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说。血水黏糊糊的,黏住李存安的手心和陈宜的手背。李存安的手指钻进陈宜的手,掰开她的手心,十指交扣。他转过身,擦去陈宜的眼泪。“至少我今天是。”一滴圆润的泪珠溢出,滚到李存安的食指,又滚到他的手心。陈宜抽噎一声,李存安笑:“咱们去洗把脸。”她的脸上,眼泪、血迹混在一起,相当乱七八糟,在李存安看来,跟脸上沾墨的小姑娘没有差别。陈宜任他牵着,任他给她擦脸,乖巧得令人不敢置信。李存安才想起来,从前现在,陈宜都是个顺毛驴,只能顺着摸。
山间的天亮得特别早。
陈宜起床,伸懒腰,摸到旁边的位置空了。
昨晚,泰宁非要跟她挤挤睡,好多话要聊。徐钧安被迫和李存安睡一起,他顶着一张苦瓜脸,还被李存安嫌弃。
毡包里勉强放了一套桌椅。陈宜揉眼,望见李存安趴在桌上,浓眉紧蹙,看起来睡得不安稳。
可怜的少主大人,被泰宁赶了出来。
陈宜无奈摇头,抱起被子盖在李存安身上,自己穿好衣裳出门。
大马群山位于阴山最高,山寨却还有其他分部落在阴山各处。听说三年前平定战乱的陈宜安达来了,纷纷送来牛羊。
山寨众人忙着杀羊。
胸口开个小口,手探进去掐断心脉,一只羊就死了。
“陈宜安达,起来啦?头晕不?”淳朴的寨民从羊胸拔出拳头,血淋淋的。
“不晕,”陈宜没觉得恶心,笑言:“我来帮忙。”
寨民摆手摇头。身后传来低沉嗓音,“我来吧。”
李存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撸起袖子,抓住羊的后腿,寨民小刀一割,羊皮就被剥下来。
陈宜站在旁边,想起小时候后厨杀鸡,李存安逞能帮忙,闭眼割鸡的喉咙,两刀下去,鸡还在动。家里的厨娘骂骂咧咧,赶走他,再不许进厨房。
她弯腰,也帮着撕下另一条腿。
“我们都跟小时候不一样了,”陈宜心想,盯向李存安,“你又经历过什么?”
李存安也看过来,猝不及防撞进陈宜波光粼粼的双眸,疑惑后微笑,“可以松手了。”
羊皮扒下来,接下来就该剖开肚子,掏出下水。
“我们抬到后头去杀,天还早,你回房睡个回笼觉。”李存安说。
不等陈宜拒绝,一气杀羊的寨民先笑了,“哈哈哈,安达,你这相公可太护着你了。咱们干活,叫你去休息。”
另外两个杀羊的也哈哈大笑。
李存安以为他们在嘲讽,陈宜晓得他们没这弯弯绕的肠子,羞得涨红脸。
寨民觉察不出,憨笑揽住李存安脖子,“兄弟,是个好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陈宜骤然紧张。
李存安带军对阵过突厥几回,他的名字,在北境,不说如雷贯耳,也算家喻户晓。平民救妻上山,和大昭官员带兵上山,是两回事。
“苗安,”李存安说,“我叫苗安,和陈宜从小一起长大的。”
“哦哟!青梅竹马!”众人吹哨。
阴山一脉天凉,陈宜脚底生起温热,不烫,就是暖洋洋的,慢慢熨暖四肢和身子。
李存安穿的大昭平民布衣,身上也无饰物,朴素如他们初见时候,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苗安长大就会是这样,他们会顺利成亲。
寨民把羊抬到毡包后面,用不上李存安。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霎时只剩陈宜和李存安,还有地上两滩血水。
李存安的手上还沾着血,想去厨房洗手。
忽地,一双玉手搂住他的腰,后背紧贴的身体温暖又柔软。
陈宜的脸贴着他的背,身体因为哭泣微微颤抖。李存安不知道她怎么了,不敢动。
“苗安,”她带着哭腔,手臂更紧一分,仿佛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你是我的苗安吗?”
