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军的提问不怀好意,李维的补充更猥琐,屈卫红本来想说甄老师很漂亮,现在也不不做声了。万守中又问:“甄老师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屈卫红回答:“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乖乖,女状元啊这是,那肯定不漂亮,穿着古板戴眼镜,书呆子一个”,插话的又是杨建军:“算啦,我还是继续喜欢八班的张琴芳老师吧。”屈卫红生气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建军和屈卫红都是新桥村长大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按说他俩性格完全相反,根本玩不到一起去,但两人一直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搞不懂。
9 月,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完,小城里弥漫着秋天独有的干燥好闻的草木香,天空中的云少了,变得透明而幽远,仿佛少年们一个夏天拼命奔跑之后,停下来,若有所思空荡荡的心。
屈卫红的高二开始了。
兰江县高建在一个半山腰上,坡度大,堡坎多,台阶也多,留下很多私密的角角落落,被不爱学习的学生们瓜分殆尽,成为他们谈恋爱、说悄悄话或者吹牛打屁的地方。有些角落是女生专属,有些是男生专属,最好的地方当然被高三的大哥大姐们占着,屈卫红他们只能在操场的边边角角找地方吹牛,这里不够私密,胜在地方空旷。
晚自习前,屈卫红和李维、杨建军、万守中围着一个双杠闲聊,屈卫红讲他暑假去北京旅游的事。那时候去北京旅游是稀罕事,可屈卫红不会吹牛,把别人羡慕至极的北京讲得没滋没味,感觉白去了。
长安街两边的高楼大厦好高,街道好宽,胡同里的房子又好破,跟咱们兰江的房子一样破。著名的景点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翻来覆去无非好雄伟、好漂亮。
讲完北京旅游,屈卫红说:“告诉你们一个可靠消息,先不要往外说,县高会来一个北京的老师,叫甄茹,估计不是教语文就是教历史。”
“是吗?你怎么知道?”万守中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老爹就是县教育委副主任,他都不知道的事屈卫红怎么可能先知道。
“我爷爷跟甄茹的爸爸在解放前是大学同学,我们这次去北京旅游就是住在她家里,后来她跟我们一起回了兰江,爷爷跟我说,甄老师会来县高教书。”
李维插话问:“真如?男的女的?多大岁数?”
屈卫红说:“甄是唱铁血丹心的甄妮的那个甄,茹是如果的如加个草字头。女的,二十五六岁吧,研究生刚毕业。”
杨建军一贯色眯眯:“你爷爷同学,那老来得女啊,甄老师长得怎么样?跟八班的张琴芳老师比,哪个更漂亮? ”
还没等屈卫红回答,李维先嘲笑杨建军:“张老师那也叫漂亮?不就是胸大嘛,杨建军你少看点三级片吧。”
杨建军的提问不怀好意,李维的补充更猥琐,屈卫红本来想说甄老师很漂亮,现在也不不做声了。
万守中又问:“甄老师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屈卫红回答:“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
“乖乖,女状元啊这是,那肯定不漂亮,穿着古板戴眼镜,书呆子一个”,插话的又是杨建军:“算啦,我还是继续喜欢八班的张琴芳老师吧。”
屈卫红生气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杨建军和屈卫红都是新桥村长大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按说他俩性格完全相反,根本玩不到一起去,但两人一直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搞不懂。
九十年代的兰江县没有火车站,爷孙三人先坐长途汽车到三江市,然后从三江火车站坐了 22 个小时的火车才到的北京。屈卫红第一次出门就出那么远,一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到了北京更是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生怕说错话做错事,闹乡下人的笑话。屈爷爷叫屈宗文,他是来过北京的,而且不止一次,那时候北京叫北平,北平站前面北平城的城墙还在,如今已没了踪迹,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正阳门。
二环深处的一条胡同,一个已经变成大杂院的四合院。屈爷爷的师弟甄广平住在东厢房。屈卫红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甄茹,身高一米六出头,五官是北方人的长相,鹅蛋脸,额头饱满,眉眼清朗,不像兰江那边的人小鼻子小脸,穿一身浅蓝色的长裙,披肩长发随便挽了个马尾,清爽利落,让人心生好感。
甄茹从自己房间出来叫了声屈伯伯好,就再没话了,对屈卫红和妹妹一点也不热情,屈卫红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和妹妹穿得太土,让甄茹心生厌恶。
