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扣下了手机,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水,问道:“博士生活怎么样?”
宁泊远微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林婧在说什么,他意识到他和林婧之间的联系真的少得可怜,以至于林婧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当然,这也告诉了宁泊远,林婧从未主动去关注过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这种认知难免让宁泊远觉得有些难过,但宁泊远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爽朗一笑,说道:“什么博士啊,我研一就退学了。”
听到宁泊远这样说,林婧震惊了,宁泊远的成绩很好,这她是知道的,地理信息科学作为H大的王牌专业,它每年的录取线甚至会高过A大很多,更不必说宁泊远当时申请的,是美国的非常顶尖的学校,林婧还以为他至少会在那边读完博士。
林婧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就是突然觉得读书有些耽误事,我想早点出社会嘛。”
林婧听完,又抬起头看他,发现他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一双桃花眼眯着,说起退学理由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坦然。
林婧其实很少听见“想要早出社会,上学耽误事”这种说法,因为在她的周围,几乎没有人不想读研究生,不想去更好的平台深造。
这些人中,除去一部分是要真的想要投身做科研,大部分人只是觉得硕士、博士的学历也许会成为他们以后激烈竞争的市场竞争中tຊ夺得更多的优势罢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只是为了逃避走出社会这个残酷的事实而已。
林婧不知道宁泊远走出社会,是因为他家庭给出了能够负担他试错的金钱,还是出于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冲动。
“现在在做什么?”林婧又随口问道。
“和几个朋友开发了点小玩意儿。”宁泊远没具体说是做什么了,林婧觉得他可能是在自谦,因为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林婧看到了他表情里的自信,林婧猜测他可能是创业成功了,所以才会退学——学习耽误赚钱了。
其实每年这样的学生也很不少,但能够真的闯出来的毕竟是少数,要么是家庭能够不断提供支持,要么则是自己的确具有商业头脑,又能将所学的东西具体实践。
“那你这次回来是?”
“准备回国发展了。”
宁泊远话说一半留一半,他的确是想回国发展,但让他如此仓促回国的原因只有一个——林婧离婚了。
宁泊远对很多事情都很有自信,读书,赚钱,创业,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好像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林婧是不同的,他知道,在林婧面前,他从来没有过把握这种东西。
林婧点了点头,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还以为你会在那边读完博士。”
听林婧这样说,宁泊远调笑道:“那我现在去申请一个?”
林婧也笑着回道:“也不是不行。”
“那我先在你这里重新读个历史系的研究生,怎么样?”
“那你现在就得开始备考了。”
宁泊远搞笑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林婧又被他逗笑了,刚刚的烦闷一扫而空,和陆知州他们在一起需要思考很多东西,但跟宁泊远在一起反而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之前和季禾阳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但简单的东西往往都具有迷惑性,林婧见识过一次了,她没有再去见识第二次的想法了。
看着林婧认真思考的样子,宁泊远突然笑了。林婧不解,抬头看他,似乎在问他在笑什么。
“就是想起来咱们之前总是像这样一起聊天。”林婧没有问,但宁泊远却主动解释道。
在酒饱饭足之后,宁泊远突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坐在一起聊过天了,对于宁泊远来说,那些促膝长谈的日子是珍贵到每个夜晚都会拿出来反复回忆的宝物,但他知道,也许对于林婧来说,那些谈话只是她执教生涯里,很平常的内容。
“怎么了?”