陈宜几次提到他不再是苗安,梦里想念的也是当年的苗安。
李存安说不出身份不重要,他晓得的,处于低位置的那个人会敏感、会骄傲、会矛盾,就像他在庐州时一样。位于高位的人没资格说对方多虑多心。
“我是。”他说。
血水黏糊糊的,黏住李存安的手心和陈宜的手背。李存安的手指钻进陈宜的手,掰开她的手心,十指交扣。
他转过身,擦去陈宜的眼泪。
“至少我今天是。”
一滴圆润的泪珠溢出,滚到李存安的食指,又滚到他的手心。
陈宜抽噎一声,李存安笑:“咱们去洗把脸。”
她的脸上,眼泪、血迹混在一起,相当乱七八糟,在李存安看来,跟脸上沾墨的小姑娘没有差别。
陈宜任他牵着,任他给她擦脸,乖巧得令人不敢置信。李存安才想起来,从前现在,陈宜都是个顺毛驴,只能顺着摸。
这里是回鹘边境,不在大昭,没有河西李存安,只有陈宜安达的相公。
天刚擦黑,篝火烧起来。
寨民不光买了烟花,还买了一车酒。
回鹘的酒比金州更烈,刚入口,就把陈宜辣得皱眉。她都觉得烈,那李存安……
她转头,见李存安仰头喝酒,酒水直接进喉咙。他喉头滚动,整个人动作停住,一双眉拧在一起,又舒张开,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他放下酒杯,擦唇。
寨民热情,他第一次进寨,所有人轮着敬他酒。李存安扯起唇角,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陈宜的目光粘在他身上,又心疼,又觉得他这样逞强很可爱。
“走!咱们去跳舞。”她拉起他,突出重围,直奔篝火。
他们钻到乌尔朵旁边,原本在那里的郎中自觉把位置让给他们,陈宜和李存安自然融入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不知是谁带头唱了一句回鹘呼腔,“哎——”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起来。
几十人共同歌唱,浑厚悠扬的歌手,在大马群山回荡。李存安和陈宜听不懂回鹘语,也能感受歌中对于生命和情感的歌颂。
他们跟着寨民牵手、踢腿、跳舞、哼唱,心胸也仿佛经过洗涤,变得澄澈。
到处都是热烘烘的人气儿,陈宜被感染,咧嘴笑,望向旁边,李存安竟也笑出白牙。她还没见过李存安笑得这么轻松自在,一眼就看得出出自肺腑。
烟花堆放在正屋角落,爱玩的小孩已经一人点燃一支呲花,在黑夜里以光画画。
李存安拉陈宜,拣了两支,往山门奔。
出了寨子,长长的阶梯通往山门寺庙,寨主里欢声笑语还能听见,只是远远的,没那么吵闹。
李存安拉陈宜坐下,一人一支呲花,点燃。
这里更黑,烟花的火焰更明亮,映在人的眼睛里也更亮。
陈宜发现李存安眼尾卷向上,眼睛眨得又慢又多,颧骨还顶着两坨红云。
“你醉了。”她说。
“没,没有。”李存安大舌头,将呲花凑近陈宜那支,两只燃烧的烟花头顶着头,或者,更像嘴贴着嘴,无限接近。
林间钻过一阵风,抚过两人,很快又钻进林子。
李存安闭眼,再睁眼,眼睛里清明许多。他握紧陈宜的手,说:“有点晕,还不到醉。”
呲花放到一半,啪叽掉在地上,引火线断了,烟花戛然而止。
两个人晓得回鹘的烟花粗制滥造,没想到这么差劲儿。
黑暗里,李存安先笑了一声,陈宜也跟着笑,自然而然地挽住他,靠在他的肩膀。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成为唯一的光源。
陈宜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仰头望着月亮,问李存安:“如果,我是说如果,昨晚我真被欺负了,你会怎么样?会不会冷落我、嫌弃我?”
李存安不明白这话从哪来的,心中隐隐不安。
他搂紧陈宜,温和低声地说:“我会屠了整个大马群山寨,再抢你回家成亲。”
这个“家”是庐州的家还是金州的家?陈宜没再问他,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凑近李存安,毛茸茸的脑袋往李存安肩头蹭,“我曾经以为,比起失去贞洁,不如干干净净先死。”
李存安轻笑,“这可不像陈宜说出来的话。”
“是,我也觉得,”陈宜抬起头看他,神情逐渐严肃,“乌尔朵救了我,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灵魂。”
她望向天空,像望向一片虚无,缓慢同李存安说起三年前的事,说起李存安不知道的陈宜。
“你知道回鹘九姓贵族吗?”
“知道,”李存安也板正态度,答道,“他们在回鹘世代盘踞朝廷和军营,以各种方式敛财,祸国殃民、贪婪无度。”
“还很变态。”陈宜补充道。
“三年前,回鹘大昭一战,我也来了。”
李存安面色苍白,已大略猜到。
“回鹘人夜袭军营,烧杀抢掠。他们没想到军营还有女人,拎我上马时,tຊ还吹哨鸣号。”
“我和十多个大昭百姓关在一个笼子里,像菜,被端到九姓贵族的宴会上。”
“他们不杀我们,反而把铁门打开,但你只要出去,跑不到两步,就会被他们的士兵捉住。”
“在宴会的红毯上,在吃席的餐桌上,男人被一刀刀割破皮肤,剜去眼睛,女人被撕烂衣裳……”
她说不下去,李存安抱住她,轻拍后背。
他知道陈宜在剖心,想和他赤诚相待,弥补他们缺失的五年。她主动让李存安走进自己的心,过了今夜,可能不再有机会。
“你可以不用说,你怎样我都要的。”他说着乡音。
“不,我得说。”陈宜的声音闷闷的,双手趴在李存安胸口,不自觉成爪,指甲隔着布料抠进李存安皮肤。
“我是个懦夫,我连看都不敢。手心握着磨尖的筷子,只敢往自己的喉咙戳。”
李存安吓得赶紧看她的喉咙,那里白皙细腻,一点疤痕都没有。
“乌尔朵在我出手前按住了我的手腕,”她张开手掌,有一条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掌纹,“她跟九姓要了我。”
李存安心疼地握她右手,眼睛描摹那条疤痕,陈宜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
“我当时想,我逃不掉了,要是你就好了。”
逃不了被玷污的命运,但那人要是你就不算玷污,或者,粗鲁的玷污也没关系。
李存安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绵柔,仿佛没说任何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说的是我昨晚没睡好之类的家长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