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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沈洁就托彭嵩把沈清电脑里的那段视频交上去了。昨晚哥哥很晚才回来。沈洁躺在床上,听见他走上楼的动静,心里直打鼓,暗想要是他发现电脑被人动过,敲她门找她吵,自己该怎么办。
  等了一会儿,听见沈清推门进房后,却并没出来。迷迷糊糊的,她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被几声轻微的敲门声惊醒。
  谁啊?
  小洁,开开门。门外响起父亲沈忠的声音。
  她立即开了门。沈忠满脸紧张地闪身进来,反锁上门,竖起手指示意她别说话。
  “爸,你咋啦?”沈洁压低声音问。
  “小洁。你哥不容易,你能不能答应爸爸,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多帮帮他?”沈忠犹豫着说。
  “爸,大晚上的,怎么好好说这个?”沈洁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会是他看见我动哥哥的电脑了?
  “没什么。爸刚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把你哥关在一个房间里面,也不给他吃的。有个女人还举着刀子要杀他。爸着急啊,想进去帮他,可是那道门怎么也推不开……”沈忠的前额还在冒汗,脸上浮起一丝凄苦。
  “爸,梦是反的。没事儿的。”
  沈忠拍拍她的手:“你生得晚,家里有些事儿你不清楚。早几年咱家穷,你爸没办法,也做过一些事。可是爸不后悔,就是希望不要报应到你俩的身上。”
  “爸,你都做什么了?”沈洁诧异地问,心里却想,真是老小孩,做个梦都能吓成这样。
  沈忠长叹了口气:“没事。爸就是感触一下。爸岁数大了。不知道啥时候就不中用了。哪天爸要是真不在了,你一定记着今儿答应我的话。照顾好你哥。你的性子我放心,我就是不放心他。”
  “嗯。爸,这还用你说啊,他可是我亲哥。”
  “这就好。”沈忠又叹了口气,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出去了。
  第二天才六点,沈洁就听见沈清开门走出来的动静。她也睡不着了,干脆起床。
  昨晚她没睡好,强打着精神洗漱完毕,下楼却看见沈清还没出门,意态闲闲地端坐在餐桌前吃一块鸡蛋饼。他的神色如常,昨晚的焦躁完全都没了。
  奇怪!洪橙被带去局里,他急得那个样儿,现在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了?沈洁心里直犯嘀咕。要不是碍着爸妈在边上,恨不得马上质问他昨晚都干什么去了,却见沈清喝了几口杯里的咖啡,站起身就要出门。
  只是走了几步却又转身望向她:“密码我改了。今天就让人来换锁。下次要是再随便进我房间,我就搬出去住。”
  说完,他就带门走了出去。
  拽什么拽,不拆散你俩,我就不姓沈。沈洁望着大门,把后牙槽都快咬疼了。
  沈忠目送儿子走出楼道大门,也穿上外套紧跟着离开家。他们住的小区位于闹市区中心,小区门口没多远就是公交车站。沈忠注意到沈清没有像往常一样开车去医院上班,而是走到公交车站上了一辆公交车。他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让司机跟上那辆公交。
  二十分钟后,沈清在老市区的一站下了公交车,穿过对面的马路,走向停在路边十一点方向的一辆黑色尼桑。沈忠让司机靠右停下,打开车窗,看见儿子敲了一下左侧后座的车门,很快就坐了进去。
  隔着马路,沈忠看不真切车内的人,有些着急,但他隐约看见车牌尾数好像是三个八。车子很快就驶向右前方的小路。这时,天空落下蒙蒙的细雨,雨丝斜撒在沈忠的脸上,像一只冰凉的小手。沈忠关上车窗,嘱咐司机又跟了上去。
  上午快十一点钟,彭嵩通知沈洁,聂队要她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哎,我和聂队私下里说了,一开始盯上洪橙的人就是你。”彭嵩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要不要请我吃顿好的?”
