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莉说不下去了,向来白明义和徐永红比着赛地在家吵架,都是为了在家里更有面子,说话更硬气。只是争来争去,不过是朝三暮四的无用功。像表哥住在家里的事,若放在平常,左不过她家出上一笔租房费用,既圆了白明义的面子,又不至于一家人过得不舒服。这种事情放在十五年前,白大伯还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当个小科员的时候,倒也罢了。放在十年前,两口子还没在过年饭桌上被大伯哥嘲笑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也无所谓。偏偏白大伯六年前升了处长,疫情前还置换了一套三室一厅。这下两家相处从帮扶变争面子,白明义明里暗里都想高自己大哥一头,徐永红却没心
过了好一会,徐永红才用几声干笑试图破冰,“我说呢,怎么今天突然回来。结婚好呀,结婚是好事,你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天叫小陈来家里吃个饭,我们两家见见面。”
白胜莉点头,又说,两人回来只是领个证,等加州一切置办好了,再请两边父母去美国团聚办酒。
两人心里仿佛一块大石落下,又有些怅然若失,早上说给她相亲赵家儿子的事,虽然心有戚戚,此时也不提了。
平心而论,陈青算不上是多么好的结婚对象,两家文化天南地北,吃不到一起更吵不到一起,又有些重男轻女的意思。只是如今白胜莉常年在美国,天高皇帝远,手再长,伸不到加州去。她认准的事,就算是父母也不好置喙。
不知为何,徐永红胸口隐隐作痛,开始喘不上气。
她伸手寻摸了两颗定心丸,囫囵吞下,好在无人发觉。
白明义张罗着要给自己来杯白酒庆祝庆祝,又叫徐永红去炒碟下酒菜。白胜莉赶忙拦道:“别劳动我妈了,我来炒给你吃。”
说着抹手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拼凑出几样原料,给白明义炸了一盘辣子鸡丁,又顺手给徐永红煎了个欧姆蛋。炒完放了两盘端给老两口,说,“好不容易回家,也让我孝敬孝敬爸妈。”
徐永红盯着盘子里的欧姆蛋问:“这个鸡蛋煎得真好,什么来头?”白明义tຊ在一旁道,“这不就咖喱蛋包饭上面的蛋么。你没吃过?”徐永红白他一眼,“谁问你了?我好不容易吃一回女儿做的饭,就你在这里扫兴。”
白明义这会也有些女儿嫁人的实感了,一口酒下去辣得有些上头,揉了揉眼睛,搂住妻子的肩说,“咱们两个没有白活一场。”
徐永红吸吸鼻子,又说,“何苦跑那么远,其实要我说,就留在家里又怎么样?难道还少你一口饭吃。”
白胜莉看着他俩吃,只笑笑,不讲话。
吃完饭。白明义叩叩桌子。白胜莉会意,等收了桌子,从檀木架子上取下一整套茶具,铺平开来,问道:“铁观音还是普洱?”
白明义道,“前些日子刚有人寄了大红袍来。就用那个吧。”
喝口茶,白明义又说,“我讲个事。”
白胜莉问,“什么事?”
白明义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过了一会又放下,徐永红忍不住呛他:“你别在这里摆架子,有屁快放。”
白明义瞥了徐永红一眼,“低俗,”这才缓缓开口道:
“胜莉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虽说是好不容易回家,毕竟很快又要回去。这一去了美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家里房间,我看空着也是空着。”
白胜莉心里一股不良的预感升起。只见白明义接着说道,“你大伯给我打电话,说东莱表弟快大四了,最近在深圳找了个实习,六个月。最近房子不好租,他又娇惯,我就说让他住到家里。”
徐永红一惊,“咱家就两个房间。你让他住客厅?”
“这个么——”白明义语焉不详,看向白胜莉。
白胜莉指着自己,“你不会是让我——?”
“我没这么说。不然,和我们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
白胜莉冷笑:“我们家有这样的伟大人物,我竟然不知。”
白明义说,“你什么意思?”
“堂堂白大少爷,屈尊降贵从老家移驾广东,怎么能租房住呢,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是要退避三舍了。”
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是一巴掌扇过。白胜莉惊得跌在椅子上,只见白明义吹胡子瞪眼:“脾气大了还会和我顶嘴了?你有本事了!”