这处四合院原本挺大的,好几户人家分田到户后就了没了模样,院子除了留下过道和公共水池,都分掉了,旁边人家搭了灶间杂物间,有一家把树都圈进房子里了,电线晾衣绳纵横交错像蜘蛛网。甄爷爷螺蛳壳里做道场,就着隔壁两家的外墙,一边种了一排斑竹,一边种了一排月季,隔出个十来平米的平院子。
院中一棵老槐树,有年头了,树冠亭亭如盖,盖住整个院子和半片屋顶,树下一张小方桌,几把藤椅,甄广平和屈宗文师兄弟在这里喝茶聊天,甄茹和屈卫红在旁边吃巧克力。
一别三十多年,屈爷爷从老父亲在兰江经营南北货的商号公私合营,聊到屈家坪的人民公社运动,从文革第一年自己被武汉大学辞退,聊到在东山乡无处安身搬了几次家,从改革开放聊到了前几年的平反,甄爷爷也从自己北师大当教授聊到 58 年反右扩大化,从文革在房山关牛棚聊到平反后社科院上班,人老了眼窝子就浅,两个老人已经抹了好几回泪了。
宗文啊,甄广平像是总结似的对屈宗文说:“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看看书抄抄书,早上一壶茶晚上一壶酒,不知魏晋,无论有汉,挺好的。”
“广平你今年 62 吧?还不老,前几年你在信里说去英国做交流学者的事,在中国古代史研究领域,尤其是魏晋南北朝,师弟你也算是泰斗级人物了,哈哈,你不知魏晋谁知魏晋?趁着现在脑子还灵光,多治几本书。”
甄广平说:“治书谈不上,寻章摘句而已,历史怎么说都可以,也怎么说都不可以,也是怕了。本来我还担心师兄不堪旅途劳顿,现在看来你身子骨很硬朗嘛,精气神也足。”
屈宗文挺挺干瘦的胸膛,说:“一天一夜火车算什么,想当年我盖三间茅草屋,帮手就两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和泥巴、做砖坯、伐木做梁做门窗、全套都自己弄,厉害吧?84 年平反之后我也没去坐办公室,不习惯了。别看我腿瘸,一直干体力劳动, 身子骨比你强。毛主席说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
两人相视一笑,是真诚的笑,也是苦中作乐的笑。笑过之后,甄广平叫甄茹带屈卫红兄妹去书房看书,他和师兄有事要谈。甄茹和屈卫红、屈小红进去了之后,甄广平站起来四周、下看看,把本就不大的声音又减小几分,开始跟屈宗文说正事。
屈卫红在北京玩了一个多星期,开始是甄爷爷、甄茹一起陪他们三个逛,后来两个爷爷喊累,就变成甄茹带着屈卫红和屈小红逛。逛了北海天坛什刹海,雍和宫颐和园还有八达岭长城,唯独离得最近的天安门和故宫却没去,还是临回兰江那天下午,爷爷带着屈卫红和屈小红去天安门广场随便逛了一下,拍了张照就去赶火车了。
到火车站后屈卫红发现甄爷爷和甄茹都在,以为他们是来送行的,没想到甄茹跟他们一起上了车,跟着回了兰江,住进了他家里。
从北京回来后屈卫红就像变了一个人,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衬衫下摆仔细地掖进裤腰里,一天刷三次牙,头发也不再是两片瓦,而是去理发店剪了个时髦的发型,每天起床梳得一丝不乱。以前屈卫红和妹妹任何一点小事都可以吵起来,直闹到鸡飞狗跳,现在突然就开始让着妹妹了,每每让屈小红拉开防御架势、准备打上一架的心理建设落空。如果是现在,家长们早就看出端倪了,男孩子这副做派就是进入青春期了嘛,要做心理辅导了。但九十年代的父母可没这功夫,当工人的三班倒,当农民的脸朝黄土背朝天,孩子们都是散养着长大,天不管地不收。
屈卫红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甄茹,虽然知道甄茹大他八岁,这不可能,也不应该,但他没办法,一个人走进你心里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甄茹是那么与众不同,让屈卫红这个小小少年在小小兰江看到的每一个女人都黯然失色,让他曾经在小说里读过、幻想过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了具体的形象。
屈卫红经常想起他们一起爬长城的画面,甄茹临风而立,远处未修复的长城沧桑残破,暮色苍茫。甄茹瘦削的肩膀在长城宏大的背景下显得楚楚可怜,让少年屈卫红生出了一种保护欲。虽然在北京只相处了十来天,屈卫红还是发现甄茹有心事,而且是很悲伤的心事,她刻意不让自己快乐,好像快乐是一种罪一样。多年以后屈卫红也常常自嘲,明明自己是个卑微的人,却偏偏长了一颗救世主的心。
屈卫红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游偏下,考大学不是很有把握,开学不久学校体育老师找到他,说今年体育特长加分政策出来了,卫红你身体素质不错,要不要试试?屈卫红想想也是个路子,就同意了,然后趁午休时间拿着申请表去找他爸签字,特长生报名需要家长同意。
屈卫红爸妈都在兰江织布厂上班,织布厂离县高不远,屈卫红对这里熟门熟路,也清楚在车间哪个角落该用多大的声音说话,正好能听清楚。屈卫红找到他爸,举着一张申请表,用刚刚好的音量喊:“爸,高考加分政策出来了,体育特长达到国家三级运动员标准高考加十分,二级加二十分,体育老师想让我试试,说好好训练的话很有希望达标国家二级。”
屈卫红爸爸问:“训练都是在课余时间吧?加分是好事,但不能影响主课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