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原来这就是他想说的话。拖拖拉拉这么久,她以为能听到的不止这些。但又还能听到什么。童岸一早把门禁和公寓密码都发给了唐婉。今晚说好两个人一块儿住的,她以为唐婉已经上楼了,没想到她会在大厅里坐着等她。她走过去,嗅到唐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你刚出去抽烟了?”唐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她的脸,眼光一亮:“你哭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他不爱她,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童岸近来心情不怎么舒畅,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总会时不时见到程少颐。
但他实在来得不算太频繁,一周一两回,且回回都有正事傍身。每次两人碰着了,他跟她讲话,她虽不会扭头就走,但脸上总归写着冷漠。
程少颐对此也不强求,常常是她走老远了,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童岸知道他没走,却还是咬咬牙,狠心告诉自己,不许回头,就像过去的他那样。
时间推推搡搡来到圣诞月,节日将近,酒庄迎来小旺季,大家忙得翻天覆地,忙里偷闲的最大娱乐,是夜里凑上一帮人喝酒。
童岸也和他们一起,但每次都只是乖乖地坐在旁边喝果汁。
一次就喝断片的人,哪还敢再跟他们喝?回想那天夜里爬起来吐了两回的悲惨经历,她至今心有余悸。
程少颐再来的那天,她刚结束了十余天连轴转的工作,准备回去休息两天,刚好唐婉约了她宵夜。
林粤给她配了车,就停在酒庄外面。她出门取车,远远的,看见停车坪上还有辆车亮着灯。车旁是斜靠了个人。
她迟疑了一秒,停住脚步。
夜空静谧而深邃,群星在熠熠生辉。冬夜难得有这样晴朗的夜空,密密匝匝的星星像浑圆饱满的珍珠,点缀在丝绒般的天幕。
她渐渐走神。
那个人似乎发现了她,快步向她走来。
“我送你回去吧。”程少颐稍稍抬头,仰视着止步于台阶上的她。
童岸吸了口气,瞪视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车胎爆了。”
“……”
有一瞬间,童岸甚至怀疑,这是他做的好事。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因为他是程少颐,程少颐不可能这么无聊。
然而事实令人汗颜,如今的程少颐就有这么无聊。
这也是僵持了个把月,他唯一想出的,拙劣却不失高效的法子。
童岸不死心,绕着车子走了一圈。
很好,四个车胎坏了俩,不是蓄意都说不过去。
酒庄有监控,她思考着,要不要去调来看看。
身旁的人暗暗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间,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
气氛微妙,程少颐迟疑片刻,才接起:“喂?”
程酒酒刚睡醒:“哥,你人在哪呢?陈阿姨说你一早就出去了。”
程少颐顿了顿,只说:“外面。”
“有人在旁边?”
“嗯。”
“不会是嫂子吧?”
程少颐又轻轻“嗯”了一声。
“啊!”程酒酒惊喜地坐起身,睡意一下子全没了,“那我不打搅你们了,你也是,争点气,赶紧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了,别总磨磨唧唧的,都多久了!”
收起手机,程少颐才发现童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酒酒?”她笑了一下。
他一时失语,点头。
她又微微笑了:“既然你也赶时间,我们就赶紧走吧。我还约了唐婉宵夜,要迟到了。”
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程少颐一时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解开车锁,童岸径自坐进后排。
程少颐一愣,回头看了她一眼,面容平静,像在闭目养神。
懒得和他搭话无误。
他心中虽然失落,还是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一路驶出酒庄,童岸才悄悄将眼皮掀起一条缝——
后视镜中的程少颐目光专注,应该没有发现她现在的举动。
她的心情莫名烦乱起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不如趁今天的机会,和他把话说清楚。
出来前,童岸就跟唐婉提前联系过了,让她先过去自己的小区等她,避免她最讨厌的堵车。
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四环堵得厉害。
程少颐的车每走一小段就得停好一阵子,走走停停,一段路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每次她偷睁开眼,前方都闪着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红色,像红莲业火,灼烧着她原本就足够焦躁的心。
这种时候,车厢里反而被衬得格外沉寂,彼此的一呼一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程少颐忽然开了口:“你是醒着的吧?”
