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经济发达,艺考体系完善,市场需求量大,比起Z市底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B市中心商业区的位置显然能为她提供更广阔的发展平台和前景。当年要不是郑纲以Z市的工作稳定难觅为由,她也不会迁就他过来讨生活。现如今郑纲放弃平稳,选择出走美国,那B市就是她历经漂泊,终得落叶归根的奥德赛。三个大人举杯相碰,戚斌和谢昭然满口祝福吉祥话,显然早已知情。只余戚粼和郑砚澜如遭雷劈,四目相接似有万语千言,却沉默孤单。
“你是末日后出生的小孩。”赵知华介绍郑砚澜的来历时说。
“就是千禧年后。”郑砚澜翻译后转述。
“那你相信世界末日吗?”戚粼绕回去。
郑砚澜一心两用,边写题边回:“你相信圣诞老人会给你送礼物吗。”
“......世界末日和圣诞节能一样吗?”戚粼放下笔分析给他听,“圣诞节每年都有,多数人只要经历过一次就知道真假。而世界末日的效力在未来,没有人能断定未来的真假,在它来临的前一刻,全人类都在等待同一个结果。”
郑砚澜静了两秒,又重复一遍赵知华的话。意为上一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末日已成为过去,而世界丝毫不受影响,仍持续运转。
“赵阿姨会这么说,应该是觉得这样比较浪漫吧,末日后的新生之类。”对话逐渐走向辩证,“就因为过去了人们还活着所以才是假的,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个真实的末日,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把世界末日和浪漫联系到一起,郑砚澜评价:“听起来你很期待。”
“我只是好奇,”戚粼纠正,随即发散话题,“如果明天就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度过今晚?”
像让他放宽心似的,戚粼补充道:“假设而已,现在离12月21号还有9个月。”
“......”一天和九个月在世界末日面前差别似乎也不是很大。
郑砚澜征求她的意见,“你想怎么过?”
戚粼沉思,发觉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能供她支配和挥霍的东西的也屈指可数。左不过就是明天不用上学,最后一点时间或许她能跟父母抛开隔阂和睦相处,又或者能和郑砚澜在家边吃零食边看一整晚电影。
那倒也不错,也是她现在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郑砚澜听后表示赞同:“我也觉得这样就很好。”
“这么说来,世界末日也有优点。”戚粼神游天外,望着窗外感慨,“人人都赶着弥补从前的遗憾,实现未完成的心愿。哇,大型圆梦现场。”
她边说边用手拟出烟花绽放的形状。
郑砚澜伸手揽一轮虚空,随即列举出末日会出现的景象,地表塌陷、洪水肆虐、火山喷发。
“灾难来临的时候应该不太好受。”
“确实,愿望实现后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戚粼的情绪冷却下来,目光变得深沉。
想到地球水深火热的画面,再想到现在她还能同家人朋友在一起安稳度日,两个场景一来一回,陡然生出恍如隔世的心情。
然而,
更深刻的恍如隔世在于——
清早刚起床,听说郑纲只留下一纸书信便离开家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戚粼始料未及愣在原地,疑心自己站错了时空——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没睡醒?明明昨天还和郑叔叔一家人一起吃过饭,怎么今天人说不见就不见?这消息未免过于荒唐离谱,真是眼下世界正在发生的事?
一墙以外传来的女人恸哭声证明了一切属实,间或夹杂谢昭然的一时轻声安慰,一时破口大骂。
戚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茶几缥缈一处,束手无策的样子。
开口,像在跟戚粼讲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郑纲去了加州,说是去赶淘金热。加尼福利亚发现金矿都已经是上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是21世纪,不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赶的又是哪门子淘金热!
戚粼发现自己脑子像卡带了,她压根不关心什么淘金热,只反复道:“那郑砚澜和赵阿姨怎么办?”
“能怎么办。”戚斌也只剩下叹息,“摊上这种事,骂也骂了,郑纲也听不到,难过之后只能接受。”
戚粼感到喉咙一阵干渴,想责怪郑纲都觉得浪费口舌。
妈妈在安慰赵阿姨,那郑砚澜呢,郑砚澜——
头重脚轻地往隔壁赶,快要进门时,戚粼不自觉放轻脚步,像是害怕再给眼前悲伤的氛围增加任何重量。
郑砚澜背对着她,和电视柜旁的明脉蔓绿绒站在一起。这些年他们共同生长,郑砚澜已经更高一筹。他身形一如当年依然站得笔挺,微垂着头,手指轻抚过苍翠的叶片,从戚粼的角度看过去,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伶仃。
戚粼想起四年前郑纲和戚斌的对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原来明脉蔓绿绒是一个潜伏许久的隐喻,原来郑纲那时就认为灵魂到过加州,自己的肉身就已属于加州。
她快步走过去,郑砚澜循声回头。
相顾无言的几秒,戚粼脑海中的影像定格在她和郑砚澜坐在客厅里,她说“愿望实现后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
赵知华的哭声仍未断绝,戚粼也被空气中连绵的悲痛击中。
为什么,为什么郑纲要如此狠决地离开,难道他也是想赶在世界末日前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为何实现愿望的人是他,支付代价的却是郑砚澜和赵知华?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天,郑砚澜又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只一tຊ错不错地看着戚粼走到面前。
戚粼望着他,想说点什么。
却欲语泪先流。
郑砚澜不由得愣了一下,手指停留在半空:“你......”
