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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兰站起来,随手拿起茶几下的剪刀。
茉莉唬得后退半步。干吗,要杀人?!
玉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电视机柜旁,抽出花瓶里的康乃馨,熟练地修剪着枯叶。她背对着女儿,“你是我生的。”奇怪的开场。
茉莉没接话。
玉兰继续,“你现在的动作,神态,表情,说话,你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对我表达不满。”
茉莉灵关一闪,抓住机会,对手话音没落她就问:“你是么。”
呜呼,这经典的问句。
她曾经把这三个字甩给艺凯、凌霄、劲草,还有谁?总之,这仨字,单调的音节,听上去平平无奇,但却仿佛深水炸弹,只要抛下去,每次都能炸出鱼来。
吴玉兰慢慢转身,似乎并不打算接招,或者根本是一场误会。顾茉莉越来越看不清局面。
“是什么?”玉兰问。
茉莉只好急转弯,“你还是那个希望我幸福的妈妈么。”
玉兰坚定不移地,“我永远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过得好!”
茉莉打温情牌,“妈,你放一万个心,哪怕我结十次婚,我也永远会把你带在身边,管你到底。”
“我可没打算参与到你的十次婚里。”
“就是个比方。”
玉兰口气冰冷,“你的婚姻如果失败了,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就是因为你们经营不善,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合适。”
“我去医院。”茉莉不纠缠。想撤。她累。身体累。心更累。吴玉兰追讨,“现在想当孝顺儿媳妇了?晚了。”
茉莉不理会,拎起包朝外走。
玉兰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以为你婆婆走了你就能过好小日子了?!”
电梯前,茉莉站定了。电梯上行,她必须等过这恐怖的几秒。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笼罩在老妈的目光之中,万箭穿心,无处可逃。偏过头,遥遥望,站在门角的吴玉兰是那么陌生。顾茉莉忽然发现自己在抖,不自觉地。像小时候发烧打冷颤。害怕。恐惧。无助。她把手插进裤子口袋。
“妈——”茉莉声音颤抖,求饶了。
吴玉兰盯着女儿,目光如鹰隼。这可是她生养陪伴栽培了三十年的女儿呀!她的命,她的依靠,她的全部!
“我不管你,谁管你。”玉兰字字铿锵。
叮铃一响,电梯门开了,茉莉迅速走进去。门自顾自关闭,轿厢刚下沉,她便哭出声来。
善亚病重,家里人能来的都来了。凌霄出差,榴榴陪真亚过来。美亚一个人来的。她来上海,还为处理儿子和媳妇的纠纷。党文萱正式提离婚了,就差办证。真亚去医院看看就走了,她身体不好,最怕探病,免得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真亚走之前留的有话,劲草和茉莉听得出来,这时候来,等人真要走她就不来了。直接葬礼上见。
劲草虽觉得大姨不近人情,但大姨终究大姨,他只能接受。茉莉偷偷问榴榴,“大姨没说要带孩子?”
榴榴道:“自身都难保了,哪管得了下一代。”
美亚倒是跟二姐说了好些话。她也是自伤。她就没善亚这种好命。到底没进上海来。一转脸,她又跟茉莉叹,“你婆婆这后半辈子末末了,够风光了,上海的房子也住了,孙女也抱上了,生病在上海治,还有什么话说。”又说,“二姐命好,摊上你这么个儿媳妇。”
茉莉不好意思,故意奉承,“文萱也不错的。”
美亚摆手,“还博士,书都读到阴沟里去了,不懂道理。”
“真要离?”