她抿唇,死死闭着眼。
过了好一阵,那个声音又说:“空调有点儿闷,我帮你把车窗开了条缝,你小心别吹着风了。”
真当她醒着了。
她心中有一丝愠怒,又倍感心酸。
能干净利落舍弃她的人,现在还操这门子闲心做什么?
如果是愧疚,大可不必。
最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如果再遇见程少颐,一定要趾高气昂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假装今生从不认识这个人;再往后两年,便觉得当初的想法做作,不如礼貌寒暄,以事实告诉他,没有他,她也过得很好。
而等真正再见到他,她却觉得,哪一种做法都不必了,哪一种做法,都令她疲惫。
她蓦地睁开了眼,清了清嗓子:“程少颐,放我下车吧。”
前方触目所及仍是一片猩红,泱泱的车河丝毫没有流动之势。
后座被锁住了,她推了两下,没推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开门。”
程少颐握着方向盘的手没松:“我还有话没有说。”
“可我没话想跟你说。”
她说着,不耐地起身,试图去按解锁键。
程少颐一把了握住她惶急的手:“你要怎么,才愿意听我说话?”
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意识到他正握着自己的手,童岸浑身一颤,立刻缩了回来。
坐回座位,她缓缓吸了口气:“我什么都不想听,所以你也什么都不必再说。”
想听的,不想听的,三年前,都听完了。
童岸重新抬起头,空茫的目光望向窗外:“也许你误会了,所以我还是说清楚吧。今天之所以答应坐你的车回来,是希望跟你说清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了。当然,是私人层面,公事上,你来不来酒庄都没关系,但请不要再打扰我。”
“我……”
“爱你”二字还未出口,程少颐就听见身后的那人寂寂的声音:“我不爱你了,程少颐。”
他的大脑倏然间空白一片,剩下的两个字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告白是给相爱的人的,解释亦然。
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我明白了。”
过了很久,前面的车终于动了。
程少颐重新发动车子:“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到楼下就走。”
童岸扫了一眼路旁等着打车的长队,轻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内心的余震还没有平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会脱口而出。仿佛声音顺着声带自然而然就滑了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他付出过的真心,吃过的苦头,包括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悔恨,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怪他。
但不想再继续了。
这世上没什么如果,真有,她知道,也许自己还是会爱上他。
但她不要再继续了。
感觉自己快哭了,她急忙别开脸,再次看向窗外。
霓虹闪闪烁烁,像千万双眼睛,盯视着她,她无处闪躲,只好深深埋下头。
那一路,程少颐都没有再讲话。
沉默在狭窄的空间一寸寸化开,像熬过劲儿的中草药,每吸一口气,鼻腔里弥漫都是苦涩的味道。
终于到了。
她松了口气,推门,下车。
程少颐也跟了下来。
两两对视了一眼,她撤开目光,小声说了句:“再见。”
然后转过身。
“对不起。”身后的人忽然开口。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原来这就是他想说的话。
拖拖拉拉这么久,她以为能听到的不止这些。
但又还能听到什么。
童岸一早把门禁和公寓密码都发给了唐婉。今晚说好两个人一块儿住的,她以为唐婉已经上楼了,没想到她会在大厅里坐着等她。
她走过去,嗅到唐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你刚出去抽烟了?”
唐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她的脸,眼光一亮:“你哭了?”
“没有。”她的确没哭,只是想哭。
“那眼睛怎么这么红?”
“风大吹的吧。”
“不许撒谎,我刚看见了,程少颐送你回来的。”
公寓公共区域禁烟,唐婉等她的间隙烟瘾犯了,出去抽了支烟,恰好看见她下车。
“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除了“对不起”,的确什么都没有说。
唐婉顿了顿,才问:“那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我不爱他了。”
唐婉沉默。
良久,她揉了揉童岸的头发,哄她:“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上去吧。我可是带了好多好吃的过来呢,别忘了,我们说好了一起吃宵夜。”
唐婉难得下厨,一边清理蛤蜊一边唠叨她应该再添一点儿厨具。
“可我平时不怎么回来。”
“但你连煲汤锅都买了啊。”
“那是一时冲动,现在正后悔着呢。”
回来洗了个热水澡,童岸人精神了不少。走进厨房,趴在唐婉的肩上,一下下揪着她毛衣上的毛:“我想吃粉丝扇贝。”
“没有!这些蛤蜊都便宜你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我一直都会做饭。”
“那以前你总是让我做饭……”
“因为我懒。”唐婉抬手把她打开,“滚一边儿去,别碍着我做事。”
童岸笑笑,乖乖地退出了厨房。
她知道,唐婉这是在安慰她。她嘴巴虽坏了点,但关键时刻,永远是待她最好的人。
宵夜端上来,童岸舔了舔嘴唇:“以后都你做饭好不好?”
