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她看过一本书。
书里有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一个人若是吃东西缺少经验,就会说出半生不熟的东西是高级食材。固然煮鸡要煮得嫩,但是煮得嫩,不是半生不熟,最好是恰到火候,熟而不过于熟,过于熟便会老,会枯,会焦。所谓过犹不及,过即是太老,不及即是半生不熟
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
。
所以,遇到黄庭轩这样的突发奇想,衣晚宁认为这人约莫是缺少恋爱经验,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复婚这种词汇。
皱着眉望着他认真的双眸,“我拒绝的话,会影响你的比赛吗?”
他竟然敢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会。”
搞得衣晚宁被气笑,凑过去,单手扯着他的衣领,硬拉着他的头颅低下,与她平视,“你故意的吧?”
哪知,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主动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施压。
“嗯……这位太太,你也不想……”
太过于熟悉这人接下来会说出什么玩意,衣晚宁仰头,单手捏住他的双唇,警告他,“这招对我没用了。”
刺啦——
衣晚宁的警告声还未完全落下,就被突如其来的刺耳声响打断。
那是钥匙与玻璃摩擦的尖锐声响,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她警觉地转身,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鬼鬼祟祟弯身进屋拿钥匙的黄家姐姐冲着她,尴尬一笑,快速薅走桌上的椭圆形金属,“……我车钥匙忘记拿了……马上走……马上。”
两人愣在原地,直到衣晚宁狠狠踩了黄庭轩一脚,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开了她。
双手抱胸瞥了他一眼,“我走了,好好比赛。”
黄庭轩侧身拦住她,急切地追问,“……你答应了?”
没想到,衣晚宁从他臂弯下直接钻过去,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说道:“黄庭轩,你能升上九段,我就考虑考虑……再见。”
“一言为定。”
25岁,还没升上7段。职业9段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大部分棋手,错过黄金时段,终其一生,只能在固定段位上徘徊。
残酷吗?残酷。
这就是他的人生。
至于她的人生,看似高知家庭,她却没有光环,没有稳定工作,只能靠一己之力改命。
不过,人总不能什么都要,什么都圆满。
衣晚宁吐出一口气,打车回那间临时小公寓。
哪知刚下出租车,便被路边一辆熟悉的车吸引。
浓黑色的车旁,连鼎文以一种闲适的姿态半靠着车身,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光晕扫过,他的身影被拉长。
若远山枯井旁的老松。
此情此景,她忍不住望着这人衣冠楚楚的模样,发出一声感慨。
某种意义上,黄庭轩和连鼎文这两人在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向国家国防事业、养老金奉献一己之力。毕竟尼古丁可以让人快速振奋,也能让人加速枯萎。
连鼎文的眉眼扫过,发现了她。
“连先生。”她微微颔首。
“……回来了?”他面不改色地徒手碾碎烟头,露出微微笑意。
夏花绚烂,向来温文尔雅的连鼎文,此刻竟让她有些瑟缩。
如履薄冰一般与他通告自己目前的想法、进度。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她的脑海中反复斟酌,三思而后言。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着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似乎察觉到衣晚宁的战战兢兢,连鼎文像放弃了什么,尽量温和地说,“行了,你上去休息吧。”
手套麂皮的触感在她眼睑扫过,烟气浓郁地令她下意识躲开。
“你……那么讨厌我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受伤。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然而,她的心中却如同打鼓一般,跳动着无法平息的节奏。
他洞察了她的心思,突然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晚宁。”
这一声呼唤,温柔得宛如白雪皑皑深山那一处隐秘的温泉,潺潺流淌,天生含情的双眸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灵魂。
衣晚宁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交叠捏住手指,内心想要避开连鼎文的视线,却不愿意移开视线认输,最终感到自己被看穿了。
“我们认识一年多了吧。”连鼎文感慨。
“差不多吧。”
“还记得山房见面时,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我现在回答你。”
衣晚宁的双手一颤,内心翻涌,努力回忆自己一时冲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语。
脑海里很快就检索到那句话,内心开始哀嚎,责怪自己当时的轻率和嘴贱,“连先生。我当时和您开玩笑……”
回到山房的第一个月,竟然遇到曾经的刻薄甲方,且连鼎文是以香客的身份来拜访母亲这位非遗传承人。
一想到以前在连鼎文那受到的压迫,还有反复改了四十多遍的审计投标书,她便嘴贱一次,大言不惭地说:不卖姓连的。若是他想要订香,除非入赘我衣家。
后果嘛,自然是被早已站在她身后的衣妈妈操起碾药杖追着半座山。
“伯母在场,不是玩笑。”他收敛起脸上的玩味,慢吞吞脱掉手套,温润的手指帮她捋起掉落的碎发别在耳后,低沉的嗓音如尾羽一般扫过她的耳朵,“入赘,可以考虑。”
“哈哈……”衣晚宁干笑两声,试图用笑声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连先生,别开玩笑了。”
就连她这种不混圈的人,也听闻过——连家这一辈中,连鼎文的能力出类拔萃,不仅才华横溢,更在古董生意上如鱼得水,风生水起。随便一件物什的佣金,抵得上山房三年的收入。
入赘?
