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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苏琦峻预料的一模一样,从她的脚迈进房门到她瘫倒在床上,钱发宝的追问声便和影子一样牢牢的跟在她屁股后面。“没找到。”用最简单的一句,苏琦峻回答了他五花八门的所有提问。她把自己的头埋进被子里,因为知道钱发宝会试图掀开,便提前用手紧紧的抓着里面。
  第二天没有等苏琦峻起床,钱发宝tຊ就出了门,一晚上都没回来,这让本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的苏琦峻内疚了好一阵子。又过了两天,独自入睡的她因为失眠而起了个大早,在床上睁着眼睛啥也没干,第一次鼓起勇气开始思索自己的错误。
  大概十点多钟听到了开门声,她顿时变得警惕起来,看到走进来的不是头缠纱布的神父她才松了口气。钱发宝领着失踪多日的钱荣迈进屋里,还有两名带大沿帽的警察陪伴他们。
  “去吧。”
  一名警察拍了拍钱荣倔强的脊背,但小姑娘摆出顽抗到底的架势,迈出去一步又缩了回来。
  “她可厉害极了。”不用苏琦峻发问,另外一名警察就调侃着说到,“趁卖票的没注意,钻到了人家长途车上去,到了宝鸡才被人发现。不吃饭也不喊饿,我们同事连哄带骗的才给弄回来。”
  可以看得出来钱发宝还在气头上,他拽着钱荣说要去给她洗把脸,故意从苏琦峻旁边绕过去不正眼瞧她。苏琦峻准备去烧水,说也没什么好茶叶让他们别介意,其中一位警察伸手制止了她。
  “别忙活了,下次把孩子看紧。你得知道,她还能平安回来多少靠点运气。”
  “明白。”苏琦峻正式的点头。
  “还有件事。”
  另外一名警察忽然话锋一转,眼神中的和睦也消失不见。
  “请你和我们回去一趟,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
  隔壁房间里洗漱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那么一阵子,整个房间里静的像是防空洞一样。苏琦峻的眼睛不由得朝着右边瞟了一下,看到了钱发宝僵直不动的躯体。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答应下来:
  “应该的,咱们走吧。”
  彼时疆其的警察局在县城中心偏东南的位置,长年累月透着股藿香的味道,据说在解放前就是个中药铺子,翻新了几遍也没有把那顽固的气味赶跑。苏琦峻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抬起眼角,用一种尽量隐蔽的方式偷偷瞄她,他们复杂的眼神让她无法保持轻松的情绪。
  有个警察采集了她的指纹,并且刻意告诉她这只是例行公事。她被带到一间即使是夏日也透着寒气的房间里,房里的窗户很高,窄窄的一条缝,能够溜进来的阳光屈指可数。等了足足有一个多钟头,这期间没有睡好的苏琦峻不停的打哈欠,随后走进来两个她先前没有见过的警察。
  那两人越是让她放松下来,她反倒下意识的更为紧张,手指在裤子上毫无意义的张开又握紧。简单的核对了信息之后,他们问出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6月3号那天傍晚,你在哪里?”
  听到这句话,苏琦峻要是还没想明白找她来的原因,那她可就太蠢了。但自诩作为正义的一方,她的脊椎没有什么好塌下去的,便昂起头来大义凛然的交代了。
  “所以他还恶人先告状是吗?行,那我就全说了吧,那神父不是个好东西,我这些年真是瞎了眼。他就是个该挨千刀的强奸犯,那天我撞到了他的好事,还从他手里救下个男孩。不管他怎么讲那都是撒谎。”
  其中一位警察奋笔疾书,在她闭嘴之后又唰唰唰的写了好久。另外那位双手抱胸,非常缓慢的吐着气,乌龟都不可能比他更慢。
  “你说,救下个男孩?”负责询问的警察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重复了这件事。
  “对,他以为是那孩子偷窥他,差点把人家掐死。”
  “怎么救的?”警察的眼睛缓缓地眯起来。
  “我……用石头砸他的脑袋。”苏琦峻鼓起勇气说。
  负责记录的警察很不自然的停了一下,就像百米冲刺时在半途中突然站住。再次开始书写之前,他专门抬起头瞄了苏琦峻一眼。
  “所以你算是承认了。”
  苏琦峻靠握紧拳头给自己增加勇气,略微的迟疑之后。“是我。我以为他没看见我,但就算看到了,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对他那种人,那一下都算轻的。”
  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接下来说的话让苏琦峻打了个寒颤。
  “我们不知道他看没看见你,以后也不会知道了,因为,他死了。”
  “不可能。”
  苏琦峻完全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可惜警察们没有流露出任何开玩笑的意思,隔壁房里办公的声音很嘈杂,电话作为这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电器响个不停,靠的更近的那位警察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紧。
  “我就砸了他一下,”苏琦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身子顶着做笔录的桌子,“他只不过从河坝上滚了下去,我个女的,我能有多大劲。”