“不好,我忙着呢,哪有空伺候你。”
“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多好,没有遇见程少颐的那些岁月,她们住在一起,偶尔拌拌嘴,生活如同流淌过波尔多的纪龙德河般轻快。
“不行。”唐婉打断她,“我工作时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也不多,太不方便了。”
“这样啊……”童岸的落寞溢于言表。
唐婉捏了捏她的脸:“瞎想什么呢?又不是不能见面。别矫情了,赶紧吃东西!”
“嗯!”童岸听话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糖糖,我不会再找了。”
“找什么?”唐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模一样的灯……其实我明白的,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曾经闪闪发亮的日子。
还记得那些胭脂色的黄昏里,她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居家服,跪在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擦着木地板。家里有吸尘器,也有拖把,但她总觉得不够干净,非要用洗洁精擦一遍,再用清水擦一遍。
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她鼻尖上的汗水被照得晶莹剔透,明明很累,却又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开心。因为等天一点点暗下去以后,程少颐会推开地板尽头的那扇门,回到这个属于他们的家。
吃过宵夜,唐婉和童岸并排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今年过年要回绍兴吧?”
“嗯……”
“跟你妈打电话了吗?”
“打了,听见是我,就给挂了。”
“还呕着气呢。”
“她生我的气是应该的。”童岸苦笑了一下,翻身下床,从柜子里翻了床新棉被出来,“对了,你冷不冷啊,要不我们再盖一床?”
“冷才怪!”唐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都快被暖气热死了好不好?先让开啦,我去厨房倒杯水。”
唐婉端着水杯回来,就看见童岸正拿着自己的手机,神色为难:“你电话响了,要不要接啊?”
唐婉瞥了一眼,嗯……“管他去死”,难怪童岸问她要不要接。
“别管他。”她咕噜咕噜灌完一杯水,放下水杯,重新钻回被窝里,拍了拍棉被,“好了,我们睡觉吧。”
果然是“管他去死”,童岸噤声。
灯关上,室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管他去死”的电话却仍然锲而不舍的震动着。
头两个还能说服自己忽略,打到第七个,童岸有点儿崩溃了:“要不关机吧?”
黑暗中,唐婉缓缓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子,没说话。
等那边打到第十通,她终于伸手,“啪”一下按亮了壁灯:“对不起,傻妞,今晚不能陪你睡了。”
“没事,你去吧。”
看她的眼神,应该已猜到那是程少凡。
唐婉讪讪地摸了摸她的脸,轻叹了一声:“现在的你,可真比我出息多了。”
童岸怒了努嘴,示意她快走。
唐婉起身穿上衣服,往大门外走去。临关门,回头歉意地笑了笑:“对了,下次你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九华山庄泡温泉吧。”
“好呀。”童岸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唐婉这才安心地关上了门。
短暂的光明后,房间又恢复到静谧的黑暗。
童岸懒得开灯,摸索着回到卧室,一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间,她像想起什么,又蓦地坐了起来,冲进了卫生间。
傍晚被程少颐抓过那只手,直到现在还是冰冷的,像曝在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整整冻了一天。
童岸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滚烫的水哗啦啦地淌出来,还冒着热气,她冲了好久好久,直到整个手背都泛红了,鼻腔里渐渐溢出一丝哽咽。
憋了整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明明这是最好的结果,他不爱她,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从此两两扯平,互不相欠。
但偏偏忍不住眼泪。
她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哭了一阵子后,感觉脑仁儿疼了起来。
这种时候,最该做的不是思考,而是睡觉。
她擦了把脸,把水龙头关上,重新回到卧室,一头栽进了松软的棉被中。
最好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清晨时分,童岸突然惊醒了过来。
外边的天蒙蒙刚亮,窗帘外透出一隅微光,她坐起身,一时不太确定是梦着还醒着。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暗着,她摁亮,时间是清晨七点十七分。
屏幕一角显示有一通未接电话。
是陆子昂。
自回国后,他和她的联系得不算频繁。三年的时间,足够她把他当作除了老板外的恩师、挚友,但距离他渴望的那种关系,仍差着一大段无可奈何的距离。
她明白的,所以严格恪守着某些准则。
盘算着那边已是深夜,她决定晚些再回复这通电话。
起床洗漱好,她开始打扫卫生。
这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因为平素无人,除了灰尘,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她擦完家具,再拖好地,也不过九点刚过。
感觉肚子饿了,她换了身衣服,准备下楼买菜。
不知道唐婉今天还会不会过来,这个时间点,她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清晨的超市里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她随手挑了些菜和肉,准备回去包馄饨。好像这还是来北京后第一次做饭,在波尔多的那三年,她几乎再没有下过厨。
因为那个能让她甘之如饴洗手做羹汤的人,已经不在了。
肉馅搅到一半,手机忽然响了,她擦擦手,去接,是范一嘉。
“妞儿,你今天下午有没有空啊?”
