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时分,逍遥王府院中的凉亭气氛肃杀,连一阵风经过都忌惮这寒冰般的死寂,默不作声地拂过三人衣袂。
萧承凌双手抱胸坐在石桌前,一副气压极低的样子盯着垂头丧气的柳思月,又不时向裴卿投来挑衅的目光。
对坐良久后,萧承凌沉声道:“我身为月娘兄长,对这桩婚事有些话要说。”
裴卿把头一点,“萧公子请讲。”
萧承凌冷冷看他一眼,“阁下多大了?祖籍何处?父母何在?兄弟几口人?家中几房妾室?”
裴卿平日与百官舌战皆应对自如,章法文辞张口便来,从未有人在他这里讨到一丝好处,不想这噼里啪啦一串家常问话竟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向来都是他审讯犯人,一朝遭他人盘问,还是个小自己几岁的后生,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裴卿愣神之际,柳思月已抢过话权:“方及弱冠,祖籍阴州,父母故去,家中独子,并无妾室。”
萧承凌白了柳思月一眼,继续问他:“官职如何?官居几品?俸禄几何?”
柳思月随即连声应答:“左台御史中丞,正四品上,月俸三百石,禄米岁末给。”
“我问你了吗?”萧承凌脸色铁青看向柳思月,示意她把嘴闭上。
柳思月见他脸色凶厉,只好怯怯地垂下头去,一双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裴卿温吞启声:“萧公子堵了我们两天,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些吧?”
萧承凌被裴卿一眼看穿,脸色浮现隐隐愠色,随而故作镇定咳了两声回道:“我们萧家乃将门世家,不懂你们文官那套巧言令色的说辞,也不屑于朝堂那些个勾心斗角,凡事只求一个真心。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阿母虽然认月娘当义女才三年,但萧家军和镇西军协同征战几十年,我们自小便相识,情谊笃深,不是外人轻易可比的。”
“其实就是普通兄妹玩闹……”柳思月苦笑着小声喃喃。
“萧公子若当真坚信你与月娘情谊笃深,又何须费口舌同裴某言说呢?”
“虽然如此,也不必这么赤裸裸地讽刺吧……”柳思月玉手掩面,仍能看到二人话锋间擦出的火星味。
裴卿这话乍听语调平和,细品却暗藏讥讽,一下子戳中萧承凌心虚之处,令他瞬间像只炸毛的猫般坐立不安。
“姓裴的,我告诉你,这桩婚事纯属我姨母乱点鸳鸯,待我立下军功,便求姨母作废你们的婚事,她注定是我逍遥王府的媳妇!”
裴卿面色泰然,薄唇勾起一抹轻笑:“镇西大将军骁勇异常,战功赫赫,他比你更不希望月娘远嫁,若是军功有用,便根本没有这桩婚事了。”
“也就是说你明知道月娘不情愿嫁给你,还不肯放过她了?!”萧承凌说着捏紧了拳头。
“够了!情不情愿的你们说了都不算!”柳思月见二人气氛愈发紧张,呈现彻夜针锋相对,不肯罢休之状,当下心一横,起身扶案喊道,“我是真心愿意嫁给裴卿的!”
萧承凌从愤懑中回过神,怔怔望向她,良久吐出一句:“你说什么?”
柳思月平日说话声音软软的,情急之下高声一呼,萧承凌不可能没听清,不过是难以置信,给她一次改口的机会,也给自己一次自欺欺人的机会。
在场的何止萧承凌不敢置信,裴卿那喉结上下一动,眉梢微挑的模样何尝不是被她惊着了。
“我说……我是真心喜欢裴卿,盼着嫁给他的……”
柳思月的话音越来越轻,裴卿略显惊慌的目光望得她心头酥麻,只觉耳后烫得厉害,连忙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喉间被暴雨般剧烈的心跳占满。
“我不信,我们相处十几年,难道比不过你和他这短短一个月?!”
“承凌哥哥,感情之事跟时间是没有关系的。我没有娘亲,爹爹又常年在外征战,对我来说,你和义母就是我的亲人。月娘很感激你对我好,但我只能把你当做手足兄长看待,而非男女之情。”柳思月垂着头,一双小手绞的通红,“我先前躲着你,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我怕你会讨厌我,再也不理我。可是亲人之间,又怎能一直欺瞒躲藏呢。青梅竹马固然动人,可我不是那个跟在你身后、需要你保护的小孩子了,我遇到了我想要白头偕老的郎君,你也终会觅得真心相待的娘子,我希望我们能祝福彼此,而非怨恨彼此。”
“你瞎说什么……”萧承凌的眼底笼着一层黯然,半晌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捏了捏柳思月的鼻尖,“我家月娘这般可爱,就算做不成逍遥王府的媳妇,也永远是我萧承凌的妹妹,我怎会讨厌你、不理你呢?”
柳思月鼻头不由得有些发酸,眼眶微微泛红,“你真的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月娘嫁得如意郎君,是你的幸事,也是我的幸事。”萧承凌说着摸了摸柳思月的头嗔怪道,“刚才还说自己长大了,可别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柳思月被他这话一激,又喜又恼地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泪花,“我才没哭鼻子……”
萧承凌低眉望了眼默声良久的裴卿,向柳思月笑道:“月娘,你先回去休息,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夫君单独聊聊。”
柳思月闻声,微红的眼眸愣生生在他和裴卿之间转动,“怎么还有话呀……”
“男人之间的对话,女孩子家还是别听。”萧承凌一手搭上柳思月的肩,将她推出凉亭好几步,“放心,我不会再为难你的裴郎!”
柳思月在亭外默立片刻,担忧的目光几度凝滞在裴卿身上,终是在萧承凌几番催促之下转身离开。
柳思月的身影在微弱的月色下越来越远,融进遥遥夜幕之中。沉默多时的裴卿将视线从夜幕中抽回眼前,起身缓步tຊ踱到萧承凌身旁,“萧公子要对裴某说什么?”
萧承凌循声回身,神色幽深,一反这两日的敌意,恭敬地向裴卿欠身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