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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老宅时,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白色的幡布在风中飘扬,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晚宁跨入门廊,正好看见汪老太太正颤巍巍地更换供果,点燃三支线香。
  袅袅青烟在空中缭绕,旋转,消散在空气中。
  她放下那锅温热的鱼汤,缓慢踱步过去,拿出塑料袋里的饼干盒子,用力掰开,一件一件物件放在黑白相片下面的竹编小篓里。
  每放一件,老太太的眼中便多一分疑惑。直到那个小小的奖牌映入眼帘,老太太的眼神才由困惑转为明了,“小海参加跳高比赛,唯一得过的奖牌,在这里啊。”
  “嗯。”
  因为小海比赛获奖,全家围着他转,没有人注意到那天是她的生日。
  那一枚奖牌因她一时的妒忌而藏起,后来上高中前,她终于鼓起勇气,带着愧疚的心情将其归还。没想到,小海却将它珍藏在了这个盒子里。
  两个人的宝物箱。
  放下那一本围棋启蒙书,衣晚宁长舒一口气,语气重带着浓浓怀念,“他那个人,挨打也是笑嘻嘻,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到处招猫逗狗,其实他只是希望周围人不要愁眉苦脸。”
  风起,小白菊微微晃动。
  “小宁……奶奶对不起你。以前是我……”
  “道歉什么的煽情话,不必了。我不会接受……就这样吧,也挺好的。”丢下这句话后,衣晚宁抱着鱼汤匆匆走到后院的葡萄架下。
  婶婶们干净利索地干活,而他则坐在藤椅里看棋谱,不动如山。旁边的木头廊沿上,放着一杯枸杞菊花茶,像是婶婶们常喝的那种。约莫是婶子们特意给他准备的饮品,加的枸杞都快占杯子的三分之一了。
  这人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知为何,衣晚宁躁动的心渐渐缓和了。
  “现在喝,还是待会喝?”
  黄庭轩放下棋谱,仰头问,“……不和婶婶们一起吃饭吗?”
  “不了。吃完回城……我见过小海了tຊ。”爸妈来了,她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大多数时候,痛苦没必要经历两遍。
  如果可以,她宁可不知道小海的死讯。
  这些年没有音讯,多好啊。
  起码她会以为,汪海只是讨厌这个阴雨绵绵的地方,趁机去了他想去的阳光明媚。等到他气消了,原谅大家,就会像以前那样大咧咧出现。
  等待,总有希望。
  而不是现在,只剩下无法说出的默寂。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住她冰冷的手心,衣晚宁才察觉黄庭轩不知不觉拉住了她。
  他没有起身,只是只有仰头看着她。
  下一秒,身形一弯,他的脸埋在她的腹部,劝慰道:“……留下吧,你作为他姐姐,送他最后一程。”
  不断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才让她察觉自己有多么冰冷,但这不代表——
  “……不要借机占便宜,黄庭轩。”
  葬礼当天,一改往日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东边太阳西边雨的古怪天气,大晴了。
  湛蓝的天海,热烈的阳光。
  让人连悲伤都无法用尽全力。
  小镇里熟悉的面孔不断出现,劝慰着汪家人节哀。
  父辈们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吊唁的宾客进出,安排宾客入席。
  起了大早的衣晚宁,困得眼睛都快闭上了,强撑着帮忙周旋,热热闹闹地送弟弟最后一程。
  而黄庭轩则坐在账房叔叔旁边,执笔记录着每一位宾客的名字、随礼。
  没有哭天抹泪,没有哀嚎。
  很安静。
  连宾客也很安静。
  只有紫衣道士念经的声音不断从堂屋传来。
  天幕渐黄昏,告别仪式差不多告一段落,找不到坐处,衣晚宁依着柱子眯一会儿。
  快失去意识进入熟睡时,身体一滑,她一惊,以为要摔得鼻青脸肿。
  竟然靠到了一堵温暖的墙。
  勉强睁眼,黄庭轩单手拿着棋谱靠着古旧花窗门,而她下落的脑袋,正好撞入他的肩窝。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棋谱,低声说道:“要不,回房睡一会儿。我和妈妈打个招呼。”
  “……最近,你好得像变了一个人。”似乎每时每刻,当她需要或者不需要,这个人都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睁眼闭眼都是他。
  他收起棋谱,扶正她的身形,微微耷拉肩膀,“求复合的人,姿态要放低。我爸说的。”
  “……”
  隐约从黄庭轩身上传来一股似野菊,又像蒿草的气韵,清苦又浓烈,仿佛闻到故园芳草十里的味道。
  “这什么?”她手指拈起一只精致的蝴蝶香囊,只是蝴蝶翅膀上只绣着简简单单卷草纹路,针脚略微粗糙。
  “妈妈帮我重新装了香料,说是驱邪驱蚊。”黄庭轩老实交待。
  而衣晚宁抿紧了嘴唇,她认出这件物件,没想到他还留着。
  这是她大学时期绣的艾草香囊,香囊的蝴蝶剪裁是母亲做的,她只需要绣样就可以。可是,她刺绣手艺不好,只能绣出一些基础的卷草纹样。
  一直送不出手。
  结婚后,这种手工小玩意被她丢在梳妆台前,落满灰尘。
  离婚后,能丢的,她都丢了。
  “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约莫是因为太丑了,反而遗忘了。
  她低头轻轻嗅了一下,便分辨出来里面装了什么,“陈年艾草、熏陆、木香……还又一点点龙脑。
  端午艾草香方
  ”
  挺适合黄庭轩,衣妈妈随手组合的简单配方可以扶正助阳,通络止痛。顺道提提神,保持头脑清晰。
  “那你多闻闻。”他不由分说搂紧衣晚宁,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
  “嘶~”
  黄庭轩突然轻呼一声,腰部的软肉隔着衣服被衣晚宁揪起,拧了半圈,“麻烦黄庭轩棋手,请立刻恢复你高冷,人畜勿近的模样。你这样,真的很像无赖。”
  忽然,黄庭轩对着她身后说道,“妈,晚宁打我。”
  衣晚宁一愣,立马转头一看,身后并没有人,才知自己被捉弄了。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黄·庭·轩!”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多了,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晚宁,我一直在。只要你需要我。”
  她头抵着他的胸膛,“这一次和谁学的?”
