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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几天的观察,白溪认为这位寅娘子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竟还多次出入平康坊那种风尘之地。
  长得倒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但毛病却这样多,日子一长对李家的名声,那是只坏不好。倘若他家郎君与她成了亲,那自己以后就要在这人手里讨生活,想想就命苦。
  这一日风飘玉屑,白溪尾随着寅月,一路跟着她的犊车径直来了南馆。
  他躲在树荫下,裹紧了身上的皮裘,脑子里嗡嗡作响。
  看到那抹倩影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南馆,他不禁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街衢中看着旁人进入了南馆。
  正思考着,忽然平地起狂风,将他头顶上的大树刮得扭成了蚯蚓,树上的积雪簌簌下落,差点将他就地埋了。
  白溪挣扎呼救,口中还呛了一口雪,简直狼狈至极。
  怎么就他站的地方起了风?
  他将自己拔出来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举目四望,却见南馆门口立着那抹高挑倩影,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轻启朱唇,隔着老远,话音竟就乘着寒风送到了他耳边,又邪又鬼祟,“雨中神倌月中仙,这里的乐师和佳酿可是一绝。不来坐坐?”
  白溪吓得嘴唇一哆嗦,拔腿就跑。
  *
  三五日的平静日子过去,李府人各怀心思,这天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夜子时,绣楼里响起了几声铁链拖动的声音。
  月光洒落窗棂,清晰地照亮了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脸惨白如纸,嘴里吐着一尺来长的猩红长舌,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鼓出。他身着惨白道袍,身形又高又瘦,飘在地上,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清晰大字。
  他将手里的铁链弄得哗啦作响,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勾出来,我捆上。”
  阴影里这才走出另一个人,那人肤色炭黑,身穿一袭黑袍,简直能与粘稠的黑夜融为一体。
  昏月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出一个又矮又胖的轮廓,他龇着一口森然的白牙,高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
  他手中拿着锁魂钩,停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这小丫头,我怎么好像也见过?可能是文书上写过,又或者……”
  “主簿说勾谁就勾谁,快点弄完,我要下值去看皮影戏啦。”白袍人打断催促。
  黑袍人不满:“你下值就晓得吃喝玩乐,那咱们什么时候能升职?难道一辈子做个拘鬼捉鬼的苦差事,你得支棱起来啊!”
  白袍人厉声摆烂:“上了一天的值,还要听你这种屁话,我真是服了。给多少俸禄,干多少活儿,其余的我一概不关心,关心了也没用。咱干这差事都几千年了,你还做梦升迁呢?你看咱冥府有神缺让你升吗?主簿的屁股都没挪过窝,咱们这种小喽啰哪里来的机会。”
  黑袍人将手中锁魂钩“咣当”一声丢在地上,发了狠上去揪白袍人的舌头,边揪边哭:“让你乌鸦嘴,让你乌鸦嘴!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神途着想,你就晓得唱衰,就晓得气我!”
  白袍人将他一把抱住tຊ,也哇哇大叫:“咱哥两个认命吧,反正咱也没有后台。就这么过吧,别折腾了,把这小鬼勾走就各自休息,明天还得继续上值呢。”
  ……
  二人闹了半天,这才走向那张罗汉床,准备把李卿乙的魂勾了出来。
  黑袍人口中念念有词:“鬼伯前来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他将手上的锁魂钩往虚空一勾,一团惨白的幽魂蓦地被他勾住,魂魄虚弱得都没有挣扎一下。
  白袍人拿着锁魂链,将那缕面目模糊的幽魂锁住,便往外飘去。
  经过绣楼书房的时候,二人忽地停了一下。白袍人甩了一下猩红的舌头,看着雪白帐幔道:“你瞧,这人身上盘旋着的是上界神族的祥光吧?”
  黑袍人略一沉吟,长袖一挥,掀开了帐子。待看清榻上之人的面目,他腿一软,有些站立不稳。
  “走、走走,快走。”他哆哆嗦嗦地道。
  白袍人这才定睛去看,那榻上之人方才还在酣睡,也不知何时竟坐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她唇角渐渐上扬,扯出了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却比他们更像死神。
  “怎、怎么办?”黑袍人问。
  “不、不知道。”白袍人也一时六神无主了,难道他今日看不成皮影戏了?