  “知道啦,明天去永和豆浆,请你吃 100 根大油条,把你吃得更油。”沈洁没好气地说。
  聂禹的临时办公室在五楼,就在二大队楼上。
  沈洁走到门前,看见门大敞着。史超也坐在里面,正和聂禹说话。她敲了敲门。
  看见她,聂禹的眼睛一亮,嘴角带笑地招呼她进来。他的个头虽然不算高,但是宽肩细腰,穿上警服后倒三角身材比队里的小年轻还要有型,沈洁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得心跳顿时加速。
  “怎么跑得这一头汗?快擦擦。”聂禹推给她一包抽纸巾。
  沈洁瞟了一眼在一旁赔笑的史超,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额头。手碰到皮肤的瞬间,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烫得火烧一样。
  其实,那天在会上看见聂禹的一瞬间,她比谁都想进专案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时她还在警校,聂禹给他们做过一两次演讲。讲台上的聂禹目光坚毅,妙语连珠。等他讲完,全场学生都起立敬礼。那次演讲后,沈洁才立志要成为一名女刑警。
  “你来的正好。你们史队正在说你。是这样,一开始考虑到你哥和这个洪橙走得太近,就没让你进专案组。现在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觉得把你留在组里更适合。”聂禹鼓励地看着她,“有没有信心,七天内把这个案子拿下?”
  沈洁却是一愣,望着聂禹,没有吭声。
  “问你话呢,咋哑巴了?平时和彭嵩吵起来,话比谁都多。”史超在一旁说。
  聂禹摆摆手:“没事。她是激动的。”
  “报告聂队,我有信心!请聂队放心!”沈洁这才豁地反应过来,站起身大声说。
  “很好!”聂禹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示意她坐下说话。
  “那个洪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我们想既然你跟她认识,一会儿找她聊聊吧。”
  “让她去审?那怎么行。她调到二大队才一年半,又没什么经验。”史超立即反对。
  “要人有经验也得先给机会嘛。”聂禹站起身,看向沈洁,“走吧。”
  说完,他也不理会史超,自顾自地大步走出去。沈洁看见史超坐在那里,一脸尴尬的样子,强忍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审讯室里,洪橙神情自如地坐在约束椅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沈洁把网上那段面具人的视频给她放了一遍。
  “这不是我。”她目不转睛地看完,脸上还是微微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天看张瑜视频的表情差不多。
  “可是这个面具,你应该认得吧?”
  洪橙点点头:“我和你哥去南京玩的时候,也买过一个差不多的面具。”
  沈洁咳嗽了一声,指了指摄像头:“说具体姓名。你叫什么名字,和谁一起,在什么地方买的。对着那里。”
  “我叫洪橙,我和男朋友沈清去南京夫子庙玩的时候,也买过一个这样的面具。”
  “很好。”沈洁举起珍珠戒指的证物袋:“这个戒指也是你的吧?”
  洪橙凑近看了看,点点头:“是啊。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3 月 18 号,天扶山火灾中发现两名男尸的案子,知道吗?”
  “不太清楚。上次你给我看了一遍张瑜杀人的那个视频,我才知道一些。”
  沈洁把两张 3417 现场拍摄的照片推到她眼前:“这个戒指就出现在那个案子的第一现场,请你解释一下。”
  洪橙定睛仔细看了看,才说:“这戒指我早就丢了。去年 10 月,我家里被小偷翻得乱七八糟的。你哥……哦,沈清当时也在,还帮我报了警。你们可以去派出所查,应该有记录。”
  “具体时间,10 月几号?”
  “嗯……10 月 15 号吧。”洪橙思忖着回答。
  好啊,还让我哥给你当证人!沈洁望着她,觉得她波澜不惊的脸上隐约浮起一丝的嘲弄。心头不禁窜起一股无名火,但她还是强压下怒气。
  她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走近洪橙,把三张照片依次摊开在她面前的桌上。那是张瑜、郑友全和任继霞三个人的照片。
  “这三个人,认识吗?”