童岸愣了一下:“你有安排?”
“大好周末,喝下午茶才是正经事啊。”
想着一个待着也是待着,童岸答了声“好”,又问:“对了,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馄饨?我做了挺多。”
“你还会做饭?”
“会一点。”
“好诶,正巧我刚睡醒,地址发我,我这就过去。”
这城市太寂寞,能萍水相逢,已是运气。
范一嘉来得飞快,手中还拎着两袋子水果,递给她:“饭后消食。”
童岸想了想,没跟她客套,接过来:“你随便坐。”
“你一个人住?”
“是啊。”
“还记得上回吃饺子,你说你是酿酒的,我其实吓了一大跳呢。第一次和活的酿酒打交道。”
“我也是第一次认识活的服装设计师啊。”
“原来大家都是第一次,多指教啦。”范一嘉微微笑起来,单眼皮眯成一条缝,甜甜的。
童岸心中的阴霾被她这个笑容拂去不少,将煮好的馄饨端上桌:“开饭喽。”
吃着馄饨,范一嘉突然想起来:“对了,其实下午茶我还约到一个人,你见着应该特别开心!”
“谁?”童岸好奇地看着她。
“程酒酒!”
童岸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初结识她时,她似乎把自己当作了程酒酒的粉丝。
“原来你们认识?”童岸略有些迟疑。
“算是吧,以前在国外读书时,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刚巧这次她圣诞休息回国了,有时间见面,我就想着叫上你一起。”
童岸的心慢慢沉下去,半晌,才答:“好啊。”
扪心自问,她不讨厌酒酒,甚至可以说喜欢她。
喜欢情敌是不是不可理喻?
但这种感情却又真实存在着,因为真实,才令人莫可奈何。
出门时,童岸才发现外面飘着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寒风,一点一滴,凉意渐渐渗到骨子里。
北京的冬天极少下雨,范一嘉一边开车,一边嚷嚷着真稀奇。
童岸坐在副座,音箱里流淌出热闹的摇滚乐,暖气哄到脸上痒痒的,奇异的是,慢慢竟不觉得紧张了。
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童岸一眼就看到了酒酒。
时隔三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她,童岸心中叹息。
一生之中,无法预料的事实在太多。
程酒酒安静地坐在玻璃窗前的座位,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红茶与点心塔。
这是一间旧上海风情的咖啡厅,装潢以酒红色调为主,厚重的绸缎窗帘与繁复的台灯摆设,无一不像从旧电影中搬出来的布景。
而酒酒坐在那里,就是旧时光本身。
范一嘉走过去,先同她打了声招呼:“嗨,酒酒,好久不见,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萍水相逢的同好。”
程酒酒抬起头,目光撞上童岸的视线,微微一愣,旋即微笑:“嗨,你好,我是酒酒。”
童岸的心小小惊了一下,随后感激地一笑:“你好,我是童岸。”
女孩子之间在一起聊的无非是美食与时装,范一嘉的服装店年后准备开业,问程酒酒有没有不错的摄影师推荐,想联系拍摄宣传画报。程酒酒认真地替她推荐了几位人选,童岸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余光不时瞥过酒酒脸,那直率而自然的神情,令她三年间藏在心中的疑问渐渐变得清晰。
原来,程少颐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原来,她不知道程少颐爱她。
所以她才能这样善意而温柔地配合自己演戏,装作从来与自己不相识。
她忽然觉得有点压抑,微微欠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听见她的声音,酒酒蓦地打住了话茬,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杏眼微微含笑:“正巧,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吧。”
洗手间内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童岸怔然。
程酒酒的声音在侧畔响起:“嫂子,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这样叫你了?”
