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猜到是定亲的彩礼,懒得打开。她坐在石凳上看月亮。一壶九酝春,她抱起坛子就喝,没有酒杯。酒水滑过嗓子,进入身体的位置都切实感受到。质地绵软,香味弥留在口腔和鼻腔之间,已经是上乘的九酝春。陈宜却觉得差了点什么,就是不如离开金州前喝的那杯。也许是今晚的月亮没有那天圆,也没有那天亮。不晓得过了多久,姑姑坐到身边,夺过酒坛,也是仰头就喝。“别忘了我也是九酝春的女儿。”她抬袖擦唇边酒水痕迹,笑容恣意豪爽。
将将入春的时候,九酝春出窖。 老匠工比军营里粗手粗脚的汉子干活细致,第九回出窖时已成的七七八八。 陈宜跟三家酒楼商议,能供货的先供,每家都剩个两三坛,七天后再拉来。 先前眼高于顶的酒家居然拱手,连连称是:“宜掌柜,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瞒您说,除了您,其他酒商现在都拿不出货。我们还指着您多给我们些货呢!” 梁直如今也在保善堂坐诊,打听到靖远酒商的头家全都惹了祸。 河西规矩,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那三个头家从别处运货进城,一路上乔装打扮,说是押镖,全被查了出来。靖远太守命他们三日内补缴齐全,否则不许再踏入靖远。 三日凑齐其实不难,难的是几人老家并不在河西,本来按着河西例律,不带货品也可放一马,哪晓得这回一路严查,他们的家人带金银或银票过来也不放过,又缴一次税。 结果三日到期,带进城的金银竟还不够补税! 三人又求着太守宽限3日,税金翻倍全归靖远,才了事。 “乖乖,这下可扒下来一层皮哎。”陈宜不禁感叹。 可惜卖完这批酒,她也准备动身回庐州。先让九酝春在靖远留下名声,待庐州九酝春真正重新挂牌,可做到奇货可居。 陈宜打着算盘,嘴都合不拢。梁直说完消息,磕磕巴巴道:“小宜,我……” 他是个直肠子,难得舌头打结。 陈宜心情明媚,“有话直说,表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是我的事,”梁直慌摆手,“是你的事。” 他拿出一张名帖,古铜色封面工整写着“保善堂”三个大字。展开后,董家二老的名字列在中央。 递名帖即要上门做客。姑父和表兄领着保善堂的薪金,董参与家里关系又这么好,做什么需要这么正式上门? “这是?”陈宜摸不着头脑。 “董掌柜就是来看看你,”他迅速拿走名帖,收好,“我爹娘都做好准备,你也打扮打扮,等着吃就好。” 吃顿饭有什么好准备?他们来靖远这么久,董家一直没来串门,陈宜觉得没有必要,临走人家来送送她,也很合理。 她没有完整的定亲经验,席间坐下,刚啃上鸭脖,被姑姑筷子…
将将入春的时候,九酝春出窖。
老匠工比军营里粗手粗脚的汉子干活细致,第九回出窖时已成的七七八八。
陈宜跟三家酒楼商议,能供货的先供,每家都剩个两三坛,七天后再拉来。
先前眼高于顶的酒家居然拱手,连连称是:“宜掌柜,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瞒您说,除了您,其他酒商现在都拿不出货。我们还指着您多给我们些货呢!”
梁直如今也在保善堂坐诊,打听到靖远酒商的头家全都惹了祸。
河西规矩,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那三个头家从别处运货进城,一路上乔装打扮,说是押镖,全被查了出来。靖远太守命他们三日内补缴齐全,否则不许再踏入靖远。
三日凑齐其实不难,难的是几人老家并不在河西,本来按着河西例律,不带货品也可放一马,哪晓得这回一路严查,他们的家人带金银或银票过来也不放过,又缴一次税。
结果三日到期,带进城的金银竟还不够补税!
