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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钱荣并没有赴约。民政局打电话让她过去一趟,又是沟通把孩子们接走的事。他们把新住址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一迈进去,古诗词就会自动充满孩子们的脑袋。此外他们也没有忘记感谢钱荣这些年来的付出,通过给她颁发奖状的方式,宣布她短暂的代管生涯走到了尽头。当一切形式化的流程结束,那位和钱荣谈话的领导着重提到,让她回去快点组织孩子们收拾东西,并且委婉地表达,有些垃圾就没必要一起带过去了。
  出门时钱荣的心情比进去时更为糟糕,她把那奖状揉成团,塞进了一个她永远不会再记起的垃圾桶里。今天葛玖堃有事出去了,望着墨池般黑暗的天空,钱荣不tຊ由得加快了步伐,她以往最讨厌的就是给孩子们做饭,但想到马上就要解脱便莫名的心酸。
  刚走进孤儿院她就被食堂里愉悦的欢笑所吸引。那里灯光亮着,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几个矮个子的小孩正跪在桌上抓东西吃,丰润的油脂从手上滴到衣服上。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去,像是有人把国宴送错了地方,桌上菜肴的丰盛程度超乎想象,佛跳墙和剁椒鱼头犹如给孩子们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和桌上的杰作相比,自己平日里最常做的红薯稀饭简直和泔水没什么两样,钱荣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孩子们满满当当的嘴巴说不了话,看到她之后只能用哼哼声打招呼。
  用诧异的眼神四下打量之后,钱荣看到了捋起袖子正在摆餐的娄嘉弥,还有一位她从没见过的男士站在旁边。那男人衣着得体,外套和衬衣明显是量身定做,一粒扣子都比她全身的衣服要值钱。
  “这个就是钱荣。”看到她走进来,娄嘉弥赶忙介绍。他卑微的弯着腰,钱荣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清朝的太监。
  “你好,我是康克诗。”男人自我介绍。
  “我们认识吗?”钱荣本能的警惕着。
  康克诗没有立刻聊下去,他招呼孩子们继续吃,不要因为他们的交谈而停止狼吞虎咽。“放开了吃,全都是你们的,不够我再让人送来。”对贫穷习惯了的孩子们哪受得了这种奢侈,一个个嘴角冒油眼睛发光,都和走进了梦里似的。
  随后康克诗才转过来。“实际上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去过奶牛站,但那两口子做贼心虚说你死了。”
  “不要兜圈子,我今天心情很不好。”钱荣说。
  “我是康晨的儿子,你妈妈,杀了我爸爸和哥哥。”
  本来站在旁边的娄嘉弥,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喉咙突然卡住了。他赶紧硬挤到桌上,试图和孩子们混为一谈,就为了不再听到他们谈话的任何内容。钱荣换上警惕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所以你是来寻仇的。”
  “那你可真是隔着门缝瞧人,把我看扁了。”康克诗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听娄嘉弥说这里经费非常紧张,所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图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我看起来长得很像个白痴吗?”钱荣面露不悦。
  这句话把等同于把康克诗逼到了角落里,他缓了几口气才重新开口。“很好,够直接,我喜欢。”他下意识的把手插进了口袋里,“既然你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那你妈当年造的孽,就由你来还吧。”
  “果不其然。”钱荣开始在食堂里寻找趁手的工具,“不过我没有钱,也不打算割只耳朵配给你。如果你打算动粗的话,我还要提醒你,在法律的角度上我可没有亏欠你。”
  康克诗连连摆手。“你误会了。我想要的不过是个谜底。”
  “谜底?”