  洪橙扫了一眼三张照片,眼里似有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他们化成灰,我都认得。”
  “说具体点,他们是谁?”
  “男的叫郑友全,她叫任继霞。这个是我初中同学张瑜,上次你和彭警官不是已经问过了。”
  “上次你并没提到你爸的案子,而且张瑜还是那个案子的证人。”沈洁语带讥讽地加重了语气。
  “哦。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有什么好提的。”
  “是么?那你刚才又说他们化成灰,你都认得。不觉得前后矛盾么?”
  “不想提,不代表不记得吧。要不是他们信口雌黄,我爸也不会被人冤枉。”
  “你爸不是冤枉的,918 案件卷宗里有他自己认罪的笔录。”
  “那是有人拿我的命来要挟他,他没办法才承认的。他没有杀葛凯风。”洪橙抬起头直视着沈洁,语气中带着愤恨,情绪终于有了明显的起伏。
  “哦?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让他们为当年作证的事付出代价?”
  洪橙没有立即回答她,半眯起眼,嘴角再次浮起一丝嘲弄:“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故伎重施,又想和二十一年前逼我爸那样,也逼我认罪?我爸那时候没做过。现在我也没有。”
  “那视频里的人为什么要我们重启你爸的案子?”
  “我不知道。”
  “我们查了任继霞出事那晚附近主干道的车辆监控,发现你舅舅董飞在九点二十分左右,正好驾车经过任继霞下火车的车站广场。”
  “是吗?”洪橙看着她,又笑了,“我舅现在做代驾,经常要去火车站那边接人。有什么问题吗?”
  “代驾?开网约车吗,哪个平台?”
  “他都是熟人介绍,不喜欢上网拉客。”
  还狡辩。沈洁暗暗咬紧后牙槽。看她这态度,说和她没关系,我才不信。不知道我哥看见她现在这副样子,还会不会喜欢她?
  “好。那我问你,天扶山无名尸案的两个被害人和这次同任继霞一起失踪的黄文斌都是在野百合夜总会附近失踪的。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娘叫黎雪,你认识吗?”沈洁换了个问题。
  这次洪橙不笑了,脸上一紧:“她是我老板,也是我初中同学。我以前在那儿上过班,怎么了?”
  “那这个人呢?”沈洁举起葛峰的照片。
  “葛叔啊,葛凯风的爸爸,也是我爸当年的同事。”
  “他和黎雪是什么关系?”
  “知己吧。”
  “说准确点。”
  “朋友,愿意舍命的那种。”洪橙回答。接着又语带讥诮地反问了一句,“沈警官有那种朋友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不要岔开话题。你和葛峰平时有来往吗?”
  洪橙点点头:“有啊。葛凯风是我发小,葛叔就他一个独子。他出事以后,葛叔也离了婚。他爸就是我亲爸,我当然要照顾他。”
  沈洁冷哼了一声:“怎么,你爸杀了葛凯风,葛峰还愿意见你?”
  “因为连他这个被害人的亲爹都不相信是我爸杀了他儿子。只有你们才这么认为。”洪橙歪头望着沈洁,最后这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她歪头的角度让沈洁顿时想起那个面具脸最后也是这样望着屏幕的。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问:“是吗?我们查到黄文斌失踪的那晚,葛峰开着他的白色马自达尾随过他。看来是你们三个商量好的吧?”