戚粼的惊讶不比郑砚澜小,她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当场落泪,偏过头抹了把脸,总不能现在还让人家来安慰她。
“我......我还好。”像料到她想说什么,郑砚澜提前给出答案。
他的手最后落在她的肩膀,拍了两下便要撤回。
戚粼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奇怪,郑砚澜表现得越坚强,她就越脆弱。想开口却如鲠在喉,水汽也涌上双眸。
可恶,郑砚澜遭遇人生重大变故,她给不了安慰和帮助那还算什么朋友!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上丢脸,一边泪眼婆娑,一边凶巴巴宣誓如赌咒:“郑砚澜,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跟你做一辈子好朋友,打死我也不走!”
安慰人安慰出歃血为盟的架势,就连郑砚澜都在片刻的怔忪后提了提嘴角。
他看着戚粼倔强像跟谁作对一样的脸,终于败下阵来,收力回握一下她的手腕,难掩疲惫地说:“好,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卧室里的哭声逐渐止歇,戚粼也赶在两个大人出来之前平复心情。
郑砚澜惯常递给她一杯温度适宜的牛奶,戚粼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麻烦人家给自己热喝的。
突然想起什么,她对郑砚澜说“你等我一下”,便飞快跑回家中,不一会儿又折回来。
“给你,”戚粼递给郑砚澜一个蓝绿色包装的袋子,“你的生日礼物,我昨天刚拿到的。”
郑砚澜的生日在上周三,已经过去三天,但戚粼找百货商场阿姨订购的礼物一直没到,便拖沓到现在。
“谢谢。”郑砚澜接过,伸手把东西拿出来,他和戚粼一直有收到对方礼物就当场拆开的传统。
——是一盒烫金色包装的巧克力,上面还有没见过的花体字母。
“售货阿姨说这是浓度百分之八十八的黑巧,不甜的,很丝滑。”戚粼边解释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就是生产这个浓度的商家比较少,买的人也不多,还要从国外进口,所以才拖到现在。”
想到戚粼煞费苦心就为让自己吃上一口巧克力,郑砚澜顿时生出一种这才是最紧要之事的错觉。
于是再次道谢:“我会好好吃的。”
“嗯,好。”
尽管期待反馈,但戚粼也不好让他现在就品尝,便拿起桌上的手持镜照了照,转移话题道:“我现在眼睛已经不红了吧?”
郑砚澜闻言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挺红的。”
“啊?”戚粼怀疑自己和郑砚澜有一个人眼睛出了问题,要不就是镜子有问题,“我照镜子感觉已经看不出来了呀。”
郑砚澜却又“嗯”了一声,戚粼愈发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个究竟,就听他微不可察地轻声道:
“但我看着很明显。”
晚上回到家,戚粼一家三口难得同仇敌忾,把郑纲里里外外骂了一遍。
戚粼在睡前祈祷,希望郑砚澜和赵阿姨接下来的日子顺利一点,如果可以,她愿意提前用今年的生日愿望来交换。
说不清她的愿望算没算实现,事件的转折发生在三个月后,也就是六年级结业的当天。
表面已恢复如初的赵知华当着两家人的面宣布——她打算带郑砚澜回到故里,即B市工作和生活。
B市经济发达,艺考体系完善,市场需求量大,比起Z市底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B市中心商业区的位置显然能为她提供更广阔的发展平台和前景。
当年要不是郑纲以Z市的工作稳定难觅为由,她也不会迁就他过来讨生活。
现如今郑纲放弃平稳,选择出走美国,那B市就是她历经漂泊,终得落叶归根的奥德赛。
三个大人举杯相碰,戚斌和谢昭然满口祝福吉祥话,显然早已知情。
只余戚粼和郑砚澜如遭雷劈,四目相接似有万语千言,却沉默孤单。
是心吗,还是大脑?戚粼感到一阵被风贯穿的空洞。
既然希望他们生活越来越顺利,那对方做出改变的决定,除了尊重祝福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立场和余地。
而郑砚澜就要离她远去。
恍惚之际,犹如身魂离位。
四周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却,她看见自己和郑砚澜驻足在干涸的河床两岸,遥遥相望像照镜子。
原来末日之外还有末日,世界上真的有两片相同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