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忙得根本停不下来。我只好销假了。”戴文在座位上舒展着身体,看着天花板的顶灯,悠悠道,“刚才听着这个电话会的进度遥遥无期,我估计你今天晚上不管有什么计划,大概率都得泡汤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他的眼神忽然间转向乔安,问道:“你还好吗?”“我?”乔安抱着手臂,靠着一排矮柜站在戴文对面,“你在会上也听到了,我今天当了一回众矢之的,被林延骂得狗血喷头,还鸽了朋友的圣诞聚餐。真是独树一帜的圣诞体验。”
“原来做乔律师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戴文坐在乔安的座位上,打量着乔安的桌子。乔安的桌子不算整洁,摊开的笔记、打印出来的材料,mark 了一半的招股书,乱糟糟地散做一摊。在桌子的边缘,毫无章法地散落着一些小摆件和几块巧克力。
乔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看到戴文那一刻的心跳让她无法欺骗自己。在一天的紧张地加班、开会、背锅、挨骂后,仿佛有一根紧绷的琴弦徒然断裂,又像是汹涌的潮水瞬间决堤,单纯的喜悦和庆幸充满了她的心间。
脑海中一闪而过千言万语。最终她说:“我以为你回老家了。”
“年底了,忙得根本停不下来。我只好销假了。”戴文在座位上舒展着身体,看着天花板的顶灯,悠悠道,“刚才听着这个电话会的进度遥遥无期,我估计你今天晚上不管有什么计划,大概率都得泡汤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他的眼神忽然间转向乔安,问道:“你还好吗?”
“我?”乔安抱着手臂,靠着一排矮柜站在戴文对面,“你在会上也听到了,我今天当了一回众矢之的,被林延骂得狗血喷头,还鸽了朋友的圣诞聚餐。真是独树一帜的圣诞体验。”
“哪个乙方不挨骂。不过,我觉得你对林延的应对还可以,说是从容不迫也不为过。”戴文评论道,“你越是淡定,就越显得他好像一个无能狂怒的跳梁小丑。”
“我有的时候觉得奇怪,这种跳梁小丑是怎么当上 CFO 的。”乔安说道,“你说我们所在的这个市场,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奖励反社会人格、自恋狂和精神变态。”戴文回答,“越是没有灵魂,反而就越容易获得成功。”
“那你呢?”乔安问,“你又在上面三种的哪一种?”
“我什么都不是。”戴文说着,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是在开玩笑,“所以我又累,又困惑,常常受伤,又无能为力。”
对此,乔安只好诚实地说:“我不信。”
“真的。”戴文一摊手,笑嘻嘻的,“我经常觉得我的灵魂太沉重,肉体已经超载。”
“你就吹吧。”乔安已经过了被这种真真假假的话打动的年纪,及时把话题往正题引导,“你过来不是找我过圣诞的?有什么计划吗?”
“这个时间,稍微有点名气的餐厅肯定都订满了。”戴文道。
“外卖?”乔安提议,“客户报销,我们两个的 budget 加在一起六百块,可以吃得不错。”
“如果平安夜在办公室吃外卖,我实在不甘心。”戴文道,“不如我们往山上走走,看看还有哪家餐厅可以 walk in,有什么吃什么。”
“这个计划我喜欢。”乔安笑道,“可是万一没有一家餐厅有空位怎么办?”
“那就只好认输,下山来吃翠华咯。”戴文道,“圣诞夜和麻辣米线,听起来也很配。”
于是计划就地成形。两人结伴下楼,往常熙熙攘攘的置地广场写字楼,此时此刻静得仿佛闹鬼,中庭漂亮的圣诞装饰,在静谧的氛围中也透出一些诡谲。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一阵,沿着中环廊桥穿过交易广场,又上了半山扶手电梯。扶手电梯一片灯光璀璨,人潮汹涌,圣诞的气息这才扑面而来。一队唱诗班穿着鲜红的毛衣,在扶手电梯旁边唱圣诞歌曲。乔安驻足听了一阵,是广东话的赞美歌。
“天使歌唱在高天,美妙歌声遍平原, 四周山岭发回声,响应天使欢乐音…”
戴文站在他的身侧,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
唱诗班唱到副歌部分,分了声部,高低错落,十分好听“荣耀…荣耀…荣耀…归于至高真神…”乔安抬起眼,看到墙壁上印着几个鲜亮的大字“神就是爱”。
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香港这座城市,总能通过种种矛盾,给她不一样的冲击。她和戴文挤在一群红男绿女中,上了扶手电梯。她站在戴文身前,回头看向戴文,在一片喧闹中,她问戴文:“你有信仰吗?”
