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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凛冬之日,雪舞琼花,冷到呵气成冰。
  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撞破了冬日寂寂的平静,让长安城百姓都活络了起来。
  这条消息称,长安城外的逍遥观女冠要娶亲。
  女冠求娶的还是十方卧佛寺的高僧,二人不日便要成婚。
  这名女冠号称笛纨居士,不仅道法高深,还精通歧黄之术,时常悬壶济世、救苦救难,在长安城百姓中口碑颇好。
  而那十方卧佛寺的僧人法号玄相,则是饮誉王朝的高僧。
  他七岁随母去诸国游学,十岁博览群书、受戒出家,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已经成了十方卧佛寺的首座。他博通三藏,佛学造诣颇高,在各类辩经大会上都是极耀眼的存在。
  一个是修道的女冠,一个是礼佛的高僧,这二人怎么会成婚呢?
  但此事确实是真的。
  据说那女冠以三书六礼、鸿雁为信,要用八抬大轿将和尚迎入逍遥观。
  在当朝,纵然有明文规定“诸僧道不得畜养妻孥”,但僧道私下都与俗家人差别不大。许多僧人私底下也有僧侣,各方道士们也有道侣。
  而佛寺也比较世俗,会搞拍卖,甚至租赁、签筹等俗家营生。
  长安城妇女们闻讯都乐不可支,她们翘着脚、纳着鞋底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这种事情她们爱看!
  不论是高僧受惑破了戒,还是失了道心的女冠婚配,都透着一股世俗不容的禁忌感,听起来就火花四溅。
  人们爱看这种压抑的,想要纾解、冲破樊笼的奇诡故事。
  一个月后,申时三刻,长安城。
  又是一场大雪,白茫茫的天地中,唢呐声声掀开了阒静的街衢。
  十里红妆在漫天风雪中铺陈开来,开道锣鸣响,一辆辆结着红绸的马车穿梭在风雪中,迎亲的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
  而其后还有上百名僧众相送,他们张起浮幔,手捧散花,双目含泪,送的正是那玄相禅师。
  此番正是女冠娶亲。
  街衢旁攒动着数不清的脑袋,人人交头接耳,都想伸头看一看那大红花轿里的俏和尚。
  一名挽着半翻髻的美妇咯咯笑道:“去岁,我还去十方卧佛寺看了玄相禅师讲经,那个俊呐!这笛纨居士真是曼福不尽。”
  另一个须眉男子痛心疾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如今怎么连道姑都能娶亲?而且这和尚六根不净,还有脸去传道辩佛?他还叫什么狗屁高僧呢,简直徒有虚名!”
  美妇“哦”了一声,掩唇道:“这就像淤泥中莲花盛放,你若只看那莲花,何管那淤泥臭不臭呢?”
  须眉男子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在家相夫教子,却在这市井之中妄言,真是行止无端,小心有祸上身!”
  美妇“嘁”了一声,拢紧了身上的皮裘,再不搭理。
  雪虐风饕,迎亲队伍在雪地里缓缓驶出东门。但手持宝盖宝瓶的、鸣锣撒花压轿的、提灯引路的迎亲队伍,却稳如磐石,走得又快又稳。
  大红花轿的轿帘被风扑卷着,有玉屑裹着冷风乘机灌入,端坐在轿中的男子身形微动,扯下了红盖头。
  此人下蹑丝履,肩披霞帔,一身嫁衣殷红似火。嫁衣之上用金丝线绣了振翅高飞的凤纹,一条镶宝珠金丝玉带将腰一收,便勾勒出一副极养眼的身板。
  他一头乌发似墨线般垂落满肩,沉甸甸的,像一匹漆黑反光的华缎。其人芳兰竟体,韬光韫玉,十里红妆的艳色也压不住他。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绣有暗凤纹的红盖头,修长的手指捏住盖头上的丝穗,扯来扯去。
  少时,花轿外忽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贴近,一道清脆的女声乘着冷风,灌入了花轿里:“玄相禅师——”
  闻言,他面目模糊一闪,再一细看,整个人已是另一番弱冠僧人模样了。
  “施主。”
  他应声挑帘,探头而出。
