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等着瞧。”寅月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奇异的趣味,唇边漾开一丝笑意,竟让她变得温柔多情起来。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寅月很快就撤法落地,回到了李府。院内六角亭中燃着一盏昏黄的灯,将李时胤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端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神色专注,字迹神秀。寅月漫步过去,甬路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着她的披帛,沾染了露水。李时胤见到她也不诧异,只将他方才写的纸张一抻。指尖蘸了金色的墨汁,手腕翻转,一道金光掠过之后,那张纸像活过来似的,窸窸窣窣折成了一只纸鹤,振翅飞走了。
掂着白溪的荷包,寅月晃去了南馆。
南馆坐落在长安城平康里,此处是有名的销金窟,赌坊酒肆、红楼戏院、旗亭茶楼无一不足,云集着各类声色犬马的生意,人群攘攘,急管繁弦。
冬日白昼时间短,寒风料峭,四野垂雾,此时的长安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径直走入了南馆,一股暖香立即扑了上来,让寅月通体生泰,精神一震。
却见南馆中灯火稠密,石山环绕,还有亭台楼阁,丝竹绕耳。四下里几名贵妇淑媛或坐或卧,或斟或饮。
舞榭歌台之上花簇遍地,有珠翠覆面的秀奴踏歌而舞。领舞的秀奴身量颇高,傅粉涂朱,面容俊美,身披华裳。
他时常用眼神勾着席间的贵妇,媚眼如丝,举止大胆。
当朝性风气开放,妓业发达,男子从事妓业者不在少数,且丝毫不为此介怀。来南馆消费的除了寂寞的贵妇,还有一些好龙阳之风的官员。
曲毕音阑后,他将一支妃红芙蓉抛给了在座一名贵妇。贵妇接过芙蓉后当即笑着起身,携领着他一起,由小厮带去了雅间。
引得众人或羡或妒,那伶人想是什么红牌。
一名龟公连忙迎了上来,见来人气度非凡,脸上立马挂着五分灿烂的笑,“小的叫来俊,客人贵姓?近日咱这里新来了一帮龟兹乐人,深得贵人喜欢,客人喜欢哪样的?咱这儿哪样的都有。”
寅月抛给他一枚金铤,“点茶支酒,要雅间,弄个乐师。”
“好嘞!小的马上让铛头安排。”
来俊脸上立马挂上了八分灿烂的笑,一叠声道:“请贵客随我来。咱南馆近些日刚好沽了一百坛九天玉液,客人您可有口福了。”
二人来到二楼的雅室,屋内陈设典雅,有细颈长瓶里插着竹枝,旁边焚着一炉香,香烟袅袅,绕竹而上。
甫一坐定,就有酒博士送来九天玉液,及一些佐酒小菜。抱琴而来的乐师紧随其后,他低眉下拜,面帘浮动,“无忧见过客人。”
久久无人回应,他只好抱着琵琶坐下来,开始演奏。刚弹出一个调,里头的人就打断了他,“渔阳参挝。”
听声音怪冷漠的,无忧应了声“是”,立马改换调子,奏起了渔阳参挝。
室内温暖生香,那曲调却仿佛风吹枯桑,悲凉而清越,寅月满饮了一盏又一盏,喝得眼前都有些重影了。
息市的街鼓响彻长安,一轮接一轮,天色已经黑透,黑得有些粘稠,然而长安真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无忧弹了一遍又一遍,对面的客人没在宵禁之前离开,却也没有召他侍酒的意思。隔着纱帘,他偷偷打量她,心中暗叹真是个妙人,不收钱他也愿意。
终于按捺不住,他自作主张起身,掀帘过去倒酒布菜,拿腔拿调道,“客人是有什么心事么?怎地一人这样独饮?”
寅月终于肯施舍个眼神给他,却仍旧不语。
无忧面色窘迫,垂下头去,“奴貌丑无盐,想是惊扰了贵客。”
寅月恍若未闻,问:“你在南馆献艺几年了?”
