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园,宋老夫人的屋外有人敲门。
“谁这么晚前来?你去看看,是不是那丰家的蹄子闹得不可收拾了。”宋老夫人围着被子从床上坐起。
她年纪愈发大了,睡着的时间也愈发少。素日里若是被丫鬟吵了好觉,那是要让嬷嬷赏几个耳刮子的。
今日宋老夫人躺在床上想起过世的丈夫和远在北疆的儿孙,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下子就听到了敲门声。
好在没有发脾气。
睡在脚踏上的冯嬷嬷已经很困了,非常不情愿,她也六十好几的人了,老夫人却还像年轻时候一样使唤她,放着那么一群丫鬟不要,夜夜让她陪着睡在脚踏上。
那脚踏又硬又冷,哪怕铺了厚实的褥子也不顶用,睡得她腰痛得时常睡不着。
可老夫人年轻时脾气就大,这几年说话行事越发刻薄,她不敢违拗,只得起身,将一盏灯点燃,屋子里顿时有了一些光亮。
冯嬷嬷走到门口,打开一丝缝儿。
屋外的丫鬟附耳说了几句话就退下了,冯嬷嬷将屋门关上,来到床边。
“老夫人,没多大事儿,是那个叫敏儿的丫头,不知起了什么歹心思,偷了大奶奶一本账本儿,藏在库房的一匹锦缎里,被人查出来了。大奶奶发落了她,撵回家去了。”
“又是个没用的。”宋老夫人嗤笑一声,“原还想抬举她,将来给远哥儿做个通房。既这么没用,打发回家去也是个祸害。你去安排一下,处理了吧。”
宋老夫人说着躺下了,仿佛在说红枣糯米粥不好吃,明日早膳换成燕窝粥一般。
冯嬷嬷有些为难,到底年纪大了,更信鬼神因果之说,不想手上再沾血了。
不过也就是一瞬的事,过去的那么多年,这些事又不是干得少。
她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到时人家手上沾的,说不定是她的血。到那时谁同情她?
她爬起来下了脚踏,重新穿好衣裳,开门出去了,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回来。
“老夫人,都办好了。”
“那两个小厮呢,好好打发了?”
“打发了,他们没有家人,就为混口饭吃,老夫人给他们的够丰厚了。我让他们去黔州的庄子上找管事的讨生活去了,现下估摸着已经出城了。”
“现如今是那丰家的蹄子当家,你小心着点,别让她抓到把柄。这也是个不安分的,闹出去了伤的是这侯府的脸面。”
冯嬷嬷心里又恨又悔,这老夫人,还在做着侯府老太君的春秋大梦呢。
“是,老夫人,奴婢晓得了。”
“嗯,你也睡吧。”宋老夫人翻身又睡去了。
冯嬷嬷吹熄了灯,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听着床榻上宋老夫人有些憋气的呼噜声,再也没有了睡意。
直到天色微亮,她才终于熬不住困倦,闭上了眼睛。
哪知刚入睡,就被远远的一声尖叫吵醒了。
宋老夫人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尖叫声,原本也快醒了,这一下子被惊得没有了丝毫困意,连忙坐起来问冯嬷嬷:“怎么回事?”
冯嬷嬷一夜没睡,刚眯着,就被吵醒了,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奴婢不知,刚刚眯着了。”
“听声儿,似乎是从西北角儿发出来的。你赶紧去看看。”宋老夫人竖起耳朵听,却再也没听到喊叫声。
冯嬷嬷此刻腰痛得起不来,但怕宋老夫人有起床气,还是强撑着从脚踏上坐起:“您先坐着,我让丫头们进来服侍您穿衣洗漱,奴婢去外边儿看看怎么回事。”
她穿上衣裳,走到外面,叫醒在值房里睡得正熟的两个大丫鬟去服侍老夫人,然后自己朝西北角的后院走去。
冯嬷嬷也疑惑呢,自己昨日明明是将人扔进了荷花池,怎么荷花池那边没动静,反而是西北角儿的后院在闹腾。
打着哈欠一路上走过去,遇到的几个小丫鬟都一脸惊恐,叫都叫不住。
“怎么回事?”冯嬷嬷抓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上去给了一个巴掌,“跑什么跑,没规没矩的东西,出什么事儿了?”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好不容易才站稳,抖得不成样子,话都说不利索:“冯......嬷嬷......后院儿的井里,有......有人......”
井里?莫不是有人投井?
冯嬷嬷的哈欠也被吓得无影无踪,推开这小丫鬟,大步朝后院儿走去。
后院儿一口水井边,围了十来个人。
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水,井口旁边躺着一个人,用白布盖着,脚上没有鞋。
看那裤腿样式,应该是府里的小丫鬟。
小厮旺儿看到冯嬷嬷,忙上前来打了个千儿,“大早上的,嬷嬷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吗?”