  一名头戴莲花冠的伶俐女子凑近,少女模样乖巧,约摸十六七的年纪。而在她的幻身之下,是一只身长三尺的巨型灰兔,正贴着花轿,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
  少女凸牙裂唇,扬声笑道:“马上到逍遥观了,请禅师稍事准备。”
  男子点点头,又瞭望了一眼长长的迎亲队伍,只见那些吹吹打打、抬轿撑伞的人,在幻身之下都有另一副尊容——
  蝼蛄、硕鼠、花斑狐狸、大鼍……
  他笑了笑,那表情真是活像到了万牲园,意外看见了狌狌露出了红屁股。
  从长安城到逍遥观,走官道约摸三十里,就算是骑马也要一个半时辰。
  但他们从东门而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快到逍遥观了,这脚程跟凌空而飞也差不多了。
  漫天的妖气冲霄而上,妖云环伺,他的笑容转瞬冷了下来,眼里也浮起了寒霜。
  “请禅师整冠,马上便要到了。”灰兔少女提醒他放下轿帘,盖上盖头。
  男子沉默地看她一眼,放下了垂帘。
  到此时,迎亲队伍恢复了吹吹打打,一路蜿蜒而去,简直吵得人耳朵疼。
  男子盖上盖头,阖眼靠壁,脑中开始复盘自己的诛妖大计。
  他姓李,双名时胤,祖上世代在长安城经商,积累了许多家财。早年父母双亡,留了一个妹妹与他相依为命。
  如今他是衍门修士,修为还算不错,经常替人伏妖驱鬼。
  此番女冠娶亲,乃是强娶。
  那女冠虽号称笛纨居士,却并非修道之人,而是一头黑熊精。她见色起意,逼迫玄相禅师委身于她,十方卧佛寺的主持不堪其扰,才来求助于他。
  于是,他这才桃代李僵、将计就计,幻化了玄相禅师的模样上了花轿。
  而这次除了解决这妖祸,他还要办一桩顶重要的大事。
  他从袖中乾坤摸出事先画好的符箓,默念了引咒之后,再放了回去。他盘算的是,现在先做好准备工作,待一进入洞房,就伺候那黑熊精喝下符水,再结印起阵。
  届时,他再与两个悄悄随行的师弟里应外合,一举端了这妖窟,让那色胚在情急之下连还手之力也无。
  正思索间,外间一声高亢的女声响彻云霄:“落轿——”
  接着就是一阵更加喧闹的敲敲打打声、炮竹声、丝竹声……他任由人搀扶着往前走,压着盖头,看着地面一双双掠过的脚,表情平静。
  这里妖气冲天,混杂着浓烈的香火气,却又有神霄绛阙,道罡沛然。
  想来正是逍遥观。
  红烛高燃,四周俱是宾客调笑的声音。李时胤在唱喏声中与人拜了高堂,很快就被送入了洞房之中。
  待那兔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扯下盖头,环顾四周。
  四下里张灯结彩,金丝楠木案上燃着红烛金杯。他正坐在一张寒玉榻上,罗帷宽长曳地,绣龙卧凤的缎面红被上铺着桂圆莲子,排成了一个囍字。
  这黑熊精是不是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李时胤拿起案几上的酒壶与茶壶,“哗啦”一声,往里各倒了一瓶屠妖符水。
  又将事先画好的木符摆在屋内四个角落,接着虚影一闪,四道金光齐齐掠下,他召出朱砂笔在虚空中笔走龙蛇,画出阵法。
  符文已毕,他将朱砂笔抛向屋顶,霎时间无数道金光拔地而起,将这间洞房织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诛妖网,苍蝇也飞不出去。
  做完这些,李时胤盖上盖头,端坐在榻上,静等着那色胚入彀。
  少时,有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有侍女提着香炉而来,在案几上放下了什么,接着便躬身而退,带上了门。
  李时胤敛了自己的气息,透过红盖头的丝穗看过去,但见一双绣有如意纹的丝履映入眼帘,朝着他款款而来,越走越近。
  下一刻,李时胤的盖头就被轻轻挑落,对上了一双似嗔似喜的眼。
  他愣住了。
  来人有张皎皎绣面,眸如点漆,弯眉细描,乌睫浓密,着一袭质地贵重的婚袍,簪珠佩玉,有种梨花照水般的气韵。
  满室的光影倏然黯淡下去,只剩下她一人眉眼清晰,顾盼生辉。
  李时胤本以为这黑熊精长得跟西游记里偷袈裟的大棕熊差不离,鼻毛龇出来能把人眼戳瞎,结果万万没想到,她竟有一张这样殊色难摹的女相。
  倒不像黑熊精,反而像神界高洁的神祗。
  最最紧要的是,此熊身上竟没有一丝妖气,行动间步履似烟,李时胤竟也看不破她的真身。他琢磨半晌,仔细回味,那卧佛寺的主持却没说过黑熊精的道行有这么高。