“算是有吧。”戴文说,“我比较相信因果,每个行为都会导致一定的结果。这算是一种信仰吗?”
“这算是哪门子信仰。”乔安说道。她看着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到处都是欢歌笑语的年轻人。她说:“信仰就是扶梯下那些唱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群甘酒嗜音的男男女女纵情声色,但是却能面不改色地唱着他们口中的至高真神。”
“我上学的时候,外教讲过一个关于耶稣的故事。据说耶稣来到耶路撒冷的圣殿,看到到处都是商贩,圣殿变成了嘈杂的市场,就很生气,推翻了兑换银钱的桌子,把商贩都赶了出去。” 戴文说,“如果耶稣现在来到香港,看到圣诞是这个场景,估计要把这整个城市都毁灭了吧。”
“你为什么会把香港比做耶路撒冷呢?”扶手电梯下的圣歌声被喧嚣淹没,乔安笑道:“我上学的时候,有人给我讲过另一个圣经故事。说神要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仅赦免一家义人,并且有天使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回头。那家人中恰好有一个,逃跑的时候心有挂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你的意思是香港是罪恶之城索多玛?”戴文挑起眉,“留恋一秒钟,就会化成一根盐柱?”
乔安举起手,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忽然想起这个故事。”
“你呢?”戴文问,“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没有信仰。”乔安回答。
长长的扶手电梯仿佛一座金碧辉煌的阶梯,有去无回地通向极乐世界。乔安和戴文找了个地方从扶梯下来,走向旁边一条遍布餐厅的街道。一家家问过去,竟然真的找到一家还有吧台位的餐厅。两人落座在拥挤的吧台,菜单只有一张——圣诞夜套餐,看着花哨其实选择不多,室内室外都是一群群的鬼佬,喧嚣又快乐,吵得乔安只能喊着说话,戴文把脑袋凑过来才能听清,鬓发偶尔触碰,倒是有点像一对恋人。前餐点了螃蟹饼和杂菌,戴文主餐点了汉堡配薯条,乔安随便要了一份通心粉,两人点了不同的酒,一杯红酒的一杯香槟,在嘈杂的音乐中碰杯的声音都听不清。
“圣诞快乐!”乔安在戴文的耳边吼道。
“圣诞快乐!”戴文笑着说。
从餐厅出来,街上更是处处歌舞升平。在这种热闹又喜庆的环境里,就算是生活如止水的乔安,也难以控制地有些心浮气躁。很多爱情故事的关键节点都发生在这样的环境,比如游乐园,比如烟火会,周围热热闹闹,烘托出快乐又无忧无虑的氛围,把工作上那些破事都阻隔在外。而人群中两位相熟的人并肩而行又有些和往日不同的亲密感。入肚的酒浮上脸颊,乔安感觉整个人轻飘飘,忽然有种冲动去拉戴文的手。
然而戴文的两只手都很自然地插在口袋里,整个人平静而又懒洋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总是不能确定的试探,让乔安内心备受煎熬。
“戴文。”乔安试探着问,“你还在试着把文馨追回来么?”
“嗯。”戴文点点头。
“你们分手已经两三个月了。”乔安陈述着事实。
“对,但是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所以着两三个月也微不足道。”戴文说道,眼神扫过一群喝醉的外国人,“我追她的时间更久。她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恋爱。”
乔安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一方面恨自己为什么要不合时宜地提起文馨,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提起了文馨。
她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说道:“是的,我记得你提起来过,是你追她。”
戴文笑了笑,问道:“你知道我追了她几年么?”
“几年?”