无忧局促道:“有三载了。”
寅月道,“tຊ那么拘谨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无忧点头,欣喜道:“那入夜了,那奴伺候贵客更衣吧。”
“不必。”
无忧的脸立即垮了下去,但客人要走他也不能强留,又道:“无忧再替贵客抚上一曲如何?客人若是满意,还请时常来看无忧。”
寅月点头。
看他殷勤地穿过纱帘去弹琴,忽然被勾出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从前她一定也露出过这样逢迎、谨慎的、讨好的神情。
骤然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她倏然升起一种奇异的痛感,继而感到无边的厌烦。
这感觉就像撕开了结痂的伤口,伤口又开始流血、疼痛,但疼痛里还带着一些自毁般的快感。让人忍不住时时去揭开伤疤,饮下这些恨与快。
想到此处,她不由哂笑。
无忧见对面人的表情顷刻间变得阴戾癫狂,雅间内气氛诡异,弥漫着汹涌翻滚的杀意。
那只斜插着竹枝的细颈花瓶开始剧烈发抖,他吓得通体生寒,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只目不斜视地弹琴,以求放过。
寅月站起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漠的神情,在胡案上放下赏钱,扬声道:“拿着赏钱快活几日。”
她还有绵长到接近永恒的寿数去修补这些痛楚,但这个乐人,却没几日可活了。
走出南馆,外间寒风刺骨。
寅月回身看了一眼南馆,其上妖气冲霄,灯火耀夜。里头除了那些寻欢作乐的贵妇是人,其余多数都是爬虫走兽、魃鬼饿鬼,将整座楼挤得满满当当。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猎血食的时间了。
而此刻,天幕上那顷刻间就要压断屋脊的乌云,就是这烟花地下的暗涌。
长安城伏鬼踞妖,特别热闹。
回程的路上,一道清光蓦地浮现在她身前,嗡鸣声阵阵。寅月屈指一弹,清光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娇俏的人影,对着她眨了眨眼。
这是一道通信术法,叫帛镜。
里头的人,正是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熊妹妹笛纨。
笛纨大叫,“你怎么还在夜游?”
“有些事要办。”
“对了,今日李时胤来了十方卧佛寺,先找了主持,又来找玄相。”笛纨正色道,“昨日我二人在夜宴图中完婚,被和尚们发现了。他们起先打算烧毁卷轴,但又怕犯了杀戒。后面才找了术士作法,想将我二人弄出来。”
寅月乜斜了镜中人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术士修为不济,我自然不当一回事。今日李时胤来了,我便同玄相走出夜宴图,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遍,后来,玄相当众将自己的决定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怎么说?”
笛纨长叹一声:“他自愿舍戒离开卧佛寺还俗,与我永结秦晋之好。”
“那便是舍弃修为,不成佛了。”
笛纨点头道:“有玄相陈情,李时胤后来倒没为难我,已经家去了。你与他相处得如何?”
“相处?”
“为何要相处,他马上就要死了。”寅月道。
笛纨眨眨眼,“我怎么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若是这么简单,那上清天这么多大罗金仙不是早就把这件事办妥了。”
“那你等着瞧。”
寅月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奇异的趣味,唇边漾开一丝笑意,竟让她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寅月很快就撤法落地,回到了李府。
院内六角亭中燃着一盏昏黄的灯,将李时胤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端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神色专注,字迹神秀。
寅月漫步过去,甬路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着她的披帛,沾染了露水。
李时胤见到她也不诧异,只将他方才写的纸张一抻。指尖蘸了金色的墨汁,手腕翻转,一道金光掠过之后,那张纸像活过来似的,窸窸窣窣折成了一只纸鹤,振翅飞走了。
因白日见到了玄相禅师,禅师将一切和盘托出自愿还俗,也不像是受人所迫的样子,李时胤这才相信寅月没有骗自己。
因此,他也就不着急请师门下山,这会儿正是为此事修书言明。
想到千眼一事,他到底是生了一丝侥幸,万一此人真的是他的转机呢?不论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可她若是真的能寻得千眼救下卿乙,也是值得冒险的。
寅月讥诮一笑:“郎君真是公事繁忙,一天都不见人影。”
“我答应你不为难黑熊精,你也别忘记帮我找千眼的事。”李时胤目光冷峻,嗅到了一丝酒气。
寅月道:“你放心吧,我可不像你。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得有点耐心。”
“我等着。”李时胤看向她,提醒道,“还有,那逍遥观里的事做不得数,你我既无三媒六证,也无大茶小礼,自然不算成了婚。寅娘子云英未嫁,合该与男子保持距离,以免坏了你自己的清誉。”
“什么狗屁清誉,谁在乎?”她蹙眉,低头用指尖拨了拨那一排整齐的狼毫。
李时胤沉默地看她一眼,放下了紫毫。
此人疯癫,有顶尖的手段,寻常礼法教习她毫不放在心上,像活了千千万万年食古不化的,万事总一套自己的秩序。这样的人,不仅不融于红尘,也和方外清心无法契合,她与万事万物都有隔阂,孤立于时间之外。
李时胤承认再没见过比她更独特的了。
实在是看不出她的动机,但也毫无再谈话的兴致,只要她答应捉千眼,其他的都往后放。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最后客套一句。
“你做不了。”她仍旧在一下下地划动那些狼毫,烛火映照她的身影却单薄而孤独。
“要和我说说你的目的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得仿佛一支箭,又像黯淡夜景里的莹亮宝石。
李时胤收回视线,低头整理案上的东西,寅月则被风托着眨眼间就回到了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