  “吕红梅,你坐回去。”
  负责笔录的警察连着说了好几遍,声音和台阶似的越来越高,最后他不得不祭出拍桌子瞪眼睛的老把戏才把苏琦峻镇住。
  “你再这样,我们可就要上铐子了。”
  他故意用笔尖指着她,咄咄逼人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刚才去关门的警察拍了拍他的大腿,那里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开关,他立刻就收回了严肃的神态,老老实实干回自己的本职工作。两个人的地位高下立判。
  “有谁能证明你说的吗?”负责询问的警察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的说。
  “有。”苏琦峻抢着回答,“就我救下的那孩子,他叫康克诗。”
  两位警察用目光进行了简短的交流,苏琦峻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态绝不像什么好事。
  有人轻快的敲了三下门,在得到应允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年轻警察拿着张纸走了进来。他用保证苏琦峻不会听到的声音耳语了几句,然后才离开。两位警察轮流的查看了那张纸,他们故意把纸竖起来,绕开了苏琦峻的脖子可以窥探到的所有角度。
  门明明就是关好的,不过负责询问的警察还是站起来又关了一遍。做好之后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缓缓道来:
  “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现在的情况对你很不利。”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但房间里足够安静,还是可以听见,“我们在现场找到了凶器,那石头上有神父的毛发和血迹,还有,你的指纹。”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去问那孩子,他会告诉你们的。”
  苏琦峻差点蹦出一句‘你们就不能干点正事吗’,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关于证人吗……”负责询问的警察说到一半,拍了拍自己的制服口袋,然后他给搭档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出去很快给他拿了半包烟进来。
  “门,”他提醒到,“关紧。”
  猩红的烟头猛烈的绽放了一瞬,转眼间又黯淡下去,苏琦峻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那孩子了吧。”他砸吧着干燥的嘴唇。
  “为什么?”
  负责记录的警察歪着嘴哼哼了一声。“为什么?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吧。”
  “我?”
  两道刺眼的强光照的苏琦峻睁不开眼睛,来自两位警察的凝视。她感觉那眼神正顺着她的鼻孔,耳朵,以及一切的孔洞往身体里钻,像长满倒刺的钩锁一般,把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从里面勾了出来。
  “怎么,你不知道你杀的另外两个人是他父亲和哥哥?”
  因为实在没有反应过来,苏琦峻只是张着嘴巴半天都没说话。
  “我帮你回忆一下吧。吕红梅。”负责记录的警察放下手中的笔,昂起脖子俯瞰着苏琦峻,“你因为贪财把神父给杀了,第一案发现场是在水塔旁边的河坝上,之后你为了毁尸灭迹,把他的尸体运到水库,准备趁着夜色抛尸。但没曾想碰到了夜钓的康晨和康塑棋父子,你经常给他们送牛奶,互相之间都认识,很清楚他们回头一定会告发你。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又要了康晨父子的命。”
  苏琦峻渐渐失控,听到后半段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完全是胡扯八道。彻头彻尾的诬陷。你说的事情我一件都没有干过。”她癫狂的说。
  两位警察的表情比之前还要严肃,苏琦峻的苦笑逐渐凝固。他们的沉默令她恐惧,那冷峻的表情令她坐立不安,这严肃是个鲜红的戳,代表她现在面对的一切毫无玩笑的成分。
  “你相信我,警察同志,你看看我。”苏琦峻的双手诚恳的按在自己的胸脯上,“我哪像那种会杀人的人啊。”
  “我抓过的最离谱的杀人犯,是个九十多的老太太,耳朵都听不见了,照样杀了她儿媳妇。”负责记录的警察说。
  “你,还是仔细想想,回头在法庭上怎么说吧。”
  给完这句忠告之后,负责询问的警察站起来从腰上取下手铐。苏琦峻尽全力往后面缩,把手藏在自己身后,她个子太高一个人制不住,两个警察只能一起上来。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的呼吸已经不平tຊ稳了,双脚在坚硬的地板上用力的蹬踹。
  “你要明白,我信不信你也真的没那么重要。”
  说完这意味深长的一句,手铐在咔哒一声中合拢了。
  很快,负责传达的人把苏琦峻被关押的消息带回到养牛场里,钱荣乐的在床上直跳蹦子,她过年的时候都没这么开心过,她把床单踢到地上,像挥舞旗子一样挥舞枕头。钱发宝一开始怎么都不相信,拽着那人的手不让人家走,等到彻底问清楚了,他颤颤巍巍的走进卧室,抬起胳膊狠狠给了钱荣一巴掌。
