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以前跟我在一个土改队,年纪和我差不多的那个女同志;我们结婚后,她来过我们家一次。”赵彬想起来了,忙问:“她怎么了。”“她在竹萱县民政局工作。”“这很正常啊。”“是正常唦!”冯莹停了摺衣服,脸向着赵彬说,“别人都正常,就我一个人反常。你晓不晓得,她是个文盲,一字不识,为么子她能在机关单位工作,我不能?”“你见到罗珍了?”“没有,我今天在街上,遇到竹萱一个熟人,她说的。”
赵彬从柴扉县回来的第二天傍晚,冯莹坐在床缘,一边摺衣服,一边问站在书架旁翻书的赵彬:“我工作的事,倒底怎么搞起的?都一年多时间啦。”
见赵彬没作声,冯莹又问:“我的工作老落实不下来,倒底是么子原因?”
赵彬捧着书,转过身,微微一笑:“在机关工作的干部,都是初中和高中生,你的文化水平不够。”
“你的话不对,卖饭票的小许是小学毕业生。”冯莹立即反驳道。
赵彬愣了下,随即笑道:“你怎么把别人的情况,搞得这么清楚。”
冯莹把摺好的衣服,往旁边一放,说:“专署大院就这么二十几个女同志,那个对那个不清楚。”
赵彬见冯莹脸色有些不悦,便带笑说:“你虽读了几年私塾,但没有文凭。”
“罗珍你认不认识?”冯莹拿起另一件衣服,抖了抖,边摺边问赵彬。
“哪个罗珍?”
“就是以前跟我在一个土改队,年纪和我差不多的那个女同志;我们结婚后,她来过我们家一次。”
赵彬想起来了,忙问:“她怎么了。”
“她在竹萱县民政局工作。”
“这很正常啊。”
“是正常唦!”冯莹停了摺衣服,脸向着赵彬说,“别人都正常,就我一个人反常。你晓不晓得,她是个文盲,一字不识,为么子她能在机关单位工作,我不能?”
“你见到罗珍了?”
“没有,我今天在街上,遇到竹萱一个熟人,她说的。”
赵彬沉吟片刻,说:“专署是大机关,要求高些。”
“我不信!”冯莹把手里的衣服,往床上一抛,起身走到赵彬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生气地说:“如再不给我安排工作,我就回竹萱妇联去上班!”
赵彬一听,急道:“你不要胡来!”
“这里不安排我的工作,我回原单位上班,这叫胡来吗?”
赵彬脸有些红了,他万没想到冯莹会来这么一手,他心里一急,脱口说道:“这样吧,你先去扫盲学校,补习文化。”
冯莹其实并不是真心要回竹萱,她这样说,主要是想逼赵彬去找领导,给她快点安排工作;现在听赵彬要她去夜校学习,她又天真地以为,读了夜校,就可以安排工作,于是就语带不屑地对赵彬说:“这算好大个事,补习就补习!”接着又说,“我取得文凭了,应可以安排工作吧!”
赵彬将书插进书架,转身望冯莹笑笑,便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冯莹邀夏菊去扫盲夜校学习。夏菊说她不想去。冯莹便一人从专署大门对面一条小路,来到设在药材公司的扫盲学校。冯莹在办公室填完登记表,一位老师对她进行了测试。测试结果是,冯莹能识一千多字,可以阅读书报,还能写一两百字的应用短文。老师觉得她的文化程度,不需参加扫盲学习。但冯莹却对老师说,她一定要在这里学习。老师见冯莹态度十分坚决,就把她编在高小学习班。
这以后,冯莹每天晚上去学校上课,白天带孩子。半年后,冯莹顺利通过扫盲毕业考试,获得高小毕业证,还成功升入扫盲学校唯一一个初中班。
冯莹在初中班学习期间,对数学特别感兴趣,每次做的作业几乎都得满分;对老师的课堂提问,也次次回答正确。冯莹因此也就越学越起劲。可是,没过多久,她遇到一件烦心的事。
冯莹的数学老师,是一个来自初中的男教师,年纪二十七岁,他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来扫盲夜校教学。这个数学老师,以前一讲完课,就坐在讲台旁,低着头看书,一面守着做作业的学生。可后来,他上完课,总爱在教室里的过道上,走来走去。如遇冯莹的同桌没来,他就坐在冯莹同桌的位置上。冯莹起初没在意。可后来,她发现老师老在看她,还不时找她说话。冯莹碍于情面,不得不一面做作业,一面答他的话。再后来,冯莹又发觉老师下课后,总爱把她叫到讲台边,为她一个人讲题。有时放学了,他还守在学校后门,说小路不安全,要送她回去。这搞得冯莹十分紧张,她只好一放学,就挽了一个女同学的胳膊,从学校大门出去,再从芜蔓坝绕回家。