旺儿是这府里马棚里的一个小厮,平日里负责喂马遛马。
冯嬷嬷冷着脸问道:“都干什么呢?一清早都聚在这里?反了你们了。”
旺儿忙解释:“嬷嬷息怒,都是因为今儿早上扫地的丫头小翠儿来打水,发现井里有人。
小翠儿都快被吓傻了,不敢见人,一直蹲在墙角不肯起来,人也疯疯癫癫了。刚才叫她嫂子领回家了。
应该是昨儿夜里有人投井了,我们兄弟几个费了老大劲才将人捞上来呢。”
冯嬷嬷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谁跳井了?”
“人已经被泡得看不出样子了,不过大家分辨了一下,估摸着可能是王家的敏儿姑娘,已经有人去通知她母亲和嫂子了。”
冯嬷嬷头脑里砰得一声,身子一歪几乎倒地,怎么会是敏儿?
她明明看着两个小厮将人扔进荷花池,她等敏儿那丫头在水里不扑腾了,沉下去以后,才离开的。
怎么会又到这井里了?
“赶紧找人处理了。”冯嬷嬷浑身发冷,只想赶快离开。
然而就在冯嬷嬷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到两声哭嚎,两个身穿下人衣裳的四十多岁的老妇和一个年轻媳妇,哭着从远处跑来了。待揭开那白布看了一眼,就扑上去哭得撕心裂肺。
冯嬷嬷招手叫来旺儿:“赶紧叫她家里将人抬回去,这井先找块板子盖上,待府里大奶奶拿主意后再看怎么处理。”
那旺儿撇了撇嘴,他平日里与冯嬷嬷相熟,此刻看身旁无tຊ人,便凑近冯嬷嬷问道:“嬷嬷您说,会不会是咱家大奶奶......”
冯嬷嬷冲他后脑打了一巴掌:“别胡沁,她是当家主母,她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嘴。
就算是她做的,谁又能拿她怎样?当心她知道你背后嚼舌根,将你赶出去。”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在还不确定是谁做的情况下,冯嬷嬷话里就已经默认是大奶奶做的了,这肯定会让下人以为,人就是丰锦衣害的。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冯嬷嬷是主子身边的贴心人,自然知道的比他们多。
冯嬷嬷都说了,就算是她做的又能怎么样。
旺儿早起听说了昨晚大奶奶的威严,也对她有了惧意,忙闭了嘴。
苗氏早起就听说了敏儿投井的事,也有点恼了。
这丰家女太猖狂了,就是不如郑家的玉茹温柔小意,为人宽厚。
才拿到掌家权第一日,就要清理门户。
那院子里不仅有其他人的眼线,可还有她的眼线呢。
宋远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安排眼线是为了儿子好,想时时知道儿子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错?无非是怕他走歪路,或是被院子里的蹄子们勾坏了。
经过这事儿以后,她那眼线只怕畏惧还来不及,哪还敢给她送消息啊。
“夫人觉不觉得,这就像个圈套?”苗氏身边的陆嬷嬷低声道。
“圈套?怎么说?”苗氏大惊。
“夫人想啊,大奶奶整理库房,放着四个大丫鬟不用,贴身的丫鬟也不用,要去用一个扫地的上不了台面的丫鬟?”
“兴许是那丫头入了她的眼呢?我可听说王家那丫头很机灵,野心大着呢。”
陆嬷嬷嗤笑一声,有些轻蔑地说:“夫人说的是给大爷做通房?依奴婢看,大奶奶为的不是这个。
姨娘,通房,不过是些玩意儿,不想要了,打发到庄子上,或是发卖了,都是寻常事。
大奶奶这样身份的人,又怎会与这种人计较?”
“你是说,这是她故意栽赃的?”苗氏若有所思地说。
“奴婢觉得有可能。”陆嬷嬷说,“不过有一点说不通,大奶奶是如何知道这敏儿偷盗了,还藏在了蜀锦里?
奴婢可是看过,大奶奶嫁妆里的锦缎,比人家锦缎铺子里的还多,还全。
昨儿大奶奶让人整理锦缎,单辟出来一个库房,竟然没够使。
夫人您想啊,这么多的东西,卷进去一本薄薄的账册,再想找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苗氏有一点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做?
向来新主母拿到掌家权,都是先施恩于下人的,好拉拢人心,为她所用,与前任主母抗衡,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地站稳脚跟。
哪有一上来就直接打杀的?
丰锦衣这样做,固然让下人生畏,可要想拉拢他们,就难了。
哪怕真心想为你所用,人家还要顾忌着,你哪天也给人家设个套儿呢。
她不知道,丰锦衣压根就没想拉拢这府里任何人。她要做的,只是清除障碍而已。
宋老夫人听冯嬷嬷一说,也有些后怕了。
人是她派人扔进荷花池的,却出现在了井里,那到底是谁干的?谁看见了他们做这事?
又为什么费劲将人从荷花池里捞上来,再扔进距离荷花池那么远的井里,还能避开府里里里外外的人。
这件事压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些,早饭时又看到空荡荡的桌子,各房都不给她面子,来吃饭的人更少了,又气得摔了一套上好的汝窑的茶盏,还将不小心洒了几滴茶水出来的小丫鬟打了板子,罚了月银。
苗氏看着头疼,作吧,都作吧,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早晚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