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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个早晨,师父悄悄出门,悄悄的离去,到他再一次归来,时间也是十多年。离去的时候没声没响,归来却要大张旗鼓,这就是师父对我讲过的张扬。
  他显然发了财,走起路来趾高气昂。他戴着金表,脖子上挂着一根粗壮的金链子,手里边甩达着鼓鼓囊囊的皮包。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个子高自不必说,脸庞也光洁。英挺的鼻梁,粉嫩的嘴唇,精致的发型……还有什么呢?还有就是那副象征着他学问和儒雅的金边小眼镜。
  小区里的人们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太气派了,英气逼人,大家根本就不可能料到,曾经那样猥琐肮脏的少年,竟会出落成现在的模样,可见世事难料。
  师父是来奔丧的,为他刚刚去世了的父亲。我曾经问:如果不是老人家突然离世,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打算回去了?师父想了想:我怕回去,我不敢面对。
  面对就要回忆,可回忆里又全是疼痛。应该说疼痛都不算什么,更多的是耻辱,被人践踏了的耻辱。那这样看来,还是逃避的好,我想我理解了师父。
  “我刚要为我爸买一套房子,钱都准备好了,可是你看……”
  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一声长叹。
  师父是上午到家的,下午就搭起了灵棚。哇!好大的一个灵棚,连小区的路都给堵上了;还有那挽幛,竟有三层楼那么高,上边“父亲一路走好”的几个金色大字,几百米之外都能看到。
  先是来了一拨和尚,跟着就又来了拨道士,念经的念经,做道场的做道场,好不热闹。
  小区的大门口是一支西洋乐队,三十几个人组成,排成了一个方阵,又是鼓又是号的。乐队的正前方,扭动着一个动作夸张的美女指挥。乐手们也齐整,穿的就像北洋军阀。
  进到院子,灵堂的左右,各有一个鼓乐班子。一个班子的吹鼓手们,年龄看上去略大一点,另一个班子,则是几个精干的小伙子。锣、鼓、镲,加上唢呐,你吹一曲,我来一曲,对台戏似的。
  年纪大的吹的是《西去平安路》、《哭皇天》、《十送亡灵》……也吹《百鸟朝凤》、《抬花轿》、《全家福》,因为师父说了,尽管自己的父亲还不到八十,可也按喜丧来办。
  小伙子们吹的是流行歌曲,既有《常回家看看》、也有《故乡的云》以及《何日君再来》。
  席面也好,而且是流水席,十几个厨子为大家忙乎,燕窝海参,鸡鸭鱼肉,啥时候来,啥时候吃。那十几个厨子都是从大饭店里请来的,手艺自不必说。瞧,忘了讲了,还有烟和酒,烟是中华,酒是茅台。
  吊丧的人可真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流水席一直就没停,这个我可没想到。但接着也就豁然了,别忘了,师父有五个出了嫁的姐姐。
  五个姐姐就是五家人,这五家人的成员们,自然又会派生出各自的同事和亲朋,况且还有师父,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个儿子。你可能会奇怪,师父从小就在外办游荡,他又哪里来的同事或者是朋友呢?
  是没有,可他有钱,这样事情就变简单了。就说那几天吧,他不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青皮后生。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型,一样的黑西服,一律的寸头和墨镜……这么说吧,这些人不论你怎么看,都像是香港电影里演的黑社会,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那类。师父对他们颐指气使,呼来唤去,这就使得他自己变得神秘起来。
  这个从小就撬门扭锁的家伙,现在是做什么的呢?众人免不得疑问。看他这个样子,发达是一定的了,不然也就不会把这个丧事办的这样体面。可他又是怎样发达的,还靠撬门扭锁?