  这是被视为爷爷的钱发宝第一次动手。在那火辣辣的疼痛里,爷孙两个人对视了很久,钱发宝只是默默地流泪什么也不说。钱荣这才懵懵懂懂的理解了,她慢慢张开嘴巴,但最后也没敢问出那句话。
  当大雪宣告全年的农活都迈入了尾声,整个疆其的生产都如冬眠般歇下来的时候,苏琦峻的案子也正式开庭。
  作为苏琦峻唯一的希望,年幼的康克诗出现在证人席上,但担任的是控方证人。站起来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康克诗,脸上的稚气打消了所有人的怀疑,在庄严的法庭上以这个年纪所不该拥有的从容,绘声绘色的描述着那晚上苏琦峻‘做过的事。’
  “那会天已经黑了,我只能看到她是从后面砸的,神父倒地之后,她就开始搜他身上的东西,好像有手表,还有钱,实在是看不清楚。”康克诗微微皱着眉头,一副努力回忆的架势。
  “然后呢。”律师询问他。
  “然后她就把他搬上了自行车,往水库的方向走。”说到这里康克诗流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他盯着窗外,仿佛是在给天上的父亲和哥哥道歉,“我当时应该站出来,我如果拦住她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苏琦峻一反常态的平静,她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耐心的听完了这番荒唐的证词之后,她坐在被告席上发癫般的大笑,不管法官怎么喊她都停不下来。
  “我真的是该死呀。”她眼泪都笑出来了,冲着旁边不知所措的警员说,“我自己给自己挖了坟,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你说呀。”
  她也试图进行辩解,尽了全力,掏心掏肺的说着实情,这辈子都没这么真诚过,但讲到一半时她就已经从法官脸上看到了结果。这是一场结局早就注定的表演,苏琦峻从房间里的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答案,不管是台下麻木的听众,还是法官,包括她自己的辩护律师,所有人都迫切的渴望一个凶手,而她只不过是扮演这凶手最合适的人选。
  最后她没了力气从椅子上滑下去,警员们把她扶起来,她的颠笑依然如窗外的雪花般断断续续的持续着,因为一松手她就往下出溜,是两个警员架着她听完了死刑判决。
  执行前钱发宝带着钱荣去见苏琦峻最后一面。钱荣过往的人生经历太过单薄,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看到带着沉重镣铐的母亲,她不敢凑上前去,隔着好几米就停下了脚步。
  “你真的是个扫把星啊。”
  这是母女两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苏琦峻的口吻平淡如茶,仿佛他们此刻正坐在栽种着南瓜和葡萄的农场里。这句话是颗和蔼的子弹,要不了钱荣的命,但之后的很多年,会扎根在她的脑海中发芽并结出孢子,任何人在她面前聊到吕红梅的话题,这一幕都会像主题曲似的优先响起。
  “嗨呀,”钱发宝于心不忍,用一种痛苦的腔调抱怨着,“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讲这种话。”他吸着鼻涕说。
  “我只是把复杂的因果归纳出来而已。”苏琦峻露出那天在法庭上的笑容,“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碰上这样倒霉的事,我就纳了闷了,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为什么老天派她来惩罚我。”
  为了不让钱荣受到更多的伤害,钱发宝干脆把她撵了出去,让孩子先到走廊的过道里站一会。
  “你不能就这么认了呀,不是你干的,你就再上诉呀。这天底下还能没个说理的地方?”钱发宝天真的讲着。
  “你老糊涂了,早都被驳回了。”苏琦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平静。
  “他们凭啥……”
  钱发宝这副蹉跎了半个多世纪的身躯全都是毛病,他稍稍一激动,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最近总是很丧气的念叨,说这是阎王爷的铃铛在响。
  “凭他们不相信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那么狠毒。凭找不到第二个可以顶罪的人。”苏琦峻的眼眸里已经没有神了,像两团熄灭许久的篝火,只剩渺渺的余烟还在无力的挣扎着。
  “这……这……”
  越是着急钱发宝越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无意义的重复着。
  “里康克诗远一点。”苏琦峻冒出一句。
  钱发宝懵懵懂懂的眨着眼睛,浑浊的瞳孔像是一汪即将干枯的死水。“我不认识他。”他钝钝的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为什么要害你,还有,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知道的也都在法庭上说过了。”苏琦峻有气无力的阐述着,她渐渐被窗外的雪景吸引,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一开始我还很在意,但后来也想通了。挨一颗枪子儿,这场噩梦终于就结束了。”