  “对,我只想知道,你妈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钱荣一脸的迷茫,思索了好一阵子。“我不清楚,那几天我和她吵了一架,跑去了外地。当我知道她一晚上连杀了三个人,我也非常惊讶。”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在孩子们大快朵颐的吧唧声中,康克诗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我指的不是她怎么行凶,而是,她是怎么回去的。”
  “我听不懂。”钱荣冷冰冰的说。
  “难道你看到我的时候不觉得愧疚吗,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过分。”
  “第一,我再说一遍,我从不欠你什么。”钱荣的口吻就像冷酷的枪口一样,“第二,你大概不了解我和我妈的关系,这么说吧,如果她当年没有因为杀人而被枪毙,那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死在她手上。我是认真的,她对我的狠是深入骨髓的狠。”
  “你的意思是……”
  “对,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想从我这打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消息,那都是不可能的。在我的脑海里我妈早就不在了,死在那颗子弹击中她的好几年前,自打我记事开始,我就努力不去记住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她活着的时候,巴不得要我的命,而现在她走了,除了坏名声什么都没留给我。最后,你该走了。”
  康克诗还是很不甘心。“你可以开个价。”他拿出自己的底牌。看到钱荣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接着讲,“一万怎么样,我只不过要句话。”
  在桌边正啃着板鸭的娄嘉弥听到这天文数字,差点把骨头都吞下去。看看那些对金钱没有概念的孩子们,只知道把自己的牙缝填满,他真为他们感到悲哀。
  “所以有钱人都像你一样,听不懂人话吗?你,该走了。”
  在三番五次的纠缠之后,钱荣撕毁了最后一丝体面。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她和提溜兔子似的把娄嘉弥从椅子上拽起来,将两个人一同丢到门外去。望着反锁上的门栓,康克诗想不起来上次遭遇如此屈辱是什么时候,因为气氛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在原地愤愤不平的转圈,锃亮的皮鞋把地面都磨薄了一层。
  “她,她是不是不知道那桌菜多少钱?”
  他问娄嘉弥,而后者则若无其事的继续啃着鸭架。“她不在乎,”娄嘉弥习以为常,“我告诉过你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康克诗难以平复心情,仿佛有人用鞋底子在他脸上抽了好几下,他把不甘的目光投向那扇大门,就像下一秒准备用头撞上去似的。直到娄嘉弥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不可能。”他的声音还在颠簸。
  “嗯?”娄嘉弥随意迎合着。
  “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我绝不相信母女两关系会差成那样,她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她就是想要独享。”
  看着走火入魔的康克诗眼睛都快要掉出来,娄嘉弥抹了抹嘴角上的油,试探着问:
  “那之前答应我的钱……”
  “我当时说的条件是什么。”
  “让她去克诗轩吃顿饭。”
  “那她去了吗。”
  娄嘉弥很有自知之明的闭上了嘴,他简单的告辞转身离开,用酸溜溜的语气感谢康老板的言行一致。
  “你去哪里?”康克诗凶巴巴的问。
  “回批发市场啊。”
  “然后呢,和那些没前途的假鞋过一辈子?”
