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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怎么能行!”方清平立马吹着胡子大声道,“自古以来便没有国子监来过女先生的道理!”
  他合上纸本,“老臣为官十几载,便是在国子监的女弟子都不曾见过,何况一个女先生?莫说是殿下,便是太皇太后在此,老臣也不会开了这个先例。”
  朱槿皱眉,原看方清平看着她的字时心平气和,也不曾说过她读书写字,写的又是圣人经典,以为阻力不至于会如此大,却不曾想人翻脸起来倒是如此之快。
  她道:“昔日‘书圣’王右军幼时也是卫夫人所授课,怎么换了今朝只因国子监从未有过女先生便不许女子为师了。方大人这般说法,本宫实在无法苟同。”
  朱槿鲜少用上“本宫”二字,觉得太凌厉,与人交游时并不想让他们过于在乎自己长公主的身份。
  方清平闻言更是一震,差点就要指着她骂了,“王右军开蒙时的教字先生,怎可与国子监的授课师长相提并论?卫夫人饶是书法大家,可曾听说过她去过太学教书?殿下一没有卫夫人那般笔力,二未有教学之经验,三不曾博览群书寒窗苦读十余载,难道只因投身于皇家,天潢贵胄,便可以在天下儒生景仰之地为所欲为吗?”
  他语气严厉,情绪激动,朱瑜在一旁听着,显然明白了他这是带上了半生对世族的埋怨。
  朱槿见他这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朱瑜却替她挡了回去,淡声道了一句:
  “方清平。”
  他在责难。
  尽管语气平淡,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瑜已经生气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方清平和黄豫都不约而同跪下来,额上渗出冷汗。
  “陛下恕罪……”
  方清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皇家与其他的世家到底是不同的,他可以恨世家,但刻在骨子里的“忠君”二字却是万万不能违背的。这是世道太平的前提,是儒生们倾尽全力不能抛弃的信念。
  朱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嘉宁是皇室,国子监既是儒生景仰之地,若是有她在,岂不是更会激励生员学业?既然你觉得嘉宁的资格不够做先生,不如退一步,在王子离京前,由她作为助教教习。”
  他说完,紧接着又笑起来,问:“还是说,方大人觉得,这个同我一母同胞相隔不过几刻出生的孪生妹妹,不能作为皇室的代表?”
  方清平道:“老臣不敢——”
  朱槿意外地看着他。
  朱瑜扫过她一眼,脸上失去了表情,抬步走出文华门。
  黄豫连忙跟过去。
  朱槿犹豫着,也跟了过去。
  朱瑜的辇车就停在宫门,朱槿看他就要上车离开,忙又加快tຊ脚步,叫了一声:“兄长!”
  朱瑜要上车的动作微微顿住,一瞬间有了片刻分神,立马又将所有思绪掩下,转身看着朱槿跑过来。
  相似的面孔,天差地别的神情。
  朱瑜又想到了这一点。
  待她气喘吁吁地走近,朱瑜才开口:“你方才叫我什么?”
  朱槿看他阴沉着脸,旋即反应过来,手心揪着裙摆,重新道了一句:“皇兄。”
  “嘉宁,你并不是小孩子了。”朱瑜盯着她,发冷的视线,让朱槿想起了莲心被押走的那日,“今日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明日也有可能是牵萝补屋的庶人女子,甚至于国破家亡的阶下之囚。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千万人盯着的,明白吗?每一个亡国之君生前享乐之时,都会相信那个结局并不会那样快到来。”
  朱槿不知道自己的事原来还能和亡国的君主相提并论,然而看见朱瑜的神色,朱槿又莫名地有些明白了什么。
  “兄……”她下意识地想脱口,转而立马改口,“皇兄,我明白了。”
  被朱瑜这么说并非是好的体验。
  然而朱槿在这时奇异地觉得,自己与朱瑜离得更近。
  只是,还是很难过。
  她一直都明白,自陈贤妃离世之后,朱瑜成为皇后膝下嫡子,他就不再是过去那棵为一株槿树遮风挡雨的榆树,而是历经雕琢而出的美玉。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可是,自己就必须也成为一块美玉吗?
  难道她的兄长从榆树变成了美玉,自己就也要由“槿”化为“瑾”吗?