有天,冯莹的同桌又没来,数学老师又坐在冯莹旁边,冯莹紧张得侧头张望。这时,她看见左边过道对面有两个女同学,正脸向着她,在窃窃私语;她扭头朝后看,见有人捂着嘴望她笑;还有人指着老师的背,在说什么。冯莹心里一下子不舒服了,她狠不得马上起身离开教室,永不再来。可是,可是,她没这样做,因她明白,这样搞的话,初中文凭就泡汤了。那怎么办呢,冯莹想了想,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这以后,冯莹也就真的像个缺乏判断力的蠢人样,每天来教室,只管听课做作业,至于老师坐哪里,同学们怎么议论,她都像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样,不问也不管。然而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让冯莹果断地离开了学校。
那天,数学老师发练习本,他走到冯莹位置旁,把本子轻轻地放在冯莹桌子上。老师走后,冯莹跟往常一样,急于想看这次作业得了多少分,于是连忙拿起本子翻,可就在翻开本子的刹那间,一方雪白的丝绸手绢,从本子里滑落下来。冯莹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她慌忙抓起手绢,一把塞进本子,丢入抽屉里。冯莹再也没心思上课了,她的心脏像打鼓样,一直“咚咚咚”地跳个不停。这堂课老师讲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终于熬到下课,冯莹赶紧走到讲台,把夹有手绢的本子,交给了老师。这以后,冯莹不再去学校上课了。
一天傍晚,赵彬在家写文史资料,见冯莹迟迟不出门,就问她:“你今晚没课?”
“有课啊。”
“怎么不去上课?”
“我不大舒服。”冯莹轻描淡写地说。
赵彬略吃惊地望向冯莹,见她有点精神不振的样子,就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怀孕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
正说着,吕娘在走廊上喊道:“小冯,有人找你。”
冯莹忙走出去,见是三合院的罗嫂。冯莹要罗嫂进屋坐。罗嫂凑到冯莹面前,小声道:“吕娘说,你那位先生在写文章,我就不进去了。我是想找你,给我老大剪个棉鞋样。”
冯莹说:“行,你等会。”
冯莹转身进了屋里。
吕娘牵着洁娴走进外间,提了把椅子放走廊上,要罗嫂坐。罗嫂坐下,对吕娘说:“专署里好多人,晓得小冯的鞋子做得好,就是不好意思来找她剪鞋样,我不怕麻烦她,呵呵……”罗嫂边说边笑。
冯莹拿着剪刀和报纸出来,问罗嫂:“你娃穿多大的鞋?”
罗嫂从兜里掏出一条短布带,递冯莹:“娃的脚有这么长。”
冯莹用手量了下带子,tຊ然后操起剪刀就在报纸上剪。不一会,她就剪了个鞋底样;接着把鞋帮样也剪下来。罗嫂拿着鞋帮样,对着鞋底纸样缘了一圈后,感觉有些不对劲,就眨着眼睛望着冯莹说:“帮子怎么大这么多。”
吕娘在旁边听见了,就抿着嘴对罗嫂说:“你呀,倒底不大做鞋子,鞋帮子头顶要打皱唦,不然穿着怎么舒服。”
吕娘松开洁娴的手,从罗嫂手里拿过鞋帮样,她在鞋帮头顶折了几个皱,递罗嫂:“你再试试。”
罗嫂拿着吕娘打了皱的鞋帮样,再缘鞋底纸样,刚好合适。罗嫂惊异地望着冯莹说:“小冯,你不比,不画,直接拿张纸就剪,怎么就剪得这么合适。”
冯莹谦虚地说:“剪多啦。”
罗嫂谢过冯莹,拿着鞋样,欢天喜地地走了。
罗嫂走后,吕娘问冯莹:“你怎么有这个本事,不比画,就能剪出合脚的鞋样。还有,那天,我看到你绣花,也是把布先在绷子上绷好了,再拿支笔随便在布上画只蝴蝶,就绣起来。”
冯莹笑着说:“这可能与我出身木匠世家有关吧。我爷爷、父亲和叔叔都是雕花能手,他们不管雕刻么子,从来不用图纸,都是凭记忆,一刀一凿刻出来的。”
赵彬翻阅资料时,无意听到吕娘和冯莹的对话,这让他想起一件事,待冯莹进来时,他转过身子,对冯莹说:“你能不能给我妈做双棉鞋。”
冯莹瞅赵彬一眼:“我早就想给妈做鞋子,问过你几次,你都不做声。”
赵彬笑道:“我妈是小脚,怕你不会做。”
“你只告诉我,妈穿多大的码子,脚瘦还是胖,就可以了。”
