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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大脑真神奇,当强烈的情感冲突来临时,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平静。甚至会表现得比平时还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痛已经过去了,只是潜意识里,将它暂时封闭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一旦触发开关就会汹涌而至。
周家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在心里狂扇自己嘴巴子。
这张破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不注意就秃噜出来了,那么能说,还是用在案子上吧:“ 那个...我昨天去宠物医院找了何雪的老公,他说案发当天,何雪始终跟自己在一起,直到得知她爹的死才离开,而且宠物医院的员工也能证明。”
周家寻想了想继续说:“ 后来我又根据廖图南儿子的笔录,去走访了廖荀的公司。从监控里看到他那天很早就到公司了,一直在忙工作,也没有作案时间。”
“ 如果廖图南的死,和他的家属朋友都没关系的话,张秀梅就真的有很大嫌疑了!可是那天苏姐让我去重点查她,我暂时还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
张悦然莫名心虚,可查不出什么,真不是她工作摸鱼偷懒。
张秀梅 1951 年出生,福岭长大,二十岁就做了小学语文老师,一直干到退休。中年丧偶,无子,十年前搬到莱江定居。社会关系相当简单,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
“ 我还没说完呢!张秀梅有没有问题先不说,何雪这个人,很奇怪。” 周家寻又露出那副装专家贱嗖嗖的表情。
“ 咳咳,我后来仔细调查了何雪的资料,何雪今年 43 岁,在福岭出生,亲生母亲叫何兰茵,已经去世了。她八岁那年搬到莱江,直到大学前都跟着廖图南生活。大学回了福岭,毕业几年后成为了福岭医院的医生,06 年被开除了,然后搬回莱江。可她做笔录的时候,压根没提到在福岭的经历,还说自己是家庭主妇。我和苏姐昨天去小区一打听,她就在同小区社区医院工作,不正常吧!”
“ 啊...她是医生啊,多伟大的职业,干嘛撒谎...” 张悦然嘟囔了两句。
“ 大概里面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吧,谁知道呢...”
“ 周家寻,你怎么先去找何雪老公不找何雪?” 苏芮舒在一旁听了个大概,突然问道。
“ 我是想找来着,但昨天他们社区医院有体检活动,那么多老人等着,何雪她抽不开身。”
“ 你人还怪贴心的...体检要紧还是破杀人案要紧,社区医院就没别的医生了?现在就联系她!还有那个张秀梅,王哥,你也派人盯着点。”
“ 那肯定的,早就安排人看着了。”
“ 破案是要紧,那关爱老年人身体健康也要紧呀!也不差这一天了...” 周家寻把话含在嗓子眼里囫囵着说。
苏芮舒差点把报告飞他脸上。
“ 别生气苏姐,我马上去给何雪打电话!” 周家寻双手抱头,做出投降的姿态。苏芮舒看了,觉得无奈又好笑,也是毕业几年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小孩子心性。
下午三点,何雪终于来到警局接受问话。
“ 何女士您好,请坐。” 苏芮舒要亲自审问她,周家寻在旁边跟她打配合。
何雪今天穿着黑色长裙,到小腿肚的位置。
苏芮舒从见到她视线就没有挪开,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中年女子的举手投足间尽显礼貌姿态,不急不忙,时刻保持着优雅和从容。
“ 是这样的,我们在您的笔录里发现了疑点,所以今天请您过来,要重新对您进行一次问话,之前问过的问题,有些也要再回答一次。”
坐在对面的,毕竟是廖荀姐姐,苏芮舒还是控制自己的言语,尽可能地客气一些。
“ 好的。” 她虽稍有不解,但并没有看出不耐烦的情绪。
“ 您是做什么职业的?我们既然叫您过来了,就没必要撒谎了。”
“ 社区医生。” 她缓缓说,略带落寞。
“ 那天为什么撒谎?”
“ 你们不是找过我老公吗?我爸出事那天我和他在一起,再说我怎么可能害自己的父亲呢?” 何雪有些激动,急于想证明她和廖图南的死无关。
“ 请不要回避职业问题!清者自清,您只有相信警察我们才能尽快查出真相。”
何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天迟早要来,她知道躲不过去了。
“ 我那天之所以撒谎,是因为我没有正式的医师执业证。”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 您是非法行医?” 苏芮舒有些诧异。
“ 其实我在很多年前是有的,但因为一次医疗事故,我受到了严重的处分和罚款,执业证也吊销了。” 何雪自嘲道。
“ 您能具体说一下吗?”