  洪橙看着她,脸上又浮现出不屑:“葛叔经常去野百合接黎雪下班,这有什么稀奇。他和黎雪这么多年,那种感情不是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能理解的。”
  “洪橙,你要搞清楚。任继霞和黄文斌都失踪了。如果你主动交代,配合我们早点放了他们,量刑的时候,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洪橙紧盯着她,眼里仿佛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苗,良久方说:“你们已经害死了我爸,别再来一次了。这三个人为什么刚好都和我爸那个案子有关呢?除了是我报复他们,就没有别的其他可能了吗?假如你们肯放下成见,换个思路,把浪费在我身上的精力用来重新查一查我爸的案子,说不定早就破案了。”
  沈洁还想再问她些什么,一抬头却看见洪橙身后的黄灯亮了起来。这是聂禹通知她审讯结束了。
  “聂队,对不起,我没撬开她的嘴。”沈洁沮丧地推开隔壁观察室的门,看见聂禹和常局都在单向玻璃墙前坐着。常局表情严肃,看见沈洁进来,也没说话,黑着脸走了出去。
  聂禹倒是神情自若,望着沈洁,赞赏地说:“审得不错。她说得对。也许我们是该从她爸当年那个案子入手。跟我来。”
  沈洁跟着聂禹走回他的办公室。史超已经不在了。聂禹从抽屉里取出一摞厚厚的卷宗推给她:“这是当年 918 校庆杀人案卷宗的副本。我听彭嵩说,你们二大队一开始就是你先注意到这个案子的。不错啊。”
  沈洁给他夸得更不好意思了。
  聂禹却不在意地继续说:“拿去再仔细看看。这两天你不用管其他的事,就盯着这个旧案子,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也许里面真藏着我们这次破案的钥匙。”
  沈洁郑重地接过卷宗,看见卷宗上面犯罪嫌疑人那一栏用钢笔填写的“洪齐州”三个字上沾了一些茶渍。名字已然变得模糊,亦如二十一年前那个潮湿的秋天。
  1998 年 9 月 18 日。
  下午一点一刻,洪齐州就走进五中初二三班教室。这几天他有点感冒发低烧,本来想请半天假在家休息,可是今天是五中 40 周年校庆日。下午不上课,全体师生都到操场参加两点的校庆庆典活动。他只好撑着来了。
  他让班长在黑板上写了一行通知,又让四个小组组长组织陆陆续续已经来到班里的学生,都带自己的凳子去大操场集合。
  和大家一起下楼的时候,洪齐州看见楼梯口有两个苏打饼干的包装袋,于是弯腰捡起来,顺手塞进兜里的一个保鲜袋里。
  一抬头,正好看见女儿洪橙一个人孤孤单单走在最后面。自从水泥厂那件事以后,她就一直无精打采的,还经常不想上学。每次都是洪齐州耐心劝她半天,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学校。
  唉,说来说去,都怪爸爸不好。自从董莉出事,自己时常还要这个女儿来照顾,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
  他在心里长叹了口气,紧赶上几步,走到女儿身边,小声问:“怎么不跟杜璇一起啊?”
  洪橙望了她一眼,微微摇摇头,目光却投向楼梯转角的下方。洪齐州顺着她的目光也往下看去,只见杜璇箍着张瑜的胳膊,和旁边的白烁、张艺淼正有说有笑地下楼。
  她满面的春风得意,整个人都好看得发亮。
  “爸,我现在就是个笑话。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往他们跟前凑吗?”洪橙低沉着声音,意兴阑珊地说。
  洪齐州心头一阵难过,他勉强把这股酸涩的情绪压下去,又问:“葛凯风呢?”
  “我来的时候,在他家楼下喊过他。他说他还有点事,让我先到学校。结果我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他也跑下楼,还跑到我前面。没和我说话,就走了。搞得我还以为连他都不想理我了。谁知道他还没来学校。”
  听她这么说,洪齐州胸口莫名地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兜里的保鲜袋,嘴上却只是说:“先去操场集合吧,也许过会儿他就来了。”
  他刚说完,眼前低低地飞过一只蜻蜓。他透过走廊的窗户,望了望天边一团凝滞的暗云。这天气,一会儿不会下雨吧。他想。
  只是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的人生即将迎来一场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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