赵彬想了好一会,说:“我妈应该穿三十二码的鞋子,她的脚不瘦不胖。”
冯莹说:“晓得了,过两天我来做。”
冯莹知道专署大院没有小脚妇女,连吕娘都不是小脚,但老城有,她在街上看到过。于是,她问吕娘:“吕娘,您能不能帮我在哪里,借一双小脚妇女的鞋子。”
吕娘说:“我有个亲戚是小脚,可以找她借。”
冯莹忙笑着说:“那麻烦您明天回去,帮我把鞋子借来,我要比着给婆婆做棉鞋。”
“哎哟,这么个小事,还说么子麻烦不麻烦的。”吕娘笑着说,“我明天下午回去借。”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吕娘和冯莹抓住这个好天气,洗洗晒晒忙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时,吕娘才动身出门,往老城家里走去。
吕娘走到晓寺街十字路口,向右拐进盒瓶街。盒瓶街是老城最长、最窄、也最安静的一条坡道街。吕娘慢慢地向上走着,走到距一家旅馆不远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前面走来,起初她没在意,只望了那人一眼,就把眼睛望向别处。可走了几步,她忽然觉得那人走路的姿态,怎么有点熟悉,就又朝那人望去。咦,怎么是他?他到这边来搞么子嘛。吕娘诧异地望着那人。那人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吕娘。吕娘往前走了十几步,正要跟那人打招呼,那男子却忽然转身踏进旅馆不见了。吕娘见中年男人进了旅馆,心里更是惊讶不已。这么晚了,他不回家,到……正想着,吕娘忽然又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男子,也是从上面走下来的,他一到旅馆门边,就身子贴着墙壁,探头瞥向旅馆里面,接着他也进去了。
吕娘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她对眼前所看到的情景,虽感到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展开去联想。吕娘走到旅馆门口,没有停步,她只朝里面瞟了眼,就继续往前赶路。
第二天下午,吕娘把鞋子借来了。冯莹对着鞋子,设计出鞋帮和鞋底。没多久,冯莹就把婆婆的一双小脚棉鞋做起了。那天,赵彬下班回来,冯莹把鞋递赵彬。赵彬拿着棉鞋,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一会,不胜欢喜道:“没想到你真做出来了,还做得这么好。”
冯莹见赵彬夸她,就高兴地说:“我们把妈接来吧。”
赵彬不做声。冯莹见赵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惊道:“你怎么啦?”
赵彬将棉鞋轻轻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脸向冯莹坦言道:“我家以前在乡下有数十亩薄田,解放那年,父亲病逝了,母亲被划为地主成分。哥哥怕影响我的政治前途,就把妈接到栖峖他那里去了。”赵彬顿了顿,又说,“我从参加革命后,就一直没见到妈了。”
“你以前给我说过,妈是地主成分,这有么子嘛。你哥哥未必不怕受牵连?”冯莹问道。
赵彬忖了一忖,说:“哥哥是水利高级工程师,他吃技术饭,情况相对要好些。”
冯莹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这天晚饭后,赵彬见冯莹坐在藤椅上织毛衣,就问她:“你怎么又不去上课?”
冯莹闲闲地说:“我已取得高小毕业证,初中班不想学啦。”
冯莹的话,让赵彬有些诧异,他注视着冯莹的脸,见她的表情是认真的,就抿嘴笑了笑。
冯莹见赵彬不说话,而往门外走,就连忙放下手里的毛衣,上前拉住赵彬:“我工作的事,怎么越来越没影啦。”
赵彬敷衍地说:“嗯,你现在不是怀孕了吗……”
冯莹打断赵彬的话:“我晓得你又要说,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怎么怎么的。哎,赵彬,你对我的工作安排,怎么一点也不上心样,你是不是不想我工作!”
