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君稀望进她的眼睛,犹豫片刻,还是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了她。谢倏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裹挟着烟草的气息进入她的肺里。“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他开了一家武馆,每天都会教我打拳。”她说,“后来,他迷上了赌博,再后来,又开始吸毒。”对了一眼骆君稀凝视的目光,她继续说,“再后来么……我妈就逃走了,我觉得她做得很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骆君稀问。“不知道……”谢倏淡淡一笑,“我就想告诉你,你不是找人查过我么?”
张圣廉的案子,用江紫竹在典型案例的报道里的描述来说,“尽管困难重重,但破得迅速、精准、漂亮,充分体现了人民干警的缜密思维和专业素养。” 张仲泽的死亡和原因作了模糊化处理,案件报道结束于“嫌疑人在事实的铁证面前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觉得挺好的,没什么问题。” 骆君稀读完江紫竹的稿件,把它放到办公桌上,给出了他的“意见”。
“我听李超说,你们破解投毒方式的关键证据,是受了小谢顾问的启发才发现的?” 江紫竹问。
“对,是她提到了死老鼠的事情,我才想到问题可能出在空调系统的管道里。”
“说起来,最近这几天我天天来,也没见着她。”
“案子破了,她的客户拿到了遗产,所以没必要过来了吧。”
“也对。” 江紫竹站起身,整了整制服的褶皱,说,“行吧,那我这里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咱们有机会再见吧,骆支队。”
“好,我送送你,江科长。” 骆君稀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江紫竹却抢着摆摆手道:“骆支队你就不用跟我客套了,不用送,再见。” 说完,她正要开门,却又退回一步,对他说,“哦,对了,新年快乐,骆支队。”
“新年快乐。”
江紫竹挥挥手,推开门,潇洒地走了。
骆君稀缓缓坐回椅子,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划了几下。整整一周了,谢倏不仅没见人影,连微信也没给他发过一条,那天他经过宋晴晴身边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她正和谢倏聊得不亦乐乎,两人的对话框里表情包乱飞。
他不动声色跑回自己办公室转了一圈出来,让宋晴晴整理一下过去五年内申海市发生的和境外赌博相关的所有案件。然后他觉得积郁在胸口的某一股气顺了些许。
此刻回想起这件事,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可耻。就在看手机的这会儿功夫,已经进了好几条拜年信息,他这才意识到已经是除夕。江紫竹走后,整个刑侦支队办公区域只剩下他一个人。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每年这时候都在值班的骆支队,头一次感到了寂寞。
到了傍晚,他终于坐不住,起身去院里抽了根烟。
“骆支队,少抽点吧。”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回过头,谢倏的笑脸已经杵到了面前。
老方在她身后,两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你们怎么来了?” 骆君稀掐灭烟头,掸了掸手指上的烟灰,自然地接过谢倏手里的东西。
“来陪你吃年夜饭啊,一个人值班不是很可怜吗。”
“里面是什么?”
“火锅的食材。”
“你们准备在我办公室涮火锅?”
“对啊,你要不允许的话,我就去小齐他们那里煮。”
“我没有不允许。你跟齐灏说了要来,但没告诉我?”
“他问我了啊,你又没问。” 谢倏答得理直气壮。
方启远环顾四周,感慨道:“上次在局里过春节,那得是几二十多年前了吧。”
“方老板,你原来是在浦江分局?” 骆君稀问。
“是啊,和你们魏局从那时候就是同事了。”
半小时后,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屋里的鸳鸯火锅嘟嘟冒起泡来。
谢倏兴奋地往锅里大把大把地下肉和丸子,老方则悠悠地在一旁泡起茶来。
齐灏咋咋唬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倏姐姐,你可来了。”
他的后面跟着一脸淡定的岳子书,她朝骆君稀说了一声“骆队好”,继而向谢倏点了点头。
“我特地为了这顿火锅申请值班,我不回去吃年夜饭都快被我妈骂死了。” 齐灏在谢倏边上的椅子坐下,趴在桌上睁着小狗一般的眼睛用撒娇的语气说。
“哟,当着骆支队的面说你值班是为了吃火锅,不怕他找你领导告状啊。” 谢倏坏笑着看了骆君稀一眼。
齐灏摇摇头,一脸无所谓的说:“不怕,我们刘主任早就知道我是这等货色了。”
“瞧瞧你,还想不想在局里混了,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说,我相信骆支队一身正气,是绝对不会在背后打小报告的。” 谢倏说着把自己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齐灏也被她带得大笑起来。
骆君稀正在把冷冻食材从包装袋里拆出来装盘,听着两个幼稚鬼的谈话直摇头。
方启远这会儿已经喝上了新泡的茶,对着骆君稀悠悠开了口:“小骆啊,大过年的,开心点,你看他俩傻归傻,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说谁傻呢,老方,去年的年终奖你又克扣了我不少吧,我不说只是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可别太过分了啊。”
“克扣?你不看看自己有多少乱七八糟的报销记到我头上,还好意思说。”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报销’?办案不要经费的吗?铁公鸡!” 谢倏朝着老方做了个鬼脸,“一会儿你别想吃肉了。”
“嘿,你这小丫头还来劲了,我非要吃!” 老方一听这话,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快拿起一副碗筷就往锅里去捞肉。
一时间锅子周围乱作一团,老方拼命往里挤,谢倏用力往外挡,而齐灏则操心地扶着桌子生怕他俩把锅给掀了。
“死老头起开,这肉没熟呢,也不怕吃死!为老不尊!”