  接着他们谈论了些和看守所格格不入的东西。苏琦峻询问了三头生病的奶牛,提醒钱发宝,上次修自行车的钱还欠着呢,回头一定要帮忙补上,还说有几张戏票再不看就过期了,要不然就送给别人去。当时的钱发宝很不理解,过了段日子想起来才若有所悟,苏琦峻只是想走的干干净净而已。
  最后苏琦峻又把女儿叫了进来,钱荣一脸冷漠佝偻着肩膀站在哪里,两个人就像是头回见面一样。
  “我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没抱过你?”苏琦峻问。
  钱荣的眼睛猛然间瞪得老大,她看看钱发宝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苍老的手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这姑娘才唯唯诺诺的走上前去。
  “不,还是维持原样吧。”苏琦峻平静的说,“免得以后回想起我,你还要纠结一下。”
  等到钱荣从巨大的落差感中回过神来,苏琦峻已经转身离开了,只留下脚镣的拖拽声如遗书般回荡。
  苏琦峻被执行枪决的那天早上,疆其和往常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不知疲倦的知青们还是起的比鸡更早,手压井吱扭吱扭的喊着,不多时便把太阳从井里拽了出来,肩膀上挑着小板凳的磨刀师傅依旧穿行在街上,嘹亮的吆喝声盖过了远方模糊的枪响。
  没有人知道那高个子女人走了,就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这本就不是她的时代,短暂的停留之后她还是选择了离开。直到报纸上刊登出讣告,大家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向疼爱世人的神父已经遭遇了毒手。
  那段日子来养牛场里丢石头的可不止一个人。钱发宝的身子骨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在修了两次窗户之后,他最后决定用棉衣堵住那窟窿,自己则和钱荣换到另一个房里去睡。那些平日里连教堂的门都找不到的人,突然就虔诚的不得了,他们似乎是发现了某种能和上帝拉近关系的便捷通道,打着为神父讨回公道的旗号,隔三差五就来养牛场整新花样。
  滋养了疆其人几十年的牛奶,在造谣中变得面目可憎,喝奶之后发高烧的故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在这屁大点的地方,谣言永远比闪电跑得更快。
  眼瞅着桶里的奶水被搁置到腐坏,渐渐散发出令人惋惜的泔水味,年老体衰的钱发宝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任何集体的讨伐本质上都是狂欢,他们关心的不是真相,而是每一次丢出石头后的归属感。
  钱发宝终究是太疲惫了,一连串让人透不过气的打击下,最终默默地选择了放弃。那是春日名义上已经到来,但冬雪还未逃离的一个中午,钱荣躲在被窝里不舍得离开。这些年渐渐富足的物资并没有改变他抠搜的本质,他依然不舍得烧炭,屋里屋外的温度没什么区别。等钱荣意识到爷爷今天在牛棚里逗留了太长的时间,一切已经太晚了。她是在一头母牛的肚子下面找到的钱发宝,当时他的身体早就硬了,铲草料的耙子倒在一旁,左半边脸被他细心照顾的牛踩得稀烂,衣服被血染透增添了些残忍的喜庆。
  再后来生产队派了人过来接手,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夫妻,正好是对小孩子爱不释手的年纪。那年钱荣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复杂的春节,头一回见到桌子被堆到放不下的情况,他们还嫌她不够受宠,让她每个都先尝第一筷子。于是乎,钱荣渐渐舒展开愁苦的眉头,tຊ尝试给他们一些笑意作为回报。小两口变本加厉,又带她去买了那身心心念念的小裙子,并且在回家的路上,把她丢进了孤儿院里。
  后来再想起这段诡异的日子,钱荣才明白那与喜爱无关,他们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舒服些罢了。
  管理疆其孤儿院的嬷嬷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口音重的仿佛被海水泡过,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有时候姓华有时候又姓黄。对于不听管教的孩子,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哭泣惩罚自己,那口音一拌上哭腔就和念咒似的。她一张口大家就笑话,久而久之,自卑的念头把她整个人都拧歪了,她逐渐沦为了只是照顾起居的保姆,对孩子们的恶习视若无睹。做饭之余她也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主要是为了看管好刀具,孩子们互相打掉门牙她毫不在乎,只要他们不杀死彼此,她就等于度过了完美的一天。
  钱荣刚到这里的第一周,就感受到了三不管地带的生活魅力。头一天孩子们都还站在门口好奇的打量她,每张脸看上去都像个好人。第二天她洗漱的时候,发现牙刷的毛彻底变了颜色,用手揉搓下一把泥土之后她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应该是有人刷完鞋子然后给她放了回去。
  想在众多的孩子之中找到肇事者难如登天,钱荣只好把亏咬碎了咽进肚子里。但是当她无意间瞄向盥洗室的外面,有个一脸坏笑的男孩子像自首一样正趴在门框上盯着她。
  走过去之后钱荣开诚布公的问他。“是你干的好事?”