“是她要离。”
“牵牛呢。”
“他老子娘被这样对待,他要还有点囊气,那就……”美亚想说狠话,但又舍不得钱,儿子结一次婚,她半辈子的积蓄没了。这边离掉了。下一次怎么办呢。她儿子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娃娃还没有呢。
病入夏天。医生建议接回家,那意思是,该吃吃,该喝喝,进入倒计时了。劲草哭了一通。跟公司请了长假。前前后后为老妈料理。保姆年纪大了,避讳气,不肯继续干了。劲草毕竟是男的,手笨,小家里里外外杂事,买汰烧,都由茉莉操持。
茉莉不是不能吃苦。但有一项工作,实在令她发窘。给婆婆擦拭身体,劲草不能做,虽然是母子,但毕竟男女有别。那只能她干。这对她和善亚来说,都很挣扎,茉莉又端着盆进去了,水是温的,毛巾漂在里头,茉莉叫了声妈。善亚便闭上眼。自己的身体裸露在儿媳妇面前,是那么狼狈。茉莉呢,除了手上动作要快,还得屏住呼吸,因为她已经tຊ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快。囫囵吞枣……茉莉尽量不把面前的躯体当成活物。就当成厨房的灶台,当成窗棂,当成地板…善亚呻吟。病痛还在折磨着她。茉莉连忙停手,她以为自己的做工太过潦草。劲草大喇喇冲进来,他夺过茉莉手中的毛巾。显然,他对老婆的护理不满意。
茉莉只好后退。她看着劲草把毛巾投进盆里,加点热水,拧干,然后跟擦拭神像一般清洁着善亚的身体。看他那肃穆的表情。
茉莉突然感觉羞愧。她脑中浮现画面。但一时半会还不能跟眼前的景致对等。但她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正是三十几年前从这具瘦小的身体里诞生的。这是永远不可超越、不能改变的。
茉莉当然意识到劲草对她的不满。可是现在,她还能往哪里去。回娘家不现实。离家出走么,榴榴那也不能收留她。眼下,她必须识时务,马拉松就要撞线。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她要求自己尽量放平心态。可是,没过几天,善亚最后的安排又让茉莉陷入麻烦——张善亚不要落叶归根。她一定要死在上海。
顾茉莉建议送医院,只要有治疗的空间,还是应该治疗。榴榴意见的送回老家。可劲草不同意。善亚的态度也很坚决。她要“寿终正寝”,死在自己家里。她把上海的这套房子当成自己家。
想想都觉得恐怖。以后,要住在婆婆去世的房子里。可是,人之将死,这是她在阳间的最后一个愿望,顾茉莉没法反对,也不能反对。反对也无效。大孝子朱劲草一定站在老妈那一边。从准备去世,到去世,茉莉和劲草一点点消耗着,死神靠近了,但迟迟没到来,可你又知道,他马上就要来。那种滋味,提心吊胆,不好受。空气中弥漫着怪味。茉莉担心囡囡的健康,把她送到老妈那了。没办法,即便她跟玉兰有矛盾,但娘家暂时是健康、安全的。
冬天到来之前,张善亚终于走完了她光荣的一生。朱劲草哭得不能自已。茉莉理解他,送走妈妈,劲草上头就没人了。“他们仨”在这个世界彻底分离。因为婆婆的去世,茉莉似乎多少能原谅老妈了。哪怕她发过匿名短信,哪怕她对女儿的婚姻动过心思,做过手脚,可她终究是茉莉在茫茫人海之中最亲的人之一。再恨,再怨,也是亲。婆婆去世,劲草有件事办得不地道,他非要留一部分骨灰在家里,聊寄思念。
茉莉大声疾呼,“骨灰是整体的明白吗?入土为安懂不懂?你这是不想让妈早点投胎!”天,这古怪的句子。婆婆投胎,听着像恐怖片。好在,劲草听进去了。不过他又坚持在上海给老妈买公墓。顾茉莉又不理解了。朱大力生前就买好了公墓,双的,就等着百年之后,夫妻团聚。你朱劲草为什么不照办?茉莉认为没必要浪费这个钱。而且,大力旁边空着,夫妻分隔两地,算怎么回事。
问急了,劲草金刚怒目,“你不懂!”
茉莉也发急,“朱劲草,知道你妈亲,但你得讲理不是?总不能为了你一己私欲,就拆散人家夫妻!”
“你根本就不懂!”劲草永远就这一句。但这一回,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
问题严重。
茉莉柔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女性的优势,她必须发挥。她想抚慰他。劲草擤掉鼻涕,才囔囔地说:“他们感情根本就不好!”茉莉发懵。大力和善亚,不是模范夫妻么。夫唱妇随,共同进退,一起杀来大上海。
“你胡说。”茉莉不信。
劲草冷静下来,这才娓娓讲述了自己家的故事。核心意思是,朱大力家庭暴力,张善亚忍受多年,全都是因为儿子劲草。茉莉终于彻底明白劲草为什么对老妈百依百顺。是啊,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没有善亚当年的忍辱负重,合纵连横,把敌人变成朋友,一个拳头出击……又怎么能有劲草的大好今天……别的不说,上海一套房子就把他压死了。
因此,劲草欠妈妈的。
善亚用一生的幸福换了一个周全,拼了一套房子。难怪有这么大的执念……顾茉莉感到一阵悲哀。为了儿子的未来,离婚都离不起。一辈子,值吗。
沟通完毕,劲草掏了钱,给老妈在上海买了公墓,安葬了。阳宅阴宅都在上海。张善亚这一辈子算没白奋斗。她的黑白遗照挂在客厅,劲草专门腾出个小案几,放香炉,供清水、蔬果。茉莉虽然膈应,但暂时也只能随他去。等过过这一阵,她打算提换房子。囡囡将来上小学,他们必须换个学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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