  二人正在踌躇之时,却见那冤家忽地倒了下去,拥起丝罗锦被裹住了自己,又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了。
  黑白袍人蓦地松了一下口,赶紧拘着魂魄退出去,回冥府交差了。
  原来这二人正是冥府双煞,黑白无常,黑无常俗名叫范无咎,白无常叫谢必安。
  黑无常道:“冲撞了这个煞神,我心里突突直跳,好害怕。”
  白无常道:“你别怕,咱们好歹已经死了,也不怕她杀。”
  “你放屁啊,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去养猪。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我们还能死好多回呢。”黑无常大声斥责。
  白无常:“……”
  寅月这一觉实在没有睡好,除了被黑白无常吵醒,及至破晓之时,府上的丫鬟杂役来来去去也吵得她无法入睡。
  绣楼里哭喊声一片,因为李卿乙死了。
  李卿乙死了她自然知道,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此刻,她再也睡不着,只得起床,准备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后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因为厨娘也忙着处理杂事,哭得昏天黑地的。
  天将将亮开,李时胤就冲进了绣楼,画符驱鬼,勘验现场,捯弄了好一番,却没有任何收获。
  寅月端坐在书房里,翻看李卿乙平日的墨宝。这丫头不过七八岁,但却写得一手好字,还擅丹青,爱作诗,极风雅。
  若不是短命,说不定以后能有一番作为。正思忖着,里间卧室中的说话声忽然没了,想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寅月一时来了兴趣。
  她屈指往耳朵上轻轻一弹,右耳就消失出走,而里间的墙面上却突然多出了一只耳朵形状的泥塑挂磬,正在偷听。
  却听里间一人小声哭道:“白溪认为,此事大有可能是寅娘子所为。正是她此番来府上客住,这才、这才……”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而后李时胤的声音响起来:“此事不可妄断,若是她意在卿乙,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还帮我找千眼玉髓?何况她若真是杀了人,那还在府上等着做什么?这失魂症另有蹊跷,我已保住了卿乙肉身,一定还有旁的法子。”
  寅月点头,倒算是个明事理的。
  她轻轻一旋身,就消失在原地,眨眼间身形便凝在里间,墙上的耳朵扭了扭,立时回到了她脑袋上,“不错!”
  李时胤抿紧唇,面沉似水,不看任何人,脑子里有很多东西翻腾不休,就像惊雷重掠焦土。现在没有任何余裕关心旁的事,只要他不克制自己就会一遍遍联想到妹妹已经死了,而她的灵魂,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他告别。
  寅月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回到了这对兄妹身上。
  不过一个早上不见,李时胤就憔悴了许多,脊背僵直得像一把拉满的弓,下颌上的青茬冒出,透出一种深刻的悲伤与落寞。
  而再看床上的李卿乙,昨日还在廊庑下喂鱼制扇,这会儿一张脸惨白得仿佛被人磨掉了五官,成了一具没有表情的尸体。
  她收回视线道:“我有法子。”
  李时胤眸心一颤,这回终于朝她望过来,目光死死盯在她面上,“什么法子?”
  “只是——”
  寅月卖起了关子,“答应帮你找千眼玉髓,和替李卿乙招魂,是两码事。”
  “什么条件?你说。”李时胤很上道。
  寅月笑道:“替李卿乙招魂可不是小事,她死了,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阳寿尽了?若是事成,我的条件很简单,你得一命换一命。”
  “好。”李时胤不假思索道,“你若救回她,我的命就给你。”
  瞧瞧,这件事一下不就办成了。
  寅月高深颔首,喜不自胜。
  一旁的白溪目瞪口呆,难道真是自己误会她了?但这一命换一命,是不是有些轻率了?可不管如何,能救回人来解开眼下的燃眉之急才是要事。
  李时胤追问:“什么时候?怎么做?”
  “我自有计划。”寅月却不打算告诉他。
  “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可以帮忙,”李时胤不死心,一方面是仍不信她,一方面是又只能仰仗她,语气便失了稳重。
  “你既求我,就得信我,”寅月不耐道,“她能不能活,今晚就有分晓。”
  她不是不想带他,而是凡人见到那些冥府神鬼,有伤阴骘,易折阳寿。
  李时胤再不作声,站成了泥塑一般,动也不动。
  寅月提步往外走,心情明媚极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给我弄点吃的,我要吃爆炒羊肚和双羊肠。”
  白溪应声,立马擦干眼泪,疾奔出去找厨娘开火。
  吃饱喝足后,寅月又睡了个回笼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终于到了晚上,重头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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