  “我们都知道了。”男孩子理直气壮的讲。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谁,你妈妈杀了三个人,你是杀人狂的女儿。”
  周围的寝室里钻出些好奇的脑袋,和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这里最大的孩子比最小的孩子大出一倍都不止,有个智商缺陷的大个子男生,钱荣只能到他的大腿。挑事的男孩子和他们互相贱兮兮的笑笑,更加肆无忌惮的往下讲。
  “这里不欢迎你。”他推了钱荣一把,“神父是个好人,所以你是个混蛋。”
  “她,不是我妈妈。”钱荣一字一顿的讲。
  男孩子从嘴里吐出一团嘲弄的浊气,短暂的讥笑过后,他像阵旋风似的跑进旁边一个最近的寝室,又很快的跑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缺了边角的报纸。他把报纸展开举到钱荣面前,几乎把她的上半身全部遮住。
  “那上面写着呢,你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字都不认识。送牛奶的吕红梅一夜间连杀三人,疆其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刑事案件,而吕红梅就是你妈妈……”
  因为报纸的遮挡太过于严实,以至于当拳头从纸上穿过来时,男孩子完全没做出任何防备的举动。首先被打中的是他的嘴唇,立刻就豁了个口子,当他捂着嘴巴发出扭扭捏捏的惨叫,钱荣又趁机在他的两腿之间狠狠踢了一脚。男孩跪倒在地上所有五官都变了形,周围有人想要上来帮忙,但一撞上钱荣那冰槽子般犀利的目光,又都很识相的退了回去。
  他们发现这女孩身上有股不计后果的狠劲,这和年龄无关,和体魄也没太大关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以看做是钱荣孤儿院生活的缩影。她把报纸捡起来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跪在那男孩的身上,用膝盖顶着他的肚子。迎着男孩惊恐不安的眼神,她把那团纸硬生生从他紧闭的嘴唇里塞了进去。现在,男孩除了呜咽声什么也别想发出来了。
  “我再说一遍,”她声音很大,明显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那女人,不是,我的,妈妈。”
  伴随着一些胆小女孩子的尖叫声,有人跑着去找嬷嬷告状,她们高声喊着:“娄嘉弥被人打了。”冲进厨房里,很快又灰溜溜的跑出来。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禁闭的钱荣,很快就明白了这里的游戏规则。她捏紧了愤怒的拳头,环视着那些远比她高的怂蛋们,试图挑选出另一个手下败将。不得不说,看到没人再敢造次,她的确是飘了起来,抬起脖子下巴仰的和鼻孔一样高。
  这次她一战成名,以后有了在孤儿院里先上洗手间的资格。她连续几天都抱着这种高傲的思想在楼道里溜达,直到她发现那些卑鄙的小人,不敢和她正面对决的懦夫们,采用了更迂回的手段来对付她。他们把她的床铺和被褥全都用水浇湿了。
  这场死不了人的战争一直持续着,这与孩子们独特的生长经历密不可分。她们中间只有少数是真的没有父母,更多的是因为残障问题而被抛弃。这些不完整的天使们出生在一片野性的丛林里,也许终身都逃不出去,虽然连学都没有上过,但却比任何人都理解弱肉强食的定义。
  起绰号是孤儿院里主要的交流方式。有个叫挂面的女孩不爱说话,鼻涕经常不受控制的流出来,她每次都和钱荣在同一天洗衣服,就为了赶在她之前把晾衣绳占住。被暗戳戳的欺负了两个多月之后,忍无可忍的钱荣冲到了她的寝室里,但和那女孩同住的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没什么朋友,每次来新人了她都玩这招。就为了让你记住她。”
  当着挂面的面,她们毫不避讳的揭露了她。这也给钱荣提了个醒,她开始默默的祈祷,只要再来更新的人,大家的注意力就会从自己身上挪开。
  等到梧桐树的根被融化的积雪叫醒,钱荣终于等到了她的替罪羊。