  “否则呢,怎么还我欠你的债。难不成你养我一辈子。”
  “可以。”
  当娄嘉弥意识到康克诗没有开玩笑,他自己反倒慌了神。从那虽然简短,却如山峦一样坚定的回复中,娄嘉弥看到了一个自己之前完全不敢设想的人生。这个设想太过贪婪,且令人不齿,通常来说只是个笑话,但他面前的男人却真的有令这设想变为现实的资本。而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达成他的条件。
  “她总有朋友吧?”康克诗开口了。
  “有个比她还怪的。”娄嘉弥阴阳怪气的嘟囔着。
  “去找她朋友打听一下,我要知道关于她妈妈的一切。”
  娄嘉弥一直站在后面,拿看疯子的眼神打量康克诗,后者转过来他才收敛一些。“我和那家伙关系不怎么样。”他像个小怨妇一样,耷拉着脑袋说到。
  “你是个男人,要做的是解决问题。而钱,是你最不用担心的。”
  在亦真亦假的夜色下,路灯的光圈将两人环绕,如屏障般替他们搭建出一个另类的世界。在康克诗的身上,娄嘉弥看到了一股大部分人不具备的力量,庸人常常把那称为偏执,而完美主义者更习惯称之为理想。
  不论钱荣有多么不情愿,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她都必须抓紧时间收拾房间。葛玖堃正趴在床边,试图把钻进去的奶猫从底下拽出来,直到钱荣告诉她那不是外面溜进来的野种,她才罢休。整个屋子里尘土飞扬,无数细小的毛绒如无根的浮萍般飘在空中。葛玖堃面不改色的从地上拿起一双袜子,询问钱荣的意见。
  “这好像是他的东西。”
  “从窗户上扔出去。”钱荣只看了一眼就来气。
  像是没有自我意志的奴隶一样,葛玖堃毫面无表情的照做。随后又从地上拿起之前装猫的书包。
  “这个也一样吗。”
  “这个我要翻翻看。”钱荣对自己即将说的话深感厌恶,“免得他回头说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再和我吵起来。”
  她把手伸进包里的时候,正巧瞅见了床下那对傻乎乎的眼睛。摸索了一阵子,抓出来几簇猫毛,随后是一支贴着胶布的笔,和几张皱皱巴巴的稿纸。
  “还在胶布上写个‘胡’。”钱荣一副嫌弃的模样,“谁稀罕偷似的。”
  “这些纸是用来垫尿的吧,免得猫把里面搞湿。”
  “没错,应该都是些废弃的信件,等一下,这是什么。”
  当钱荣把稿纸翻过来,看清楚了上面潦草的字迹,她突然间就不说话了,所有的关节都像被透明的石膏固定在了tຊ空中。葛玖堃凑过去,下意识的念出了纸上的内容。
  “我唯一的挚爱,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十二封信。虽然此刻我们的肉体不在一起,但我向你保证,魏婷,我的灵魂无时无刻,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迫切的渴望能够娶你回家。”
  作为一张起了个头就废掉的信纸,上面的内容就到这里。钱荣回过神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张纸彻底揉作一团,那难以言表的愤怒和羞耻令她失去了理智,她冲出房间的时候差点把门给卸掉。
  但没过多久,她又回到了屋里。先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很快又站起来打开了窗户,葛玖堃很识趣的站在旁边假装自己并不存在,默默看着钱荣扑到床上用力捶打枕头。
  那张纸被她揉的变了形,很快痛苦的泪水浇灌到上面,字迹变得彻底无法辨认。
  “我,我该怎么办。”
  她是那么无助的抽泣着。李坤走到了门口,这个脆弱的钱荣令男孩感到无比的陌生,甚至有些惧怕,在葛玖堃眼神的提示下,李坤最后放弃了走进来的念头悄悄的离开。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葛玖堃平静的说。
  “王八蛋,他就是个垃圾,花心大萝卜,我当初就是瞎了眼了才会答应他。”她不停地擦拭眼睛,依然无法阻止泪水顺着下巴流进衣服里,咬牙切齿的骂了几句之后又突然卑微的哀求起来,“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要怎么才能让他回来。”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废话。”
  “你难道就不在乎他心里有别的女人。”葛玖堃凌厉的目光洞穿了钱荣的身躯。
  “我当然在乎,我在乎的不得了。”钱荣爬起来高声的回应,突如其来的缺氧差点击垮她,她揉着脆弱的额头又一次跌坐到床上,“我曾经以为自己的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决不能输给那个魏婷。无所谓了,哪个男人能从一而终呢,但他最后必须是我的。”
  “这,还是你吗。”葛玖堃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能不这么说话嘛,这让我很不舒服。”
  “很好,果然,真爱不是符合你一切要求的人,是可以使你放下一切要求的人。”葛玖堃还是那副让人打颤的冰冷表情。
  钱荣就像一只掉进了陷阱里的兔子,扑腾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试图从葛玖堃身上找寻到一丝的生机。“我平时是不是对他太凶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我也不是没想过改变,但我真的很害怕他接受不了真实的我。”
  “如果你真的想要挽回他,就要从另一个方向下手。”
  似懂非懂的钱荣迷茫的张着嘴巴。
  “你必须让他先失去你,有了危机感,他才会懂得你的可贵。”
  伴随着思索钱荣的啜泣渐渐平息,她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可我应该怎么做?去和他提分手嘛。”她抹了把鼻涕,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干净。