三人又求着太守宽限 3 日,税金翻倍全归靖远,才了事。
“乖乖,这下可扒下来一层皮哎。”陈宜不禁感叹。
可惜卖完这批酒,她也准备动身回庐州。先让九酝春在靖远留下名声,待庐州九酝春真正重新挂牌,可做到奇货可居。
陈宜打着算盘,嘴都合不拢。梁直说完消息,磕磕巴巴道:“小宜,我……”
他是个直肠子,难得舌头打结。
陈宜心情明媚,“有话直说,表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是我的事,”梁直慌摆手,“是你的事。”
他拿出一张名帖,古铜色封面工整写着“保善堂”三个大字。展开后,董家二老的名字列在中央。
递名帖即要上门做客。姑父和表兄领着保善堂的薪金,董参与家里关系又这么好,做什么需要这么正式上门?
“这是?”陈宜摸不着头脑。
“董掌柜就是来看看你,”他迅速拿走名帖,收好,“我爹娘都做好准备,你也打扮打扮,等着吃就好。”
吃顿饭有什么好准备?他们来靖远这么久,董家一直没来串门,陈宜觉得没有必要,临走人家来送送她,也很合理。
她没有完整的定亲经验,席间坐下,刚啃上鸭脖,被姑姑筷子打落,还在莫名其妙,听董父道:“两个孩子相处很久,也该定下来了。”
什么?陈宜皱眉,心道不好。
董母云:“我们阿参医书通得早,开窍晚。自三年前从京城回来,他就一直念着陈宜姑娘,后来不提了,我们还以为他忘了。”
“直到去年冬天,重新遇到你们,他那劲头,跟疯了似的,说上天的旨意,让他再续前缘,我们啊,实在磨不过他,才同意他跟去金州。”
董母说到这里还有些感动,手帕擦过眼角。董参轻握母亲的手,让她少说点自己。
董母话锋转道:“我今日看到陈宜,真是好漂亮的姑娘,又能干,难怪小参喜欢。”
一番话情真意切,陈宜想,现在打断说没准备嫁,是不是太下董家二老的面子?
平心而论,董参的体贴用心她都感受的到,若是董参真去庐州定居,她也真心愿意尝试。她不想绝了两个人的后路。
陈宜脑中百转千回,姑姑抢先一步,抓过陈宜的手,笑盈盈回董母:“哎哟,要不怎么说他们能聊到一起。我们小宜也是从小打眼儿,庐州城个个都认得她。”
可不认得她。今天打翻这家酱缸,明天爬了那家的树。
陈宜不晓得姑姑说这些干嘛,要张嘴,桌下被姑姑踢了一脚。
她忽地明白,姑姑在帮她找回场子。
仔细想想董母话里话外都是董参人好、付出多,似乎陈宜该感恩戴德地接受亲事。
陈宜咬舌。
刚刚居然还感动!
她和李存安定亲时,苗家无人参加,主桌上就她和李存安,还有陈家爹娘。下头倒是摆了头十桌,九酝春的工匠、庐州城的老主顾、一条街上的乡里乡亲……好不热闹。
她从不晓得,还有亲家讲话的环节。
“等等。”陈宜没了罪恶感,抬手止住姑姑和董母唇枪舌剑。
“我要回庐州,并且不会再回河西。即使要回,也是小住。”
她企图打消董家不切实际的幻想,思前顾后不如快刀斩乱麻。
怎料一直没说话的姑父开口,“他们知道你要回去。”
再看桌上人,全都仰脸看她,好像她是个异类。
陈宜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悻悻坐下。
“我和你表兄都想留在靖远。”姑父将酒壶递给梁直,梁直望向陈宜,点点头,转着圈给所有人满酒。
“这些天我也看了不少病人,大多有头晕、眼花、睡不沉的症状,像是风疾。几贴药下去能好七八分,停药又旧病复发。”
“哎,”梁芨叹气,“总不能还没医好就把他们抛下。”
他举杯朝董父敬酒,“我和董掌柜商量好,留下医治百姓,破了这风疾的根,再考虑离开。”
话说到这里,董掌柜喝下酒,覆杯,以示不剩一滴,也表态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董参愿意去庐州就让他去,说不准以后保善堂开去庐州,他还是掌柜。”
他敬陈宜和梁芨道:“一个小子换来儿媳妇和神医,划算啦。”
两杯酒下肚,桌上瞬间其乐融融,没人关心陈宜的想法。
