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宁警惕的看了眼猫眼,是许令清,才不慌不忙将门打开。
“童宁也在啊。”许令清对着童宁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坐吧。”大概还想着许令清出轨的事,童宁对他很是冷淡。
“不用,我看一眼小朝就走。”
听许令清这么说,童宁瘪了瘪嘴,转身进卧室去了。
“令清?”冯朝问,童宁不置可否。
冯朝赶忙起身,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到客厅一看,果真是许令清,“你怎么来了?”
“下午电话里听你状态不太好,实在不放心,想着还是过来看一眼。”许令清直直地望着冯朝,像在等她的回应,又像在想别的什么。
“我没事,童宁也在呢……”冯朝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连忙战略性低头躲避许令清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内衣也没穿,鞋子也没穿,本想转身去卧室披个外套穿双鞋,又觉得这样未免欲盖弥彰,于是假装不经意的将长发拨到胸前,才抬头继续说话:“你刚下班吗?”
“是,差点忘了,正是来跟你说这个事,”许令清仍是看着冯朝,好像她仍是他的女友,“加班到这会儿,稿子终于发出去了,关于学生自杀的原因,这篇稿件披露了很多细节,也将学校和家长已达成和解的情况说了一下,明早看看舆论如何反馈,你不要担心,舆论就是一阵一阵的,接下来我们会开始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系列专访内容,大家很快就会把注意力从你身上挪开的。”
“嗯……”冯朝点头。
“那我……我先回去了。”许令清说完便转身去开门。
“令清……”
“嗯?”许令清立刻停下了开门的动作,又转头看着冯朝,“怎么了?”
“谢谢你,但是……”冯朝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以后不用再对我这样好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希望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冯朝说完恳切的看着许令清,她希望许令清点头,又希望许令清拒绝,理智和情感在脑中打得不可开交。
许令清有些错愕,但很快便醒过神来:“小朝,对不起,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关心你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你知道的,像条件反射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冯朝一时语塞,只好慌忙转移话题:“你赶紧回去吧,太晚了……”
“好,你们也早点睡。”
许令清开门走出,一阵冷风吹进来,冯朝打了个冷颤,门很快被关上,屋里又迅速暖和了起来。
◆
“看不出来啊,许令清还挺……呲,找不到词语形容。”
冯朝刚进卧室,童宁便似笑非笑的调侃起许令清来。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冯朝边问边钻进被窝。
“冯冯,不是我说,你不能这样。”
“怎么了?”看童宁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冯朝也微微有些慌神。
“首先,你出了事,许令清第一时间关心你,而且人家利用工作之便努力降低事情对你的影响,这确实值得肯定,但我还是感觉他有点,有点……有点卑鄙。”
“卑鄙?”
“是的,还有点无耻,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关心你已成习惯,就像条件反射……我呸,恶心玩意儿,他要是真的关心你,怎么会跟你分手,还是先找好下家才来跟你分的手!”
冯朝无言以对,童宁却是越说越来劲:“至于你的问题,我觉得你心理太脆弱了,不够坚强,怎么说呢,你到现在也还是很依赖许令清,既然已经分手了,而且是被劈了腿,那么就算天塌下来,你都不能再想着找他帮你顶,明白吗?你可以依赖我,但你不能依赖许令清!”
“明白……”冯朝愣愣的点点头,下一瞬,眼泪就流了下来。
“哎……”童宁将床头柜上的纸巾递给冯朝,“他现在有新的女朋友了,大晚上的还跑过来看你,感动你,动不动打电话关心你,当初说分手的是他,说不联系了的是他,这会儿来扮深情的也是他,再这样下去,他是打算把你培养成他的情人还是怎么着啊?你想想看,他是不是用心险恶?!”
“知道了,”冯朝努力挤出一个释然的笑,“我以后坚决一点,不跟他联系了。”
“虽然很难,但是相信我,都会过去的。”童宁双眼笃定的说:“这次学生的事情也是,都会过去的。”
“嗯嗯……”冯朝点头,“谢谢你,童童。”
◆
一整个周末,童宁都陪着冯朝,逛超市,买菜,做饭,吃饭,外出散步,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往常无数个不需要加班的周末,无所事事,很放松。
周六一早,冯朝的爸爸冯乔打来视频电话,询问了一番学生自杀事件的情况,冯朝不愿让冯乔担心,只把大体情况说了一遍,又叮嘱了几句少喝点酒之类的话,冯乔看冯朝状态不错,放心的挂断了电话。
再看网上舆论,果然如许令清预测,公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学校赔偿数额、中学生心理健康、抑郁症等话题上,只是还有小部分人仍然孜孜不倦的揪着“班主任是否逼死学生”、“涉事班主任已被停职”之类的问题不放,但冯朝谨遵童宁的劝解,没再过多关注这些评论。
后面几天,许令清又打来电话,冯朝没有再接,次数多了,再联想到冯朝周五晚上说的话,许令清便懂了,之后就没再同冯朝联系。
周末很快过去,童宁又要开始上班,冯朝却仍未接到复工的通知,因为税务局在新区,从老城区过去有些远,冯朝于是叫童宁正常回家,不肖再陪着自己,看冯朝状态如常,童宁悬着的心的终于放了下来,专心上她的班去了。