  那是个脸上有着一大片白斑的可怜姑娘,名字叫做葛玖堃。在这个遍地都是‘建军’和‘桂英’的年代,她的名字就和她的长相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是个自称她姑姑的女人把她送来的,葛玖堃迈进孤儿院时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注定了她受到的‘照顾’肯定只多不少。
  孩子们想当然的拿她古怪的脸做文章,趁她睡觉的时候,把恶毒的镜子挂在她的床上。他们还给她取名叫‘卡西莫多’,这群孩子的文学底蕴加起来也凑不够半页《巴黎圣母院》,全都拿来用作了糟蹋别人。
  钱荣打心眼里感谢葛玖堃的到来,好让自己喘了口气。喜新厌旧的孩子们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毕竟葛玖堃不像个母狮子一样,她的眼圈一惹就红,有成就感极了。他们在房间里玩彩色的玻璃弹珠,从不准她参与,说她摸过之后就不干净再也打不准了。而等她低下头去失落的走开,他们反倒失去了玩闹的兴趣。
  而在葛玖堃到来之后的第三个月,一个月亮过于璀璨的晚上,当时迷迷糊糊的钱荣被日渐燥热的空气渴醒了,爬起来去找水喝。在寝室外的楼梯口处,左边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就像是有人把月亮掰下一块握在了手中,乍一看还挺浪漫。不过稍微走近点就能发现,那是把明晃晃的菜刀。
  颤颤巍巍的葛玖堃双手举着菜刀站在黑暗之中,她穿着单薄的短裤和背心,赤着脚发出啜泣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令钱荣立刻清醒了。嬷嬷粗壮沙哑的鼾声从走廊的半中央传过来,她睡觉前一定是忘了锁好厨房。
  “你要干嘛?”钱荣再硬气这时候手脚也是凉的。
  除了更加急促的啜泣声之外,葛玖堃什么都没说,银白色的光芒和飘在海上似的,来回的晃动着。
  “你别过来。”
  当钱荣发现菜刀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慌慌张张的往后退去。
  “我……爸爸……如果在的话,我就不用来这里了。”葛玖堃吸着鼻涕。
  听到这句话,钱荣不那么害怕了。她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在陌生环境里倍感孤独的小女孩,和她一样都没了依靠,和她不同的在于没那么坚强。
  “那你比我幸运,我一想到我妈妈,就像要揍她。”钱荣调侃着说。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偷偷朝着那菜刀伸出手去。葛玖堃晃得太厉害,她没法直接夺下,除非不打算要指头了。只能先冷不丁的抓住她的胳膊,顺着往下捋,这才将这片锋利的月亮握在了自己手里。
  现在钱荣松了口气,可以随便问了。“可他到哪里去了,还不是不要你了。”
  只有吸溜鼻涕的声音,没有人回答。
  “那种父母不值得,你就当自己是牛下的崽。”
  葛玖堃的肩膀在黑暗中上下颠簸着。
  “没事的,我叫钱荣,你记住我的名字。”
  纯粹是出于身体本能的反应,钱荣没有多想就抱住了眼前哭哭啼啼的姑娘。可能葛玖堃比她还大点呢,但现在,她觉得她就像只掉进了池塘的猫一样。葛玖堃的脸因为泪水而滑腻,即使是白斑上也是滑的。她更瘦弱些,摸起来就像一堆松软的柴火。
  “你要大胆一点,他们都是些皮影tຊ戏。”
  “皮……什么?”
  “皮影戏,就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如果你不被他们的把戏弄哭,他们就会觉得很没意思,自己就散了。”
  葛玖堃似懂非懂的喘着热气,钱荣用刀把浅浅的戳了下她的腰。
  “下次别干这么吓人的事了,”她鼓足了勇气对她说,“我也是新来的,以后我们两个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蟥。”
  “是蚂蚱。”葛玖堃用柔弱的语气提醒她。
  “对,”钱荣为自己的小错误发笑,“以后你就站我后面,我来当你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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