林婧当然记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泊远是第一个对林婧的教学有所回应的学生。虽然他的回应有些太频繁了,他会曾赞林婧讲得好的内容,也会提出他的建议,很多建议最后都被林婧采纳了。
“没什么。”
宁泊远又笑了,林婧记得他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而且天生一双笑眼,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觉得他的笑容中掺杂着什么不真诚的东西。
“时间过得好快啊,但老师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林婧总是听见有人这样说,陆知州是这样,宁泊远也是这样。就连季禾阳也会感慨,林婧是一个不会老的人。他们好像习惯把林婧描绘成一个从来没有改变的角色一样,但可怕的是,林婧自己也觉得,她没有改变过。
她的人生和二十岁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在教室里的位置转换了而已。她依旧需要面对无尽的论文,也依旧需要不停地学习,她过了很多年这样的生活。有时候她会觉得,她好像永远活在二十岁,但记忆又告诉她,她今年已经31岁了。
“哪有人不变的,人都是会长大的。”
林婧突然生了几分感慨,现在的她对于科研已经没有任何热情了,教书育人一开始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抱有激情投身于教育事业的,不然她也不会入职H大,但她并不想节节攀升,做副教授,做教授,她只是想要上课而已,但现在这种激情似乎也所剩无几了。
“对啊,人都是会长大的。”宁泊远重复这句话道。
林婧的语气本身带着物是人非、时光不可追的感慨,但宁泊远重复这句话时,林婧听出了一些憧憬的意味,她知道这是一种变相的安慰,所以她笑了,宁泊远也笑了。
他眼神明亮而专注,林婧和他对视了几秒,面无波澜地移开了目光。
走出饭馆后,宁泊远坚持要送林婧回家,说是吃完饭散会儿步,就当是消食了。宁泊远又聊了一些他的留学生活,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只是对于他创业的时期,他倒是只字未提。
两个人就这样边走边聊,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两个人就看到了看起来已经蹲在小区门口很久的江天曜。
看见林婧回来了,江天曜站了起来,他背对着光,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眼神从林婧身上转移到了她身边的宁泊远身上,就是这个看起来单纯无害的年轻人,在今天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江天曜想不清楚,明明今天,他是最先到的,但最后却是别人带走了林婧。好像无论是谁先来,林婧都不会选择他。
江天曜强压着怒气,冷笑着问林婧道:“吃了什么?”
林婧看着他,她确信江天曜要开始发疯了,所以她根本不想说话,宁泊远向前走了半步,挡在江天曜和林婧之间,然后微笑地回复道:“就随便吃了点粉。”
宁泊远比江天曜要矮一点,毕竟他不是篮球运动员,但他面对江天曜的时候,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还气定神闲。
看着宁泊远的动作,江天曜更生气了,他讽刺林婧道:“没想到林大教授是个哑巴。”
看到江天曜终于恢复了他的“正常”状态,林婧反而觉得很好,她冷淡地对江天曜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面对林婧的这种看起来是关心的话,江天曜的怒气降了一半,但他还是说着难听的话:“不劳林老师费心,我马上就走了,不在这里碍您眼。”
林婧其实早就知道江天曜是个纸老虎,你对他稍微客气温柔一点,他就没脾气了,但林婧却根本不想顺他的意。她又不是江天曜的爸妈,没这个义务哄他,对他沉默就是林婧最好的态度了。但现在林婧已经不想跟江天曜扯皮了,她是真的觉得烦了。
“时间很晚了,我先进去了,你们也快回家吧。”林婧说完,对两个人温柔地笑了笑,就越过宁泊远,向着小区里面走去。
江天曜本还想跟林婧说些什么,却没想到被宁泊远一把拉住,林婧听见了宁泊远带着笑意的声音:“江哥,我看你球赛长大的,要不给我签个名吧?”