  “你应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他,行动永远比语言更有力量。”
  六神无主的钱荣就像提线木偶一般接受了这道指令。她先是去收拾衣架,没过多一会情绪又再度失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瘦小的架子上居然有一多半衣服都湿胡会涛的。她把那只定情信猫从床下抓出来,连同稿纸和笔一起塞回到书包里,用颤抖个不停地手拉上了拉链。当她吃力的提着两大包东西想要离开,葛玖堃拦住了她。
  “如果他当场后悔,给你道歉怎么办。”葛玖堃问。
  “那不是再好不过。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钱荣一激动,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奶猫发出一声朦朦胧胧的痛叫。
  “那你就输了。”
  钱荣一时间没有理解葛玖堃的意思。她重新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好友,在心中暗暗惊叹,原来那副看似麻木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一颗比齿轮还要精密的心脏。
  “当他发现他只要微微一低头,你就会立刻原谅他,他就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从此以后他会变本加厉,不断地试探你的底线。背叛,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如果这次你不能让他深切的感受到和你一样的痛苦,那他就会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
  “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钱荣抓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很难想象,这和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姑娘是同一个人。葛玖堃没有多做解释,默不作声的把两大包东西都拎起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给他看扁你的机会,你应该等在这里,等他上门求饶。而且第一次一定要拒绝他。”
  看着葛玖堃可靠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钱荣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夜晚,年幼的葛玖堃独自拿着菜刀对抗这个冰冷的世界时,幸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陷在感情里,中午刚过,民政局的人又上门来督促了。看到院内的东西几乎都还没有打包,给钱荣颁发奖状的那位领导一改昨日的慈善,转而批评起她的大局观来。孩子们见状争先恐后的充当钱荣的禁卫军,他们喊出大逆不道的口号,说自己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老弱不堪的楼梯在呐喊声中摇摇欲坠,抗议搬家的骚乱愈发的像义和团的模样。
  几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们拿肥皂砸了领导的头,钱荣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在第一时间把这邪火掐灭。出于愧疚她邀请领导们共进午餐,在餐桌上口吻也缓和了许多。
  “我当然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好事。”钱荣专门当着孩子们的面大大方方的讲,“这里面有个吹口琴的好苗子,好好培养一定会成才的,还有坐在最角上的那个男生,你们别看他眼睛有问题,他跳远能到两米三。”
  钱荣滔滔不绝的嘱咐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领导们颇为不适,其中一个等另一个全部吃完,看到后者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才敢动自己那碗炒面。
  把民政局的人全都送走之后,钱荣回屋歇息了一阵,不知不觉睡过去,又被楼道里突然传来的欢呼声吵醒。
  她打开门惊喜的发现,在她念念不忘的祈祷下,胡会涛真的来了。他把头伸进每个寝室里寻找着什么,几个雀跃的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询问他小巫师在故事最后到底怎样了,但今天的他火急火燎没功夫搭理他们。
  钱荣赶快把那副朝思暮想的表情藏进口袋里,她高高的昂着下巴,看上去人畜不近。并且在心里暗暗发誓,前十分钟里,不管胡会涛怎么求饶,自己都决不会说一个原谅。
  两个人对视上之后,胡会涛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那铿锵的脚步声和钱荣的心跳一模一样。
  “你简直就是畜生。”
  当这句脏话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时,钱荣好一阵子都没缓过神来。她这才注意到,胡会涛额头上布满汗珠,两只手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污。他从来没有用此刻的眼神看过她,像是要把她开膛破肚似的。
  “你个变态,你还有没有人性,你……你……”
  “你是在骂我吗?”一切太过突然,钱荣的精神还处在朦胧之中。
  “骂你?”胡会涛咬牙切齿的说,“我恨不得扇死你,我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呸,你这种货色也配称作女人?”