何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姑娘亲切得很,大概是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原因。
审讯室昏黄的灯光,打在苏芮舒的头顶,她昨晚肯定没休息好,顶着呼之欲出的黑眼圈,可能是工作太累了。
她回忆自己刚做医生的那几年,也是这样卖命的状态,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那我就给你讲讲,我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烂的...” 何雪自嘲道。
“ 做医生可真不容易呀!当年我从福岭医学院毕业,找了一家医院实习。医院的累活儿杂活儿,都扔给我们这些实习生干,白天工作忙得连轴转,晚上回家还要啃专业书,准备资格考试...我大概也有些考试能力,在满足考试资格年限后,我考了一次,就拿到医师资格证了。”
苏芮舒和周家寻都听得很认真。
每一段人生经历都是宝贵的,哪怕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来,也足够打动人,她分明看见何雪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 后来我继续参加了一段时间的培训,然后顺利在医院转正了,呼吸内科。那是多来之不易的机会呀,我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工作...可我也是人啊,再认真也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啊...” 她说着就痛哭了起来,苏芮舒看到,忙抽了几张纸为她递上去。
“ 有一次,一位年纪八十多岁的老人,因为重症肺炎和 I 型呼吸衰竭入院治疗,我们给他用了有创呼吸机。等到他的血氧饱和度恢复正常后,我想着再养养肺,就又给他用了一个月呼吸机...结果他因为肺部感染,被确诊了 II 型呼吸衰竭和中毒性休克,最后,他死了...”
这是何雪工作生涯中的重大失误,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病人家属纠缠责骂,赔偿了几万块钱,还被吊销了执业资格证,接着从医院开除了。
“ 后来我每天都在遭受良心的谴责,如果当时我再认真一点,再专业一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这些年,我经常会做同一个噩梦,梦里他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要害死他...”
何雪的情绪俨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哭得停不下来。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因为我的一个错误,害死了一条人命,还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你知道我这十几年过得多痛苦吗...”
“ 我能理解。” 苏芮舒听着心里同样难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滋味一定不好受。
“ 你不能理解!你知道我觉得可悲的是什么吗?是我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内心深处真正最关注的,其实不是那个人因为我丧命了,而是我的职业生涯到头了,再也不会有大医院要我了...你懂吗?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根本..不配为人...”
何雪一下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刹那间,苏芮舒想起了殡仪馆那天,廖莹妈妈的模样。
人性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在警局工作的这些年里,苏芮舒见了太多。
而多数人往往是不愿意承认的,在叙述故事时会下意识地跳过,甚至美化,自己心底丑陋的真实想法。
何雪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敢于把它说出来,直面它,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苏芮舒和周家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没想到这谎言后,藏了一段如此难捱的时光。
周家寻叹了口气,起身去给何雪倒热水,苏芮舒就坐在对面默默陪着她。过了一会儿,何雪的情绪终于恢复了一点。
她又开口自嘲:“ 我以前不知道从哪里听了句毒鸡汤,说人在成功前,是要经历剥皮剔骨的,只要你挺住了,就能实现华丽蜕变...还得自己试一遍才知道,其实这些话,都是已经成功的人说出来的。像我这种普通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经历剥皮剔骨,却永远等不来窥见天光的那日。”
“ 被开除之后,我就跟着丈夫到莱江了,他是莱江人,正好我父亲也在这里。既然事业不行了,就抓住点家庭的温暖吧。” 何雪接着讲下去。
“ 你跟着廖图南在莱江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跑回福岭上大学?” 苏芮舒觉得奇怪。
何雪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了,这个问题,像是触碰到了她的另一段伤心往事。虽说是工作,苏芮舒也有些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 因为我母亲。”
差点忘了,何雪和廖荀是同父异母,她的亲生母亲叫何兰茵。
很美的名字,就是寓意不太好,兰因絮果。
“ 他们离婚后,我就跟着我爹到了莱江生活,高中的时候,我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我当时就想着大学考去福岭,留在那里给她养老送终,也算是报答她的生育之恩。”
何雪后背倚在椅子上,抬着头死死盯着审讯室的天花板,那些回忆,像是缠绕的藤蔓,牵一发而动全身。
“ 我的丈夫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我就与他走到了一起,他因为我的原因,一直留在福岭发展。也许这就叫缘分天注定吧,他竟然是莱江人。后来没过几年,我母亲就去世了。留住我的人不在了,所以料理完她的后事,我就跟着丈夫搬回莱江生活了。”
信息量有点大,苏芮舒反应了一会儿,又问:“ 您母亲身体不好,为什么不把她接到莱江生活呢?父亲和夫家都在莱江,照应起来,也更方便些吧。”
何雪笑了,“ 莱江有我爹,他们俩婚都离了,这辈子是不想再见了吧。而且,我母亲有精神疾病状态时常不稳定。她还是个哑巴,有苦说不出...”
“ 我不想再折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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