江天曜眼睁睁看着林婧走远了,有些恼怒地挣开了宁泊远的手,但被粗暴地甩开手的宁泊远还是无害地笑着,没有一丝不悦的情绪,就像是没有被江天曜冒犯到一样。
直到看见林婧的身影消失在两个人的视线之后,宁泊远才收起了笑容,原本含笑的眼睛显现出了几分冷冽。江天曜当然注意到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气质的变化,心想他可真能装。
宁泊远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和别人扯口舌之快的人,见林婧安全到家了,他也不想装什么阳光大男孩了,特别是对于面前这个丝毫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的人。
但宁泊远还是保有了体面,他勾起一个笑容说道:“江哥,时间不早了,我也先回家了。”说完,宁泊远就走了。
宁泊远的这种行为在江天曜看来无疑是一种挑衅,但江天曜根本也不屑于跟宁泊远较劲,因为在江天曜看来,林婧是永远不可能喜欢宁泊远这种毛头小子的,陆知州这种还算有点竞争力,宁泊远?算了吧,就是一个小屁孩。
所以江天曜也没跟宁泊远一般见识,但他仍然对宁泊远这种毫无边际感的行为感到恼怒,见已经看不见林婧的背影了,他也只能泄气般地一脚踢飞了脚下讨人厌的石子,然后败兴而归。
到家之后,林婧洗了个澡,看了看徐琳和陆知州发的消息,陆知州发了一些道歉的话,林婧没理会,但报了平安。徐琳也说了些道歉的话,林婧也回复了,只是能看出来语气冷淡。看到江天曜的未接来电,林婧最后还是忍住了拉黑他的冲动——因为林婧害怕江天曜上门骚扰她。
看着那些未接来电里几个季禾阳的名字,林婧恨不得将手机扔下阳台,让其粉身碎骨。
翌日,当林婧再次在教学楼门口看到陆知州那张充满笑意的脸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冷淡地跟他打了招呼,林婧就径直往教室走。
陆知州又跟了上来,问道:“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林婧也回答:“还可以。”
“休息不好可不是小事情。”
“是的。”
“我有个朋友,治疗失眠很有效,tຊ你想去看看吗?”
又是这样,陆知州的身上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他总是将这些资源摆出来,然后任林婧挑选。
“不用了。”
林婧强势地拒绝道,简林婧面色不好,陆知州也不再劝说了。
似乎是觉得刚刚的引入已经足够了,陆知州试探地问道:“昨天叙旧叙得怎样了?”
林婧不是喜欢记仇的人,更何况陆知州本就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她也回答了:“还不错。”
陆知州看出林婧并没有因为昨天徐琳在餐桌上的行为迁怒他,心里略略宽心,接着他就又挑起了话头。“周六的A大的校友会,你去吗?”
听陆知州说到校友会,林婧这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她将A大交流群屏蔽很久了,但徐琳最近向林婧提过这件事情。
徐琳是会长特意邀请的,原因当然是徐琳年纪轻轻就成了A市小有名气的律所的合伙人,以及她家里那两位略有名气的检察官。陆知州这样的青年才俊当然也在特邀嘉宾之中了。
但像林婧这样发展平平的人,也不会有人专门来邀请她的,最多是在群里艾特全体成员的时候提到她而已。
前几年林婧曾经倒是被专门邀请过,因为当时的组局者里有一位是个篮球迷,说是邀请林婧,其实就是想认识季禾阳,但林婧拒绝了,季禾阳当时还觉得很是遗憾。
一是林婧很不喜欢这种略显虚伪的充满攀比的聚会,二是林婧也不喜欢别人强行将她的价值定义在一个男人身上。
林婧没兴趣去这种名利场,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似乎知道林婧下一秒就会说出拒绝的话,陆知州又立马说道:“吴瑛教授也会去。”害怕林婧还是要拒绝,陆知州又补充道,“她很想见见你的。”
陆知州又提到了一个令林婧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吴瑛——林婧的本科时期的导师,林婧大二上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进入了吴教授的课题组。虽然总共只有一年的时间,但那段经历是为数不多对林婧产生正向引导的科研经历。
吴瑛教授是一位博闻强识且心思细腻的女士,即使林婧当时只是一个本科生,吴瑛教授依然给予了林婧很多的关注,这种关注不仅仅是学术上的,还有生活上的。林婧心里是非常尊重吴瑛教授的,也多次在陆知州的面前提到过这些事情,所以陆知州才会搬出吴瑛教授。
林婧不知道陆知州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参加那个校友聚会,但他已经搬出吴瑛教授了,她怎么还能说出拒绝的话呢?
“再说吧。”
林婧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回答,但她知道的,她没办法正面拒绝吴瑛教授的任何需要,此前她只是在逃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