  一时间钱荣完全忘了自己可以还嘴。她明明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样,在她的眼中,远处的孩子们面容开始扭曲,楼梯的扶手也一同旋转,而她试图从他们惊骇的眼神中寻找答案。面对这莫名其妙的职责,仿佛她错过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几天,有股强大的力量把那些日子偷走了。
  胡会涛的愤怒如涛涛长河般永无尽头。“什么丧心病狂的人能做出这种事。它也是条活生生的命啊,你简直就是恶魔,和你妈妈一样,你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刽子手的血液。”
  “你说的‘他’到底是谁?”钱荣渐渐缓过劲来。
  “你自己做的好事,居然还有脸问我。”和列举证据似的,胡会涛把鲜血淋淋的双手举到她面前,因为太过于激动他甚至没法让它们保持平衡。
  这种毫无来由的谴责,就像黑暗中射来的暗器一样会让人疲惫不堪,钱荣感觉到无比厌倦,不想再配合下去。
  “怎么,你是被我抓到了把柄恼羞成怒,所以才来恶人先告状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到底是谁不要脸。”她一口气说完。
  “你以为我是来吵架的?不,我是来和你正式分手的。”
  说到这里胡会涛环视四周,现在站在后面的每个孩子都是他的见证人。他说的很大声,不允许他们任何一个人听不清楚。
  “我当初真的是昏了头了,才会答应你。”他说。
  即使是在大街上赤身裸体,都不会带给钱荣如此巨tຊ大的羞耻感。她的愤怒如画一样浮在外表上,拳头不由得握紧了,赤红的鼻孔里喷出热浪。要知道不久前她还满怀期待的畅想着两人的婚礼,这和从悬崖上被丢下去没什么两样。
  “是姑奶奶我答应的你,你就是头蠢猪,你个三心二意的混账!去你妈的,你个杀千刀的玩意。”
  她不顾形象的冲他大喊大叫,孩子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钢铁一样强硬的代理院长居然会有崩溃的时候。
  “我看出来了,你早就想把我甩掉。”钱荣继续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始乱终弃,你还在这里演什么戏。”
  “没错,说的可太对了。”胡会涛狂妄的笑着,像是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鲨鱼一样,“我当然要甩了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结婚,永远!我现在看到你我就恶心,呸。”
  赤手空拳已经无法承载钱荣的愤怒了,她跑回到办公室里,抓起凳子又冲了出来。因为胡会涛不愿意退缩,头两下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的身上,有些年纪太小的孩子被吓哭了,其他楼层的孩子也都跑出来趴在楼梯上。见势不对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冲过来抱住钱荣,否则她真的会把胡会涛活活打死。
  胡会涛捂着胳膊往楼下走时,不忘继续在钱荣的伤口上撒盐:
  “不光是我,没人会娶你这种怪物的。巫婆。”
  “你回来,我今天要你的命。老娘今天要你的命,胡会涛!”