就连她这样的普通人都有所耳闻:培养一个合格且正常的接班人,是多少家族最为头疼的大事。她如果真让人入赘,连家怕是要把她扎草人。
“我没有开玩笑。”连鼎文波澜不惊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腼腆,这是让她想不到的。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衣晚宁毫不犹豫地表露:“连先生,我有喜欢的人。”
衣晚宁的话语如同搬起一块巨石,二话不说砸进平静的湖面,水花四射。
顿时,两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
连鼎文没预料到衣晚宁那么直接,脸色变得难看,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语气轻飘飘地说道:“你和他离婚了。”
无论从公事,还是私人交情上,衣晚宁很尊重连鼎文,不想借着他的情分去胡作非为。
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我和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幼稚鬼分开,有很多复杂的客观原因,但不是因为我不爱他了,而是因为我决定放开他,成全他去追逐半生的梦想……您别笑,在这个时代谈论梦想,大概率会被他人当成骗子或者笑料。但是,总有人在苦苦追寻着几乎不可能的梦想,为了梦想粉身碎骨。所以,我想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有不同的活法。
她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想法。
或许她不清楚自己道路的终点在何方。
不知道,这条道路有多长。
但是她清楚,这条道路起始于家乡。始于她的内心。
这注定她没法成为柔弱无依的菟丝子,缠绕黄庭轩,时时刻刻帮助黄庭轩处理除了下围棋以外的所有琐事。
更没有办法对他千依百顺,成为他心中的完美助力。
黄庭轩想要攀爬的那座高山,必须心无旁骛,容不得一丝分神。说来惭愧,她是他追梦道路上那块漂亮的拦路石。
同样,她想要抵达梦想中的高山,黄庭轩便是路上那浓密的绿荫山泉,令人流连忘返,忘记寻找终点。
他们两人注定无tຊ法互相成就,只能互相扯后腿。不如就此分开,或许才能各自精彩。
连鼎文依旧温和,像笃定了结果,“晚宁,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对你有好感?”
如果连鼎文问她,对他有没有好感,考不考虑试着在一起。
那么她一定直接了当拒绝,她不是那种愿意模棱两可给他人希望的人。
还算丰富的人生里,她看过太过模棱两可导致的情感伤害,她也被模棱两可伤害过,怎么会忍心去伤害另外一个人。
但是,她对他,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他如此直接问她:何时察觉到他对她有好感。
衣晚宁完全无法搪塞。
这个连鼎文,洞察一切,可恶至极。
她抬眼,发现连鼎文正一刻不眨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表情上得到答案。
愣了一秒,正正注视着他的眼睛,“在山房遇到的时候,你眼里的光芒,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见过。”
“所以,我被你当你池塘里的鱼儿,圈养了一年?”
这样倒打一耙,饶是衣晚宁也震惊了。明明是他每次带来山房的女子皆不一样,才让她放心与他接触。
好像,近半年,他没有带过异性去山房。
她必须承认,像连鼎文这样优秀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在她最惨淡的日子里,不断鼓励安慰她,甚至还伸手拉了她一把。
说没有好感,那是骗人的。但是好感不足以支撑一段感情。
似乎她的踌躇不安,让连鼎文感到自己在她心中有一定份量,便开口继续追问:“所以,你是因为什么拒绝我?”
“……”
模模糊糊的喜欢,不足以让她迈出那一步,她更喜欢山房的生活,更热爱自己。
一年的相处,连鼎文的完美无瑕让她感到敬畏,甚至有些畏惧。
然而,衣晚宁早已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女孩的事实,或许她曾经有过偏离常规的选择,但最终她选择了回归,回归到她认为适合自己的普通人生活中。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光鲜亮丽的精英生活没有错,普通人的简单生活也没有错。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绝对正确。
她鼓起勇气,“连先生,回答你之前,我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嗯。”连鼎文平静地点头。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至少,她的老年回忆录里可以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亮出照片也要赢一半的水平。
这话让连鼎文摸着下巴开始回忆,忽地笑出声,“一次无聊的联合股东会议……有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女孩,起立做汇报工作。我以为她即将带倒桌上的保温杯,但她却像武林高手一样单手接住摆好,若无其事的开始讲解……”
“停。”
这人记什么不好,偏偏记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