  “下午婶婶们教的……”他常年精力放在围棋上,有些事只要愿意学,他可以学很快。
  她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
  离婚后,两人的关系反而比从前好了很多,不过,也只是好了很多。
  他的世界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明天下午有你比赛,你今晚不走的话,明天没有精力比赛。”
  据衣晚宁打探到的消息。
  职业棋手们为了保持大脑的集中力,常常在比赛当日不吃午饭。
  而黄庭轩向来比他人更狠,只要当天有比赛,早起后不会碰任何食物。用以保持头脑清醒。
  “……”
  他不情愿,也不愿意再与她分开。
  离婚第一个月,盼着晚宁后悔,来求和。
  离婚第二个月,若是晚宁道歉,那他会考虑继续一起生活。
  离婚第三个月,其实单身生活挺好,更多时间研究围棋定式,没人催促他洗澡吃饭铲猫屎。
  ……
  屋里太空了,连沙发背后扫出来的猫毛,都倍感亲切。
  某日,父亲的一通电话,如一道突如其来的命令,打破了黄庭轩两点一线的生活。
  他原是不愿去赴这场相亲之约。
  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期盼着,晚宁是否会突然出现在相亲的宴会上,如同过往那般,霸道地宣誓着她的所有权。
  终究,他还是盛装打扮去了。
  晚宁没有出现,桌上的精致菜肴都显得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眼前的女子,妆容精致,举止却略显夸张。一惊一乍地问道:“哎哟,听说你们棋手收入都很高呢。”
  黄庭轩想起,来之前父亲的叮嘱,这是堂姐合作伙伴的独女,需给三分面子。便放下刀叉,轻擦嘴角,淡淡地回应:“不比赛没收入,赢了才有奖金,输了一无所有。”
  曾有一位职业棋手,输棋太多,一年到头不过赚得两千余元的奖金。只能去围棋学校教孩子启蒙,赚一些生活费和比赛路费。但长期与孩子下棋,脑中棋谱数据库被污染,恶性循环,棋下得更糟糕。最终成了边缘棋手,无奈离开职业围棋。
  可惜的是,堂姐合作伙伴的女儿并未理解他话中的深意,继续笑道:“哈哈,下棋赚不到钱,你可以去继承黄家嘛。不是听说,你堂姐让你去集团工作?”
  黄庭轩微微蹙眉,认真道:“公司经营不是过家家酒,需专业经理人打理,贸然插手只会让公司破产。而且,我堂姐活到八十岁没问题。”两句话像是两枚软钉子,让那位女子无从回应。
  一番来回拉扯后,被惹怒的女子踩着十寸高的高跟鞋,带着几分尴尬与不悦,匆匆告辞。
  目送女子离去,黄庭轩独自坐在餐桌旁,舀起一勺意式浓汤。那汤太甜太浓,如同他此刻的心情,被无形的东西哽住无法下咽。
  轻叹一声,招来服务员,买单。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他已经被无形的枷锁困住了。
  而解开枷锁的钥匙,在她手上。
  注视这个沉默许久的男人,衣晚宁一声叹气,像是放弃了什么原则,“……行吧,我送你回去。你在这等等,我去和妈妈打个招呼。”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灯火中。
  折叠四方纸飘落,他捡起,想要唤住她。
  纸上有两种不同的笔迹。
  一种笔迹稚嫩而用力:希望天降倒霉蛋娶了汪宁这个虎姑婆,一辈子开开心心。
  另一种笔迹则秀气稳当:希望汪海这臭小子,当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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