◆
周一白天,无事发生,只是没了童宁陪着,冯朝就一整天没出门,到了晚上,冯朝准时上床准备睡觉。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孤单一人的缘故,靠坐在床头,冯朝脑中不停开始回想与周小松有关的一切。
学生去世,作为班主任,按理来讲,冯朝是该感到伤心的,但一切来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为周小松的离世悲伤,就被舆论推到了悬崖边,回头一看,早已自顾不暇。在这个过程中,冯朝或许是有伤心的,但也恐惧、焦灼、沮丧、狐疑……今晚,她抛掉了上述种种混乱的思绪,只是单纯为这个孩子的离开心碎落泪。
她记得他看到老师总会先礼貌问好,而后又红着脸跑开;
她记得他总是和岳唯泽呆在一处,他们一高一矮,岳唯泽总把手搭在他头顶,两人走在路上,像个不太称职的小写h;
她记得他虽然不擅长学习,却很喜欢摄影,听说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台二手的微单,冯朝似乎还看他课间把玩过那台小小的相机;
她记得他听课总是很认真,至少地理课是认真的……
周小松或许不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却有属于自己的小世界,tຊ他有朋友,有爱好,他在悄悄的努力生长,他也曾无忧无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无精打采萎靡不振,冯朝想不起来,也不敢深想,但有一瞬间冯朝觉得,如果她早一些察觉到周小松的不对劲,事情是否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知哭了多久,冯朝已经流不出眼泪,她拿过手机,情不自禁开始看与周小松有关的新闻,每篇报道,看完正文看评论,仍然有人在骂她,冯朝一条一条恶评读过去,像是将一把一把小刀扎进身体,她是在自讨苦吃,又像在自我惩罚,这种孤寂与痛苦,她早该承受,却因为有童宁陪着,她得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般度过一个风平浪静的周末,此刻,冯朝终是从这一场情绪的虚假繁荣中清醒过来,转而跌进另一场冷冰冰的孤寂与狼狈中,而冯朝深知,前者只是偶得的惊喜,后者才是生活的常态。
◆
昨晚迷迷糊糊入睡,原本就没指望能睡个好觉,却没想做了一夜的噩梦。
在梦里,冯朝又看到了周小松,他同她问好,下一秒便从高楼坠下,冯朝来不及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无尽的深渊;梦境光怪陆离毫无章法,不知怎么回事,冯朝又看见了年轻时的冯乔,他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回家,往沙发上一躺,怎么也叫不醒;接着是付嘉莉,她起先还对着冯朝笑,突然就换了表情,开始对着冯朝破口大骂,周良则站在暗处,一言不发的看着一切……
冯朝挣扎着想醒来,却发现自己空有知觉,身体却无法动弹,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使劲拉拽冯朝的意识,不知要将其拖向何处,霎时间,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从头至尾弥漫开来,冯朝想就此沉沦,任由意识被拖走,但求生的本能突然变得倔强倨傲,冯朝用尽力气,终于将意识拽回体内……她醒了,现实世界的一切令她安心不已,看了眼手机,才凌晨5点,冯朝只觉整个身体仍困顿不堪,但她唯恐再次跌入可怕的梦境,不敢再睡。
在床上枯坐到清晨,冯朝起床,行尸走肉般去厨房做早餐、吃早餐、洗碗……一天过得很慢,夜晚终于来临,再次入睡,冯朝早已困乏不已,以为能睡个安稳觉,没想到一整夜仍是噩梦不断,仍然在凌晨四五点挣扎着醒来,仍在床上枯坐到天明……如此过了三四天,睡觉慢慢变成一件令冯朝恐惧不已的事情,与此同时,身体也不断发出警告,嘴里长满口腔溃疡,胃痛、胸闷心慌频繁发作,分分秒秒的折磨之下,冯朝形容枯槁,几近崩溃。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周二吃过午餐,冯朝觉得自己不能整日待在屋内,于是出门散步,刚开门,便见家门口放了一个纸箱,冯朝打开纸箱一看,里面放了件暗棕色的寿衣,还附了张字条,字条上打了一行硕大的字:无良老师去死吧!
冯朝吓得浑身发软,连忙退回屋内将门关上,又哆哆嗦嗦拿起手机给陈警官打了个电话,对方很快赶来,问了问情况,又宽慰了冯朝几句,最后带走了纸箱。
冯朝被这事吓得不敢再出门,只好继续整日待在家里。
今晨醒来,四下寂静,天还未亮,一阵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几乎要将冯朝吞没,她想自救,拿起手机,想打给许令清,想了一会儿,又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打给童宁,看了眼时间,凌晨4点36分,周五,童宁要上班……犹疑了一圈,冯朝打开了音乐播放器。
听着音乐,枯坐着的时间终于不那么难熬,天慢慢亮了,冯朝从床上下来,一首钢琴曲播完,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前奏,是林忆莲的《远走高飞》,冯朝呆站在床边,静静地听着。
……
其实没有摆脱
不过是故作沉默
该如何安慰
未知的岁月
不要再如此狼狈
……
不如远走高飞自己解围
我无路可退
……
是啊,不如远走高飞,不如远走高飞……是该出去走走才对。
冯朝回过神时,手机已经在放别的歌曲,泪水也早已浸湿了脸颊,她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待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后,到厨房简单吃了些早餐,洗了把脸,又回到卧室,换了身暖和的衣服,戴上围巾、帽子、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