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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上过学,可我却读过书。”
  这话听着拗口,并且前后矛盾,但却又是事实。这话我是对妞妞讲的,因为她总是质疑我学问的由来:
  “嚯,你还知道四大名旦,你还知道唱念做打,原来京剧你也懂。不对呀,你不是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吗?看来你又在骗我,老实交待,你到底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妞妞总是怀疑我在骗她,这也难怪,一个人,在当今的社会,如果他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又凭什么挣到那么多的钱呢?事实上我就是在骗她,我有钱,但挣钱走的是偏门,这注定无法启口。
  “好了好了,不问你了,瞧,汗都下来了,吓得吧?好吧,愿意骗那你就接着骗,有本事骗我一辈子,哼!”
  汗都下来了,不能吧,我就这么一点心理素质?抹了一下额头,我心里想:妞妞,你说对了,还真的要骗你一辈子。这是实话,我的秘密必将烂在心里,不管和妞妞能走多远。
  “那么现在,聊点什么呢?”大概是看我有些尴尬了,妞妞主动搂住了我,那时我们正走在府右街上,惊叹着中南海的红墙和绿瓦。是啊,聊点什么呢?这个问题我tຊ也在想,说真的,在这个时刻,我比妞妞更害怕冷场。
  “你第一次来北京是什么时候?你来做什么?”
  好在妞妞找到了一个话题,而这个话题我又比较喜欢。
  “第一次?”
  我兴奋了,我不无得意地看着妞妞,“啊,那年我十八,那天我正好过生日。十八岁的生日,我来北京看升国旗。”我着重强调了一下来看升国旗,这是有意炫耀我的优越。
  越过时空,思绪又回到了早已经远去了的那一天。那一天,太令我难忘……
  我和师父兴高采烈地下了火车,匆匆忙忙地赶往天安门……等一等,我记错了,那天我去看的是降国旗,因为一下火车,就已近黄昏。那么看完了降国旗,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去了簋街,去吃涮羊肉。地道的老北京涮羊肉,铜锅,木炭。我们还喝了酒,是白酒,牛栏山的二锅头。我还想起了那个和我同样过生日的女孩,以及她那些活泼可爱的朋友们。
  那女孩一脸幸福的模样逐渐清朗起来,我惊叹时间过了这么久,记忆还能够如此深刻。也没法不深刻,一次意外的相遇,如同一阵清风,恰好又赶上了我的成人礼,况且她还送给了我生日蛋糕。
  想起了那个女孩,我侧脸去看身边的妞妞,我要拿她们做个比较,没办法,还是妞妞好看。如果说那个女孩是一阵清风,那妞妞就是一股清泉,甘之如饴的清泉。好啊,我真是幸运,茫茫人海当中,竟然遇见了她。
  遇见的不仅有她,还有师父,不管他是不是叫吴明,我都愿意把他当成我生命中的贵人。
  “王一,你可别这么说,我是个贼,我教你的是偷,这可是犯罪,你应该恨我才是。”不料师父却不这么认为,在这件事上,他总是心中有愧,“你知道的,那天,你若不是非要跟着……”
  “那么请问,七十二行当中,有没有偷这一行呢?”我明白师父想要说什么,可我不愿意听。
  “应该有吧。”师父想了想,“书上说,‘七十二行,盗墓为王’,盗和偷,本质上区别不大。”
  “好,既然有,那也就有祖师爷了,那么我们的祖师爷又是谁呢?”
  “我们的祖师爷?”听我这样发问,师父笑了,“这个嘛,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东方朔。这个人你听说过?”见我摇头,他很是开心,马上便晃起脑袋的开始卖弄,“东方朔是汉武帝时期的一位文学家,他……”
  “什么,文学家?”
  我以为我听错了,文学家和贼有什么关系,师父不会是在诓我吧。于是师父很是耐心的为我讲起了东方朔:他的才能,他的智慧,他的能言善辩,尤其讲了他偷吃西王母仙桃的传说,这也正是后来,他被尊为祖师爷的原因。
  “他可是上八洞神仙,很厉害的。”
  “嗯,嗯,这个贼我喜欢。”我频频点头。啊!原来贼的祖师爷这么了不起,这样来看,做贼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呀。“那么,另一个呢?”我迫不及待的问,我急于知道。
  “另一个?另一个是时迁,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时迁,你昨天不是还在看那部电视剧?”
  “什么,他……你是说那个獐头鼠脑的偷鸡贼?”
  这个我可没有想到,从东方朔到时迁,分明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偷的是什么?仙桃,还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再瞧瞧时迁……唉!不提也罢。如果贼也分门派的话,我一定是属于东方朔,好歹咱也仙气飘飘。
  “我再打问一下,哥,你有没有师父呢?你别说你是自学成才,我可不信。”
  “你打问这个干什么?”
  “哥呀,这个很重要,将来有那么一天,我把咱们的门派发扬光大了……当然,那个时候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看不到。我的意思是说,逢年过节,我总得把你们的牌位挨个请出来,从东方朔老祖宗开始,一字排开……”
  “滚一边去。”师父一巴掌打了过来,但接着就笑了。“唉!你呀,你还打算一辈子当贼?这个长远不了,总得要金盆洗手,然后找个体面的活计,心安理得过你的余生。”
  金盆洗手?这个我可没想过。“那么,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我不想问下去了,我其实是怕,师父金盆洗手,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恰好她又甘心情愿的陪你一生,这就是结束的时候。”
  师父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那时我还不认识妞妞,我也不大理解他说的这些话,但我突然想到了谢雨琦,好没理由——谢雨琦,你能甘心情愿的陪我一生吗?
  “好了,说点别的吧。”我们各自莫名的惆怅了一阵子之后,师父回过神来。
  说点别的,别的有什么?想起来了,“哥,你第一次来北京,是在什么时候呢?”我的问题同妞妞的一样,但我没有问师父来北京做什么,我想我知道,还能来做什么,吃稻香村的点心呗。
  猜对了,师父哈哈的笑,“你小子,快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哥呀,你用别的形容我行吗?蛔虫……天!多恶心。”
  果真是为了来吃点心,师父说,那一年,他已经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岁?哦,那你从少管所出来很久了,那时你在干什么,做贼?”
  “不做贼,还能做什么?我呀,从小就是个贼。”
  看到师父的样子又有些伤感,我很后悔刚才的言语,“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没什么呀,难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个贼吗?”师父却又一次笑了。笑过之后,他说:“和你想看升国旗不一样,那年我一下火车,就直奔东安市场,我倒是要去尝一尝,朝思暮想的稻香村点心,究竟是个啥味道。”
  “你吃了?”我问。
  “吃了:糖火烧,梅花糕,乌梅酥,豌豆黄……一口气吃了好几种,结果,我吃伤了。这太悲哀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闻到点心的味道就要吐,尤其是稻香村的。”
  哈哈……我们又一次大笑起来。
  大笑当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少年,一副很脏、很累、很委屈的样子,蜷缩在小区里的某一犄角旮旯,他饿,他也馋。他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他闻到了卤鸡腿的味道,自然了,他也闻到了稻香村点心的味道。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渴望,这渴望招引着他,他情不自禁。他那只有些肮脏的小手伸了出去,伸向了那些美味……不,不,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年时代的师父消失了。
  “都过去了,一切的一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敢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眼里出现的那个少年必定会是我。我的少年同师父一样,也充满了屈辱,只是师父的屈辱能和我说,这多多少少减轻了他记忆里的疼痛,可是我的呢,又能同谁去讲,妞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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