陈宜脑子很乱,心跟脑子像缠在一起的藤蔓和大树,非要拉扯分开。心脏跳得砰砰快,再不拒绝就要离家出走;脑子转得滋滋响,再不答应对不起姑姑、姑父筹谋。
“我们要喝一杯。”
陈宜没听到董参的话,董参拉扯她的袖子,凑近耳朵又说了一次。
“啊?啊。”
她糊里糊涂站起身,喝下了那杯酒。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姑姑和董母这会儿好姐妹似的,两双手黏在一起。姑父和董父一杯接着一杯干。梁直和董参抱在一起,一口一个“兄弟不容易”。
陈宜是主角,却仿佛置身事外,一道无形的墙隔在她和他们中间。
她的身体很凉,但还想更凉。
后院的作坊正在重新修葺,木桩打好,只有个空架子。储粮的大陶罐被姑姑装满井水,撒上三四绿叶,装作荷叶。
原先空着的地方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五口箱子。
陈宜猜到是定亲的彩礼,懒得打开。
她坐在石凳上看月亮。一壶九酝春,她抱起坛子就喝,没有酒杯。
酒水滑过嗓子,进入身体的位置都切实感受到。质地绵软,香味弥留在口腔和鼻腔之间,已经是上乘的九酝春。陈宜却觉得差了点什么,就是不如离开金州前喝的那杯。
也许是今晚的月亮没有那天圆,也没有那天亮。
不晓得过了多久,姑姑坐到身边,夺过酒坛,也是仰头就喝。
“别忘了我也是九酝春的女儿。”她抬袖擦唇边酒水痕迹,笑容恣意豪爽。
只喝了一口,她轻轻把酒坛子放在桌上,衣袖放下,摸陈宜的头,眼角唇边挤出两条皱纹,又变回庭院里的妇人。
“小宜大啦,要嫁人了。”
她拥抱陈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前半辈子靠父亲,后半辈子靠丈夫。我哥哥命薄护不住你,姑姑必须给你找个会疼人,能安稳过日子的夫君。”
姑姑说:“董参是这样的人。”
陈宜晓得,姑姑没说出后半句:李存安不是这样的人。
陈宜闭眼,往姑姑怀里拱了拱。
是该清醒一点。
“我懂的,姑姑。”她环住姑姑的腰,声音闷闷的,“我会好好过日子,还要把九酝春做大呢。”
董家定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陈宜出趟门能收获百句“小董夫人”。酒楼掌柜也不喊她“宜掌柜”了,改叫“掌柜夫人”。
许是头次定亲时年纪小,庐州城没人开这样的玩笑。陈宜对这样的称呼接受不来,所有人都喜滋滋的,只有她板着脸,干脆回府呆着。
七天后,没跟外人打招呼。最后一批酒交给梁直,天刚亮,陈宜和董参乘着马车出城。
路上陈宜展开姑父留给自己的信。
“五年尔尔,五年迢迢。重回故地切忌托大,定万分小心,戒急戒躁。吾女陈宜无往不胜。”
落款是姑姑、姑父、表兄三人的名字。
这还是姑父第一次称陈宜是“吾女”。不想陈宜忘记亲生父母,他向来回避这说法。
陈宜把信工整叠好,放进荷包,暗自决定等九酝春牌子挂上,就给他们回信。
远在京城的李存安摘下信笺,放飞信鸽。
他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揪成一团扔进燕笳怀里,勾唇笑道:“早走几天不会出大事,嗯?”
燕笳扒拉开纸,倏地跪地。
“我没想到……”
李存安手指着他,想骂又不晓得骂什么,呼哧呼哧在书房踱步。
他们如今住在宫外别苑,离皇城极近,行动受制,收到信也只能干着急。
“驸马,驸马!”小太监提着衣摆小跑进院。
李存安正在气头上,抬眼一瞪。小太监登时吓得摔跤打滚,跪趴在地上,改口叫道:“少主大人。”
他哆哆嗦嗦,结巴道:“恭喜少主大人,贺喜少主大人,公主有孕了。”
燕笳偷偷抬眼看李存安,发现李存安皮笑肉不笑,嘴角咧到耳后根,目似鹰隼,冷冽阴森,真是阎王看了都得让两步。
完了完了。
他腾地起身跟上李存安的步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