  此刻,黑熊精拿来一柄玉如意,垂眸笑意吟吟地tຊ打量他,什么话也没说,可似有无限深意,全在这一眼之中。
  李时胤压下心中诧异,站起身,行了个佛礼,“笛纨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还叫施主做什么?你我既然已经礼成,那便是彻底还俗,合该换个称呼。”
  黑熊精将玉如意随手一抛,轻轻一旋身,就在金丝楠木案边坐下了,“叫娘子。”
  李时胤乌沉沉的眸望过去,心中冷笑,面上不显,依言唤道:“娘子。”
  “过来。”黑熊精大喇喇吩咐道。
  李时胤立即起身坐到她近前,拿起细颈鱼白酒壶斟入两只卺中。又将其中一盏递给她,温言道:“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
  黑熊精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杯中玉液,又抬眸看李时胤,然后接过酒盏,巧笑道:“愿与郎君共醉。”
  李时胤道:“请娘子满饮。”
  二人交叉右臂,黑熊精低头欲饮,手却不动,目光从金盏口沿射过去,李时胤与她目光相接,心中一动,立即回了个温吞的笑。
  一笑过后,两人同饮了合卺酒。
  李时胤见她毫不作伪地咽下掺了屠妖符水的酒,心中大石落地,眉眼间都染上了快意。诛妖大计已成泰半,此番任她是什么来头的大妖,也免不了要打回原形。
  饮完了屠妖符水,李时胤默默盘算着,还差最后一个保险步骤。
  “娘子。”
  黑熊精睇来一眼,欲语还休。
  李时胤神色温柔,“娘子仿若九天神女,可今日这妆容却尤显不足,没有突出娘子的天人之姿。”
  黑熊精娇羞地敛眉低笑,“不知郎君有何见教?”
  “依为夫拙见,娘子今日施了金靥妆,挽了水龙吟的披帛,照着长安习俗,还差个点睛之笔——”李时胤面露真诚,话却是随口胡说的,什么妆容他才一概不懂。
  “哦?是什么?”黑熊精盈盈一笑。
  “为夫觉着额间还当贴个金钿。”李时胤也跟着笑。
  “那就依郎君所言。”
  不知何时,这黑熊精手里多了一面纨扇,她似娇似赧地用纨扇遮住了半张脸,双眼含情,秋波流转,一举一动间,发髻上的流苏莹莹而动,十分曼妙。
  方才李时胤还担心她莫不是察觉到有诈,因而心生警惕,可此刻看她这幅尊荣,应是自己多想了。
  真是个色胚。
  李时胤笑得温文尔雅,从袖中拿出一支朱砂笔,那朱砂笔金光一洒,便蘸饱了染金的墨汁,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执了笔,温柔地看向了黑熊精。
  “娘子点上金钿,一定很好看。”
  “那就有劳了。”黑熊精嘻嘻一笑。
  李时胤倾身过去,一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一手握笔在她眉间点了个花钿。
  画完之后他端详了半晌,此熊肤色胜雪,黛眉檀口,金钿妖娆。心中不由暗叹真是可惜了,人模人样的,却是个为祸人间的妖物。
  “画好了?”黑熊精起身拿来铜镜,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
  “好了。”
  李时胤将朱砂笔收回袖中乾坤,心中又略略生疑,这妖物难道蠢到连朱砂笔都不认识?
  还任他在脸上画符?
  但也不消去细想,左右这阵法一启动,她插翅难飞。
  黑熊精道:“郎君,饮完合卺酒,点完了金钿,春宵苦短,该歇下了吧?”
  李时胤心中轻蔑,瞧瞧那满口流涎的熊色,等会就将这妖女打回原形,扒了熊皮点个天灯,看她还怎么祸害出家人。
  李时胤含笑推脱道:“娘子,你我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但想来想去又有些不对劲,这屠妖符水都饮下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发作?
  难道是这妖女作祟?
  一抬眼,正好对上黑熊精那双漂亮的眼眸,明明一句话没讲,李时胤却在里头看出了无限深意和一丝谑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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