  她只是不明白。
  世间人明明从来便有不一样的区分,就像从前女子一定要温婉,柔情似水一般,最好还要无才多德,一心为了他人奉献一切,现今女子却要多才多艺,冰雪聪明,最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样样不落下,为人还需刚强些,说不定明日,标准又要换了一个,要女子个个美若天仙,又精明能干,样样不许输了男子,要一副这世间的大丈夫做派,连绣花都是折辱了自己。
  朱槿不想去做那块美玉。
  她做一株槿树,也并非不经历风吹雨打,槿树有槿树的难,瑾瑜有瑾瑜的苦。
  比起璞玉浑金的珍贵,她更想要自由自在地开花。
  中秋宴会来的那样早,又那样迟。
  朱瑜向来都是姗姗来迟的,朱槿却来的很早。
  她近来常常去找过几回郭昭仪,这次与郭昭仪也是一前一后进来。
  朱瑜后宫中没什么人,除却吴家风风光光塞进来的小吴皇后,也就郭、邵两位昭仪,是从人山人海的选秀中被朱瑜相中脱颖而出的。一开始也有不少朝臣想借这个途径探探朱瑜的各个口风,然而不成想,她们自进宫后,先是年纪尚幼,后来又是政务繁忙,一直不曾掀起什么浪花,反而同吴皇后越发要好,视天子为洪水猛兽,见了朱瑜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避如蛇蝎。
  后宫妇人,到底只见眼前方寸,自来不管朝堂之上,她们的存在又是何种意义。
  太子十五岁登基,还是先帝病重时亲自娶的太子妃,吴太后一手操办,方清平还为此上折子弹劾过她。立后时吴家也是门楣风光,一个皇后,一个太后,全是吴家女,可没过几日,选秀指令一下,空荡荡的后宫便又突然多出两个昭仪娘娘,俱是小门小户出生,还要靠皇帝赏官才能留在京中。
  究竟是打吴家的脸,还是以免后宫其他人威胁到小吴皇后的地位,没人知道。
  清楚摆在眼前的,只是小吴皇后之父、吴太后的亲弟弟去世后,吴家子弟除了没几年就要致仕的礼部尚书,只剩下了一堆衔着虚职而根本游离于朝廷之外的公孤之官。
  先帝起世族的日子便不如当初那般好过,钦国公一死,世族们政治上更是胆战惊心,并不如方清平、方筹一脉的寒门那样求功心切,但凡事不关己,便一定是听着宫中中贵指点,遵天子心意做事。
  这些年风平浪静,似乎也叫他们明白了这个出路,银子仍旧在收,吃穿用度力求不负来过一趟人间,只是分享的人更加宽广,不仅接济家族子弟,也必定要留一份给中贵,留一份给佛寺。
  京中寺庙,大大小小有数十座,哪家背后都得有个撑腰的,有些是皇家,有些是世族,还有些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像普庆寺这种大寺庙甚至能与其他世家争地,也离不开这一层层的上贡。
  朱槿身份地位特殊是真的,今上孪生妹妹,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和何太妃与肃王又有一层关系,再加上与京中诸多寺庙的联系,与定云侯府近在眼前的姻亲。
  像方清平一派的科举一门,理应与朱槿离得远些,然而太皇太后是当年亲自拒绝为母族加官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寒门歌颂的贤良典范,定云侯也是世家末流,还是借着太皇太后那道赐婚与赵泽兰的美名才与徐家程家有了一点来往。
  而且,文华殿的消息不过几日便已经传遍了京师。
  徐溶月私下寻过程荻,一面笑一面又叫他定要好好与朱槿打好关系,往后一定要介绍他与朱槿认识。
  大家都觉得这下朱槿应当铁定是支持世家一脉的了,便是朱瑜用来安抚世家的态度也无所谓,只要不再是钦国公府那样的惨烈,便是如吴家那般领着一点食禄过下去也无妨。
  徐家与程家皆是标标准准的簪缨世族,徐家是开国时先祖戎马半生挣来的地位,比是比不上魏家当年还有一回牺牲几代的救驾之功,但赫赫军功摆在那里,可算成了今天京师里一棵不可撼动的大树。
  况且徐家如今文武皆沾,本是将门,后来军权一代代地被皇室收回去,也就转而走了文官的路,徐溶月便是文官,弟弟则在都督府任职。
  程家比徐家低调得多,因着文臣的名头要求子孙不许在外传出丑事,除却陈贤妃在时,对贤妃之父的陈思敏有几分看不惯之外,对方家的态度都要比后来的徐家温和。
  甚至方清平再次高中回京之时,程父还想过拉拢他。
  今日朱槿与郭昭仪同行,想来自然是因着国子监一事与郭父打过交道。
  徐溶月眸光一闪,却落到了被忽略的昙佑身上。
  他与程荻亲近,转头看见程荻与自己一样,注意力也在昙佑身上。
  只不过与自己不同,他轻轻蹙起的眉梢下是更为久远的恍惚视线。
  大抵像程荻这般正经的文士都是敏感念旧的人物,徐溶月看他就像是从前听他写的流水落花的诗词一般,心头既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却也觉得这倒不是什么好事。
  诗词文章做的好的人,都是怀才不遇的迁客,但程荻出生高门,风花雪月的雅致有余,却如方家门生私下评价的那般,沉郁奇崛不足。
  徐溶月文武都不算好,但胜在为官并非作文章,至多上个折子写写八股,做事不曾出过大的纰漏,又长于交游,在官场也算如鱼得水,比之程荻只好不差。
  程荻还有个身在内阁的父亲,徐溶月却是自个在文官路上摸爬滚打,便是有家族照拂,那也是凭自己的审时度势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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