童岸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没吭声。
酒酒本想说什么,但想起昨夜程少颐回去告诉她,童岸已不爱他。她深知凡事不能强求的道理,只好咬牙说:“哥哥,他真的很难过。”
童岸抿抿唇,仍然不语。
程酒酒的眼眶渐渐有些红了:“你是不是往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们?才没告诉一嘉,你认识我?”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童岸摇头:“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们刚认识不久。”
程酒酒愣了愣,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了。”
童岸抽出纸巾擦干净手:“我先回去了,让一嘉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太好。”
“等等!”程酒酒急忙叫住她,“如果今后我找你,你还愿意见我吗?只有我,不会有其他人。”
童岸愣了愣,转过头,微微一笑:“当然了。”
刚回到座位,范一嘉便把桌上的手机塞到童岸手里:“你不在的这一小会儿,这人电话打了三四通了!”
童岸一看,陆子昂。糟了!原本想等那边天亮了再给他打电话,没想到耽误到现在。
她赶忙接起来:“抱歉,子昂,我早上醒来看见你的电话,本想晚点回的,结果拖到现在……”她说着,听见电话那边吵吵嚷嚷,隐约还有广播的声音,顿时纳闷:“呃……你人在哪里啊,怎么那么闹?”
“北京。”陆子昂字正腔圆。
“北京!”童岸诧异。
“我来参加过几天的葡萄酒大会,上飞机之前给你打了通电话,却忘了这边是你的晚上。现在告诉你,也不算太迟吧。”
“你等着,我这就去接你!”
“不用了,主办方来接。”
“可是……”
“请我晚饭,就原谅你。”
“那是肯定的,”童岸急忙看表,四点半了,“那我订好餐厅,再联系你。”
“好的,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
挂断电话,程酒酒刚好回来,见她一脸焦急,问她怎么回事,她抱歉地看看二人:“不好意思,我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刚到北京,我得赶过去见他,今天就先走了。”
范一嘉理解地点点头,程酒酒也不好挽留,只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童岸意识到她的眼神,连忙又笑了一下,承诺道:“下次找机会再聚。”
征求了唐婉的意见,童岸在TRB预定了八点的餐位。
作为一家西餐厅,TRB却开在古寺的山门内。
小胡同曲径通幽,餐厅门外没有明显的招牌,只是墙上隐约有TRB字母。唐婉言之凿凿说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完美结合,绝对让陆子昂满意,童岸却只担心这地方七拐八拐,他能不能找着路。
还好,八点刚过,门口有人信步走了进来。
是陆子昂。
侍者将他引至童岸这桌,他朝她笑笑,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许久未见,童岸忍不住多端详了他几眼。男人就是好,时间在皮肤上爬得极慢,这样看过去,陆子昂眉眼清俊依然,与当年别无二致。
待他坐定,侍者为二人斟上开胃的甜酒,陆子昂抿了一口,道:“可是下了血本啊。”
童岸眨眨眼睛:“那是,哪敢怠慢你挑剔的舌头。”
“工作还顺利吗?”
“挺好。”
“同事也处得不错吧。”
“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
他不说话,只悠悠然看着她,心道,那是你人傻,才看不见暗处的幽微。
头盘呈上来,童岸拿起刀叉,蓦地想起庄晋,问他:“师傅现在人在哪里?”
他抬眸,淡淡道:“噢,原来你比较惦记他?”
知道他是开玩笑,她也不计较,仍然笑吟吟的:“对啊对啊。”
眼中的失落一闪即过,他重新展露出笑容:“猫在澳洲过冬呢。”
“葡萄酒大会他不来?”
“他说墨尔本阳光正好,适合老人家颐养身体。”
童岸默了默,声调渐低:“他最近身体又不好了?”