  猜对了,在这一点上,我可比师父幸运多了,大家都知道我与过去不一样,却没有人想到我是由于偷。
  这得益于我小时候的口碑,也曾有人怀疑过我是贼,比如我的阿姨,比如我的那些同学,可后来他们搞清楚了,我的钱是在网吧里跑腿挣的。
  不说我,还说师父。仍旧有疑惑,偷又能偷多少?看他这派头,显然不是个小偷,这是个大老板呀。
  可能还真的是个大老板,那些天里,师父也会有朋友来吊唁,虽说不多,一天也就来那么一个两个,可全都西装革履,并坐着价值百万的豪车。
  “你的朋友就是你的证明,他们是你的一面镜子,要不怎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也是师父后来对我讲的,可想必在当时,他已经深谙了这个道理。那些人的到来,就是为了替他说话,自己是干什么的,还需要解释吗?
  “可,那些人……我是说不光那几个老板,还有那四个膀大腰圆的马仔,他们又是打哪里来的呢?”这次轮到我疑惑了。
  “这还不容易,花钱雇的呗。”师父一笑,“雇他们当儿子都屁颠屁颠的,何况是雇他们来当朋友。”
  懂了,又是钱,原来如此tຊ。
  灵停了七天,就是说师父父亲的丧事,大操大办了七天。七天呀,那哗啦啦流水似的银子,也不晓得花出去了多少。白天是不间断的长席,随到随吃;晚上还要放焰火,还要再演一场露天电影,花高价租来的美国大片。
  太豪华了,师父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在悲苦中度日的小人物,做梦都想不到,走的会是如此风光。感慨的多是小区里的那些老人,来日不多的他们,堆挤在一起,羡艳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唉!谁又能说多生几个孩子不好。
  事实教育着他们,可惜晚了。但他们不服,谁被这样高调的发送都情有可原,唯独修锁配钥匙的这个醉鬼老头。他太讨厌了,临死也不安分,还要点上一把火,差点把整栋楼都给烧掉。
  讨厌的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一家子,尤其这个发了大财的儿子,什么玩意儿?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一桩桩,一件件。眼前这个嚣张的年轻人,真的是那个曾经的少年吗?那个少年肮脏、邋遢、可恶……不是听说他早就死了,怎么,又活了?阎王爷呀,你缺了德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放过了一个坏人。
  真的有师父死了的传闻,从他十四岁被关进少管所,到今天回来,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不是死了还能是啥?不曾想没死,还好好的活着,人出落的齐整就不提了,而且发了财。
  自己家的孩子懂事、孝顺、守法,为什么想要挣点钱那么难,可偏偏他就容易?想不明白接着想:即便他发了财,笃定那钱也不是好路上来的,哼!看着吧,不定哪一天,这个该死的家伙,又得被抓起来。
  真是酸甜苦辣咸,心里边什么滋味都有,特别是那酸,怎么都挥之不去。
  起先还都绷着劲,不管师父这一家子人如何的折腾,只是冷眼旁观。但即便旁观的是一双冷眼,却也看到了桌子上的鸡鸭鱼肉,还有那不曾吃过、甚至都不曾见过的海味山珍,这就又由不得口水直流了。
  师父一家人有言在先,他们不收礼。意思是你只要过去吊唁,这些美味的珍馐就可以免费享受,这等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再则说了,台阶也很容易找,都是一个小区里住着的老邻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既然人已经驾鹤西去,凭吊一下也理所应当。
  看到有老邻居来,师父格外客气,他笑容可掬,叔叔大爷大娘大婶热烈的叫着,叫的大家心里边着实的受用。“这个孩子,别说,这么多年不见,还真变好了。”
  但终归是心里有愧,想想好多年前的那个深夜,正是他们这些人,合起伙来,把师父送进了少管所。师父的心里也有愧,他也想起来了,好多年前,那些寂寥的夜里,他无数次的潜入到这些人的家,偷吃又偷喝。
  都有愧,也就都尴尬。尴尬是找不到话题的,那就索性什么都不说,彼此会意的笑一笑,吃好喝好也就是了。
  至此,师父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父亲在这个小区里窝囊了一辈子,几乎没人愿意搭理,现在他要离去,并且是永久的离去,那么好,我要让你们这些老邻居们都来,送我父亲一程。
  “老爸,我想您可以瞑目了吧。看,您并没有白生我,我还是挺能给您争脸的。”心里边默默念叨完了这几句话,他拧开一瓶酒,缓缓地倒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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