“三年。”戴文长叹一声,“曾经,她才是我生活的主题,是我唯一的信仰。”
乔安道:“难以想象。”
“第一次见到她,我才上大二。她是刚入学不久的新生。”戴文回忆着,“我帮学生会组织新生演讲比赛——你知道,政法类大学,总是组织演讲或者辩论。”
乔安也是类似的院校出身,所以深有同感。
“那天新生参赛选手都在一间教室备赛,学生会的干事们在讲台前调试设备。我是主持人,把台词打印好,走进教室。几个熟人和我聊天。说新一届的院花已经选出来了,正在教室后面壁背演讲稿。”戴文的眼神闪烁着,神情间透露着一丝怀念,“我就看过去,只看到她的背影,长头发,身材又瘦又挺,光是那个背影就已经很出挑了。”
“让我猜——她回头了。然后你一见钟情。”
“对,就是这么恶俗。”戴文哈哈一笑,抬手抚平了被风吹起的头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忽然就回头了。她可能不是刻意看向我,但是我看到了她。”
“被美貌震惊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间教室外有一棵大树。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树影斑斑驳驳。”戴文说道,“她的脸就在树影中间,很安静,很肃穆,也很美。”
一见钟情。乔安心里感慨,这或许是美女的特权。明明是见色起意这么简单又粗俗的一件事,因为年轻,又加上清风树木,光与影的滤镜,就成了一种很高尚的体验。
“你懂那种感觉么?十八九岁的一见钟情。”戴文看向乔安。
乔安摇摇头。她十八九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然后就遇到了林延。
戴文一语点破:“往俗里说,就是瞬间心动,一眼万年。没什么前因后果,直接就想天长地久。”
乔安有些跟不上戴文的节奏,她实在不明白,这为什么算是“往俗里说”。
“然后两情相悦么?”乔安问道。“你那么聪明,我想你如果下定决心追求一个人,应该不会很难。”
戴文轻轻地笑了,说道:“那要看是谁。文馨——她是一块刀枪不入的铁板。”
“美女,总是比一般人要高傲一些。”
戴文摇摇头,说道:“文馨怀疑一切——是不是很难想象?她怀疑我的感情,怀疑我的动机。我很难打动她,而且要不停地自证。就这样一厢情愿地追了她好几年。你能想过所有追人该做的事情,我全都做过。我也想过放弃,但是又放弃不下。”
两人从山上走下来,扶梯下的唱诗班已经散场了,他们并肩走穿过交易广场,往置地广场的方向走去。中环码头上烟花绽放,远远地可以听到人群在欢呼,戴文在乔安的耳畔,不紧不慢地给她细数着和文馨相处的种种细节:他第一次对她表白,她生硬的拒绝了,理由是好友也喜欢他;第一次在雨中为她撑伞,他把伞面倾斜过去,自己湿了大半个身子;在选修课上坐在她身旁,给她叠了一节课的纸鹤,而这一打纸鹤她居然一直留着,两个人在一起一周年的时候,反过来送给他...
戴文道:“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较着劲,总是很别扭,总是用一个壳把自己保护起来。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了那么久,我们两个真的就要错过。每次想到这个,我就很庆幸我自己坚持。当时也是,现在也是。她不是一个迎难直上的人,但是她放弃的时候,是希望能有人拉住她的。拉住她很累,但是失去她我肯定会痛苦。我有这个自觉,所以我也不能够放手。当时没有放,现在也不会放。”
乔安忍不住问:“这真的值得么?”她没敢说,哪怕她一个外人,也能看出来两人的步调注定渐行渐远。
“这是什么问题?感情不是一种权衡取舍。”戴文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而是命中注定,用一个人去定义另一个人。”
而戴文的命中注定,显然是文馨。乔安心里难过着,却庆幸自己能够和戴文谈及这些。有些事情如果说开了,就没有了妄想。因为没有了期待,所以也没有了失望。乔安不是戴文,她自认为已经从林延的情劫毕业,对爱情彻底祛魅。再也没有什么人值得她以年计算着去付出,她也不再会把一时的心动,当做任何感情的凭证。
“戴文,你确实很有信仰。”乔安笑着评价,“依我看,你是爱情的信徒。”
“你难道不是吗?”戴文问。
乔安回答:“我和你说过了。我没有信仰。”
他们在中环廊桥站着,面对面,身后就是码头上绚烂的烟火。此时此刻,实在适合亲吻,哪怕是没有任何爱情作为依据,单纯的亲吻。
然而两个人的手机几乎是同时震动起来。乔安这边的来电显示是 David,戴文那边的来电显示是詹森。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