“熟不熟我自己不会看么,没大没小的。”
这场闹剧终于在骆君稀的一声“你俩别闹了,大家都坐下吃”的命令中落下帷幕。
“行,我给骆支队面子。” 谢倏拿开挡在老方面前的胳膊,走到正缓缓tຊ落座的岳子书边上坐下。他们用的是支队办公室的一张长方形办公桌,两个姑娘占了一个长边,齐灏连忙占了挨着谢倏转角的位置,骆君稀和方启远则坐到她们对面。
他们就着果汁彼此道了新年快乐,和乐融融地吃了起来。
“小岳,有小齐在,其实你可以回家过年吧。” 谢倏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一回去就被催婚,实在太烦了,就说春节要值班。”
“啊,原来你也是自愿值班啊。“ 谢倏恍然大悟
“嗯。”
“你还那么年轻,确实不要着急,要好好挑挑嘛。” 方启远拿出一副过来人的腔调。
“我对谈恋爱结婚没什么兴趣,更不想生孩子。” 岳子书波澜不惊地说道。
“这很好嘛,我们女性的楷模。” 谢倏点头表示赞许。
“别呀,甜甜的恋爱多好啊,是不是,谢倏姐姐。” 齐灏瞪大眼睛看着谢倏,一脸期待。
谢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你这叫恋爱脑,不可取。”
大家吃饱火锅,谢倏又换上一口小锅,煮起水来。
“煮饺子吗?” 骆君稀问。
谢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饺子,有汤圆。”
“汤圆不是元宵节吃的么?”
“小骆是北方人吧,申海这边除夕也吃汤圆。” 方启远解释道。
“对啊,团团圆圆嘛。” 谢倏顺嘴说道。
“哦,团团圆圆。” 骆君稀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谢倏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连忙宽慰道:“跟我们在一起报个团,也挺圆满的吧。”
“嗯,是挺圆满的,你紧张什么?” 骆君稀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哪里紧张……” 谢倏此刻开始后悔自己过度的善良,反倒被骆君稀给嘲笑了。
吃过汤圆,所有人的胃里显然已经不能容纳更多的食物。谢倏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骆君稀已经看起了案件资料,齐灏一会儿刷刷短视频一会儿看看谢倏,老方这会儿已经打起盹儿来,岳子书则继续掏出那本书读了起来。
临近零点,正在电视里开始奏起煽情的音乐时,骆君稀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听了没几秒,表情变得凝重。然后他起身,进到自己办公室里去了。他在里面待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抬起头注视着他办公室的门。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发生什么事了,有新案子?” 谢倏问。
“没有。” 骆君稀揉了揉眼睛,像是要克制住巨大的疲惫,“我出去一下。”
谢倏一路跟了出去,看见他果不其然是去大门外抽烟去了。
他点烟的手似乎在颤抖,打火机几乎要从手里掉下来。谢倏小跑到他面前,帮他扶了一把,再次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骆君稀没有立即回答,他撇过脸去,用力吸了两口,才说:“我爸在澳门出了点事。”
“很严重吗?”
“嗯,刑事案件。” 他又沉默了,像是做了卓绝的思想斗争,最后才说,“他在澳门被抓了,和他一起的那个女的……死了。”
谢倏当然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想了想,才说:“那你母亲……”
“她让我别管,她来想办法。”
“对不起……” 谢倏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更巧妙的话。
“没事,外面冷,你进去吧。” 他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回楼里去。
“我陪你抽一根吧,可以吗?” 谢倏伸出手。
骆君稀望进她的眼睛,犹豫片刻,还是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了她。
谢倏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裹挟着烟草的气息进入她的肺里。
“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他开了一家武馆,每天都会教我打拳。” 她说,“后来,他迷上了赌博,再后来,又开始吸毒。”
对了一眼骆君稀凝视的目光,她继续说,“再后来么……我妈就逃走了,我觉得她做得很对。”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骆君稀问。
“不知道……” 谢倏淡淡一笑,“我就想告诉你,你不是找人查过我么?”
骆君稀没想到谢倏会突然这么说,一时间反倒不知该怎么接了。
“这个版本是真的,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别查我了。” 谢倏的眼睛里倒映着大门口红灯笼的光,像是有火苗在眸子里燃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