赵彬不做解释,只笑向她说:“我晚上有个会。”说着,便走出房门。
时间过得快,一晃到了五月。有一天早上,吕娘买菜回来对冯莹说:“我在芜蔓坝碰到大伯的女儿。我问她到这边来搞么子。她说,她父亲病好长时间了,一直不好,她想去专医院开点药。听她这么说,我想去看看大伯。”
冯莹连忙说:“您去唦,现在就去。”冯莹从碗柜抽屉里,拿了二十个鸡蛋,两盒茶叶,三包点心,用包袱装好,递吕娘说,“您看了病人,在家多休息几天再来,反正我现在没上课啦。”
吕娘接过包袱,从里面取出茶叶放桌上:“赵局长最爱喝茶叶,留着他喝。”又说,“我伯父住郊区的,离城不远,我明天下午就回来。”说时,挽着包袱走了。
吕娘伯父的家,在西门外郊区一个山弯里,离城五六里路。吕娘去看伯父的那天上午,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蓝天白云。吕娘挽着个包袱,从门前石阶下去,过桥,来到公路上,往前没走多远,便沿公路边一条小溪,往山弯里走去。吕娘沐浴着阳光,行走在溪岸的青石板路上,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清香,堤两岸绿树成荫、飞鸟竞逐,清风徐徐地吹着,此时,吕娘感到格外的清爽舒服。吕娘走约半个小时,来到伯父家院子。吕娘的伯娘正端着一撮箕洋芋,从屋里出来,看到吕娘来了,十分惊喜,忙问侄女:“你怎么得空来这里?”
吕娘说:“我昨天碰到玉秀,她说大伯病了。大伯好些没有?”
伯娘一面把撮箕往院坝地下放,一面说:“你伯伯不是么子大病,是人老了,抵抗力差,感冒后,一直咳,咳了个把月。”
吕娘忙说:“我去看下伯伯。”
吕娘走进堂屋,把装有鸡蛋点心的包袱往桌子上一放,就进了伯父的卧室。伯父这时已睡着,正“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吕娘站在床边,见伯父睡得很沉,就悄悄退出房间,来到院子里,挨伯娘坐下。伯娘跟侄女说了会话,起身去厨房做饭去了。吕娘便一人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小刀刮洋芋皮,刮了一会,她直起腰,用手轻轻捶着腰,一面朝院子坎下的小溪望去。这时,她看见有一对男女挽着手臂,正沿着溪岸的石板路,从城里方向朝这边走来。那男的穿一件棕色开襟毛衣外套。女的穿一件粉红套头毛衣,胸前垂着两根长辫子。吕娘望了他们一眼,低下头,继续刮洋芋。吕娘边刮洋芋,边心里想,这山弯里,确实是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地方,风景美,还安宁,特别是溪边那一排排柳树,人要是走累了,往树下一坐,既可以乘凉,还可以赏花。现在路边的野蔷薇都开了,红花、白花到处都是,想采,摘就是,不像专署大院里的花,只能看不能采。现在的年轻人啊……一想到年轻人,吕娘忽然感觉那男的好像不年轻了。为证实自己的感觉,她又朝他们望去。那对情侣说说笑笑的已走到院子前面了。当吕娘把目光投向那男子的脸上时,一下子惊呆了。怎么是他!吕娘赶忙别过脸,端起菜盆里刮好的洋芋,起身进了堂屋。吕娘怕自己看错人,就从门背后探头,再次望向那男人,“没错,是他,是他,天了!他怎么是这样一个tຊ人!”吕娘在心里叫道。
第二天下午,吕娘返回冯莹家时,冯莹正在门边洗衣服,见吕娘走进来,冯莹忙说:“吕娘,您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把病人看了,就行了唦,还要歇几天搞么子哦。”吕娘带笑说。
“您伯父身体怎样?”冯莹问道。
吕娘说:“我大伯主要是感冒,引起咳嗽,紧忙不见好。”
吕娘正说着,夏菊挑着一担水,泼泼洒洒地从门口过路。冯莹连忙打招呼:“夏姐在挑水啊。”
夏菊哎了一声,便走了过去。吕娘望了眼夏菊背影,问冯莹:“他们怎么不请人挑水?”
“夏姐想节约钱。”冯莹笑道。
吕娘向冯莹脸上看了一眼,说:“要挑,也应该是郑局长挑唦。郑局长没在家?”
“前天听夏姐说,郑局长这两天在县商业局搞检查。”
“搞检查?当领导的真辛苦,星期天都没得空在家休息。”吕娘讥诮道。
冯莹笑着说:“是的唦。您看,赵彬也是一年到头,没几个时候在家里。”
“赵局长可是真忙哈。”吕娘用赞许的口气说。
冯莹嗤的一笑:“未必还有人假忙?”
吕娘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