白胜莉呛上,“对,我就是有本事!我在美国打拼7年,也没见有哪个叔叔伯伯的房子肯让给我住!”
徐永红看着上一秒还合家团圆的父女顷刻反目,只觉得血压升得比自己的心率还要快,在一旁各打三十大板,“你没事吼孩子干什么!”,说完作势又要打女儿:“你也是的,你爸犯浑,你还接他的话茬!”
白明义也不甘示弱:“你有本事,你在美国读书,花的难道不是父母的钱?毕业以后,不说回来孝敬父母,说留美就留美,说结婚就结婚,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吗?挣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你帮衬家里人。这会稍微照顾一下自己家表弟都不肯了?也对,马上连人带姓都是他们潮汕佬家的人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是没福气,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说罢捂住胸口,又做心痛状。
白胜莉站起来,只觉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道:“你别在这里转移话题,话要这么说,是嫌我在家待太久了。谁家结婚前把自己女儿的房间让给侄子?外人怎么稀罕自己闺女都不够,你倒好——”
白胜莉说不下去了,向来白明义和徐永红比着赛地在家吵架,都是为了在家里更有面子,说话更硬气。只是争来争去,不过是朝三暮四的无用功。
像表哥住在家里的事,若放在平常,左不过她家出上一笔租房费用,既圆了白明义的面子,又不至于一家人过得不舒服。
这种事情放在十五年前,白大伯还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当个小科员的时候,倒也罢了。放在十年前,两口子还没在过年饭桌上被大伯哥嘲笑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也无所谓。偏偏白大伯六年前升了处长,疫情前还置换了一套三室一厅。这下两家相处从帮扶变争面子,白明义明里暗里都想高自己大哥一头,徐永红却没心思陪他打肿脸充胖子。
这回侄子来深圳实习,大哥只是开了个头,白明义就自作主张大包大揽地把侄子的住房安排到了自己家。说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心底却存了要用一线大城市的排场来压压老家气派的念头。
他清楚,侄子住进家里,徐永红心下必定委屈。但要是先激了白胜莉大哭,再大闹一通,徐永红看女儿精神崩溃,就会心慈手软,给上他一笔钱平息家庭矛盾。
白胜莉在两个好强的人组成的家庭中长大,看惯了父母斗法吵架,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个墙头草,哪边需要,就偏向哪边晃晃。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情绪是父母用来制衡彼此的工具和手段。
只是自己乖巧懂事了27年,换来的却是父亲对自己变本加厉的盘剥。她数年没有回国,但白明义对即将出嫁女儿的不舍,还不敌自己在老家的孝子排位。
她这表哥要真是像她爸说的,有“大智慧”,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老家的一次蝴蝶振翅能在深圳引出这样大的风暴?
这下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再说下去,等到她泪水决堤,对她发表占据道德高地的言论不利。索性连饭也不吃了,抓了行李就往外走。
临走前在门口停了停:“你也不用在这里一口一个潮汕佬的,把刚回国的女儿赶走的事,全天下还有哪家人做得出来。”
白明义坐在原地,臊得面红耳赤。有话到嘴边却讲不出,只把筷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扔,乌木筷子抖了两下,噼啪滚到桌下去,没人捡。
徐永红追出去。抓住白胜莉的手臂,说:“男男,别跟你爸生气,他那个人你也知道,嘴硬心软,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的。你不理他也要心疼妈妈,妈妈好久没见你了。”
白胜莉看着一大早起来为自己准备接风的母亲,一时五味杂陈,只觉得有苦难言。她站定了,深呼吸一口,然后才握住徐永红的手,道:“妈妈,我从美国大老远飞回来,也不是为了在家里睡地板的。”
说罢撩开手,转头就走。
徐永红被留在原地,心底一瞬凉透。
这一家子,老的小的各有各的不讲理,独留她一个在这里受夹板委屈。她满腔母爱无处倾泻,憋在心中和更年期一激便成了火气,不顾自己小学校长的面子,白天在小区花园里就抹起泪来,圾垃着拖鞋回了家。
一开门,看着始作俑者她——的老公白明义还不当回事:大腹便便躺在沙发上,梳着四六分头喝他那七十二道工序古法炮制的大红袍,徐永红气不打一处来,嗓门立刻提高八度:“所以你家白东莱到底什么时候来深圳?”
白明义不敢看她,嘴里嗫嗫嚅嚅,说:“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