  等到胡会涛的背影彻底从孤儿院的窗户里消失,钱荣也彻底虚脱了。她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连卫生间都不去。一开始她身体里还有些残余的水分,等到彻底哭干了,房间里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孩子们平时有多怕她此刻就有多爱她,几个嗓门大的小姑娘轮流当喇叭,趴到门缝上和叫魂似的呼唤她,直到钱荣用沙哑的嗓音不情不愿的哼哼一下,她们才会放心的回去歇几个钟头。
  到了第二天中午,钱容依旧没有任何的食欲。但哭声合唱团的成员来得比前两天更早,太阳的光芒还没有来得及临幸窗户,有个小丫头就开始在门口不停的念叨她的名字。最后钱荣不得不把门打开,允许她看到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我还活着,满意了嘛。”
  说完之后她又埋怨自己过于无情,换了个更有耐心的语气重新说。
  “去吧,帮李坤把食堂里的东西打包好,那些漏勺都是新买的,没必要扔掉。”她吸了吸鼻子。
  “不需要,已经全都搞定了。”仿佛是看穿了钱荣心底里的不相信,小丫头骄傲的仰着头说,“假鞋娄来了,一早晨就把食堂全搞定了。”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钱荣决定下楼去看看。她拖着仿佛老了十岁的身体慢悠悠的走,必须仰仗扶手才能保证不从楼梯上跌下去。一楼要比二楼嘈杂得多,铁器来回的碰撞像敲锣一样,孩子们用关切的目光庆祝她走出房门。娄嘉弥背对着她汗流浃背,用尽了力气把一大捆琐碎的玩具捆结实,钱荣还记得他小时候在值日时偷懒的样子,人生漫漫,还债的日子不分早晚。
  “呼。”娄嘉弥从孩子们的注视中意识到背后有人,他转过头歇息了几秒,然后开始解释,“这几天市场没什么人,我猜你们也收拾不过来,所以我就过来帮忙了。”
  “我不需要。”
  连孩子们都对钱荣的不近人情看不下去,他们不敢当面有意见,但翻她两个白眼还是可以的。他们对她的关怀和憎恶并不矛盾,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种情绪在孤儿院里一直巧妙地共存着。
  委屈的娄嘉弥手足无措的站着,他明明不是贼却如同被抓了现行。“有必要这样吗,我今天不是来推销的,我……我什么都没带来。”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由于猜不透钱荣的用意,娄嘉弥花了足足三倍的时间才做出回应。“十好几年了。”
  “你真的想帮我?”钱荣的声音没有任何的阴阳顿挫,只有残忍的失望和冷静的怒火。
  “……是啊。”
  “那和我结婚。”
  正在往门口拖拽椅子的孩子们猛地停下脚步,犹如音乐厅里的指挥家突然捏住了拳头,一切刺耳的杂音都在顷刻间消失。这层楼里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惊讶的表情,钱荣自己都不知道她念出了一句威力十足的咒语,阻止了时间继续流淌。
  “啊?”娄嘉弥真的是被吓到了,声音和身体都在后退。
  “怎么,你觉得我配不上你。”钱荣咄咄逼人往前迈了一步。
  一时间难以确认娄嘉弥那算不算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似乎有些高原反应,喘的非常厉害,“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我们两认识多少年,就闹了多少年,对吧。”
  “对。”由于控制不住的表情,娄嘉弥不得不捂住嘴巴,“但这实在是太突然了。”
  “要不然立刻娶我,要不然就立刻滚蛋。”
  看着钱荣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娄嘉弥反倒镇定了许多。这件事周围的孩子们帮不上任何忙,他必须独自做出选择。阳光从门口探进了头,如探照灯一样打在他的身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尝试到万众瞩目的滋味。适度的迟疑是必要的,否则反而会显得太过随意,等四周所有的呼吸声全都停止了,他收拢所有的勇气做出回应:
  “好,我答应你……我是说,我们结婚。”
  没有锣鼓喧天的秧歌队,也不需要到娘家去接亲,两个蒲公英一样孤单的年轻人,在一群同样孤单的孩子的见证下完成了最简单的仪式。在娄嘉弥答应之后他们当时就去领了证,下午回来就在孤儿院里举办了宴席。现场没有请任何一个外人,只有赶工剪出来的‘囍’字,歪歪扭扭的贴在窗户上,随着穿堂风凄凉的飘荡。
