”一位撑伞的女士缓缓向他走来。
冉奕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来,冷哼一声。
“这荒郊野岭的昌平寺,倘若在这里恰巧相遇,未免也太凑巧了吧,刘梓晴护士长。”
他转过身,神色依旧平静。
“我以为我们在医院已经谈妥了呢。”
刘梓晴绛唇轻勾,纤柔的手指摆弄着头发。
“那不过是在程羽面前演戏罢了,从市区驱车两个小时到这里,我可不想浪费时间,仅仅和你谈一桩无关紧要的小生意。”
“小生意?”冉奕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
“这话就跟某人说自己对钱不感兴趣一样。”
刘梓晴不屑地笑了笑。
“比起这些,我更关心墨林集团的骗局会撑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掏出一张汇款单,以及一沓法院的判决书。
“你难道不觉得,其中的局更为诱人吗?”
冉奕眯起眼,细细品味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果然,仅凭普通的病患关系,你不可能和他走得那么近。”
【我们,似乎是一路人呢】
冉奕准备离开了,他撑起伞,从刘梓晴身边擦肩而过。
“撑伞也是没用的,在雨停之前,快躲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