  钱荣和娄嘉弥对着炒菜的炉灶喝完了交杯酒,她连衣服都没有换,穿的还是平时那身。桌上有些花生米和海带,除了凉菜更多的还是酒。钱荣要求今天晚上所有的孩子都要喝,每一个都必须喝到桌子底下去,在掌权的最后时刻她下了这道让所有孩子永世难忘的命令。还有那个曾经和胡会涛一同抽烟的小姑娘,钱荣让她今天不用再藏着掖着,同时从她手里讨了一根。
  她轮流和孩子们划拳,赢了便换下一个人,他们还没迈入社会就被迫学会了驾驭社会的技能。娄嘉弥试图把她从遍地狼藉中拽出去,但他丈夫的身份完全失灵,钱荣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即使醉到站不稳的地步她也绝不离开半步。
  她总是哭一会便笑,笑一阵又哭,其余的时间里则是两项同时进行。“我没有事!”她无比厌烦的扒拉掉那些试图把她拽回房间的手,“我是为了你们才哭的,别瞎想,你们要走了,我难受是为这个明白吗。”
  葛玖堃直到接近凌晨才出现,钱荣一直瞄着门口,看到她的时候醉醺醺的钱荣发出一声野猫般的怪叫。
  托酒精的福,此刻大部分孩子都跑去外面扰民了,剩下零碎的几个,要不然在寝室里睡得和死猪一样,要不然就抱着脸盆就地而眠。钱荣的脊椎仿佛被人偷走了,没法离开餐桌独自行动,如她所愿,拗不过她的丈夫丢下了她出去追赶孩子们。
  “你……啊你……”钱荣试图用伸不直的指头指着葛玖堃,她趴在桌上眼睛肿的非常厉害,只有下半部分能用来看人,“你这两天到哪去了。”她打了个浓郁的酒嗝,差点就真的吐出来,“我让李坤去通知胡会涛,我不是没人娶,让那王八蛋来看看。”
  作为整个孤儿院里唯一还有理智的人,葛玖堃走到脏乱的食堂门口停下了脚步。人是环境的产物这句话在她身上并不适用,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热闹,她都和井底沉浸了千年的石头一样冰凉。
  “他不会来的。”葛玖堃毫无表情的说。
  听到这句话钱荣的心顿时化成了灰,她试图撑住桌子坐起来,但连着两次都失败了。就顺势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她凄厉的嚎叫着,只是嚎叫,那声音如黑暗的莽荒大地劈下一道刺眼的闪电。
  “你凭什么,闭嘴,你不能这么说。”钱荣用乱糟糟的语序说到。
  “李坤不可能找到他的。”
  钱荣猛地抬起头来,让人不由得担忧起她的脖子。
  “什么,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在诊所。过两天他要去康苏医院面试,我整个下午都陪他在外面选衣服。”
  就像有人把周围的空气全抽走了似的,钱荣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她用迷离的双眼盯着葛玖堃,似乎在等她承认这不过是个笑话。但过了一会,她终于自己tຊ先笑起来。
  “你们两个?啊哈哈哈,”她摇摇头,仿佛在看马戏团的猴子,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因为爬不起来所以干脆就靠在桌腿上,“你是认真的?”
  回应她的只有葛玖堃响亮的沉默。
  “让给你,那种东西,我呸。你喜欢,你就拿去吧,我呸。”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葛玖堃淡定的说。
  花了好大的力气,钱荣才把身子蛄蛹到面朝她的角度。
  “我真正喜欢的,是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感觉。”
  除了像堆废品一样瘫在地上,钱荣什么也做不了,她的胳膊抬起来两次但都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为什么,我们不是姐妹吗,这么多年了。”她那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别人嘴里借来的,越说越无力,后面几个音节几乎销声匿迹。
  “我们终于扯平了。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现在你也知道最爱的男人彻底离开是什么滋味了。”
  从最初的相遇到此时此刻,钱荣第一次在葛玖堃的脸上看到笑意,恰如那剧毒的虞美人绽放出致命的色彩。孩子们不知从哪里整来半挂鞭炮,为了冲喜气在院子里点着,鲜红的火光透过窗户映在葛玖堃的双眸里,她的眼睛被噼啪声烧出个洞,里面是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另一端通向一切孽缘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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