“老样子,爱矫情而已。”
往事重提,童岸仍免不了为他心痛。在送她那瓶拿破仑黑皮诺后不久,庄晋便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左腿至今未愈,靠助步器行走。以至于这几年,天南海北,他身边总带着个助理随行。
他那位漂亮的女朋友,据说也因此离开了他。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因与程少颐去马赛,错失与他见面的机会,同事们聊起庄先生对他的女朋友,无一不是羡慕嫉妒恨。
陆子昂也曾无意说起,若用中国的一句古话形容他们,应是佳偶天成。
然,佳偶也有失散的一天。
这几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同她谈论往事。
庄晋说过,人生应该一往无前,她明白的,却容易在聊起这些细枝末节时徒生伤感。
伸手整了整餐布,她决定赶走这些愁人的小情绪。
门口又是一阵轻微的响动,童岸下意识抬眸,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
盈盈的肤色如玉白皙,一双明眸亮如星子,是微微含着笑,笑容比她胸襟上别着的那只钻石胸针还耀眼。
因为是极少见的美人,童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陆子昂见她望着门口像在看什么,也好奇地偏过头,发现来者是方晴,不禁笑着招呼:“小晴,怎么这么巧?”
方晴见着陆子昂,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你怎么有空来北京了?”
“来开个会。”
“居然不告诉我。”
“这不刚到。”
方晴的目光扫过童岸纳闷的脸,笑着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见色忘义吧?”说着转过身,对门外道:“你怎么慢吞吞的啊?”
童岸这才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
也是,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吃饭。
她低下头,闲闲地玩着手中的纸巾。想了想,凑近陆子昂,小声问:“她是谁呀?”
“Louis的前女友。”
童岸不由惊讶地捂住嘴:“方小姐?”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情不自禁把目光挪回她身上,却瞧见刚才门外跟她讲话的那个人,终于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她傻住了。
是程少颐。
也是要把一生份的背运赌上,才能遇上这样的场面。
童岸埋头切着黑鳕鱼,不再讲话。
陆子昂读懂了她的心思,轻声问:“要不,甜点不吃了?”
半晌,她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淡淡地笑了:“那可不行,我今天花了血本,不能亏。”
“市侩!”他被她逗笑。
她也跟着笑起来,嘴角扯得有点僵。
程少颐转过头来时,看到的刚好是这一幕。
童岸说到做到,飞快地把所有甜品扫完了,夸张地揉揉肚子:“撑死了。”
“怎样,财迷回本了吗?”陆子昂望着她,一双眼笑成了弯月。
童岸撇撇嘴,假装没听到。
恰好方晴走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这是要走了?”
“对。”
“今天我约了人,实在不方便。过两天抽个时间,再请你吃饭。”说着看向童岸,笑了笑,“记得一起啊。”
童岸亦看着她笑,却没开口。
没想到就这一眨眼分神的功夫,陆子昂已抢先刷了卡。
童岸回过劲儿,气鼓鼓地瞪着他:“说好的我请客!”
“可我没说谁买单啊。”陆子昂得意地耸耸肩,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想到他刚坐了十余小时的飞机,童岸本能地想拒绝,然而刚站起来,便感觉有道视线依稀停在自己背后。
拒绝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儿又咽回去,她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话都说了,也不好再反悔。
在街边拦了辆车,两人一先一后坐进去。
童岸报了陆子昂的酒店,被他制止:“不是说好了送你回去?”
霓虹灯映亮他脸,他的表情看上去淡然而坚持。
童岸想了想,重新跟司机师傅报了自己的公寓地址。
陆子昂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唇边慢慢有了笑意。
“听庄晋说,你现在都住在酒庄?”
“对啊,不过今天刚好休息。”
“那我运气真好。”陆子昂说着,瞄了一眼窗外,“来之前我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不过好像还没开始下啊?”
童岸也跟着探头张望:“真的么?”
“对了,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问什么?”她转过头,脸上写满困惑,对他微微一笑。
陆子昂怔了怔,摇头:“没有就算了。”
在公寓楼下放下她,童岸冻得跺了跺脚,使劲朝他挥手:“记得忙完联系我。”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她听罢,又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才转身离开。
天气预报说的没错,她刚进门,外边就开始下雪了。
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晶莹的雪粒像纯白细碎的纸花,沿着漫无边际的天幕纷扬洒下,最后悠悠落地,融成一滩滩透明的雪水。
她拉开窗帘,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呼啸的冷风灌进来,冻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才老实地关上窗,去床上睡觉。
闭上眼,世界一下子沉入了无声的黑暗。
然而黑暗的最深处,却影影绰绰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影,在她眼前虚晃。
她几度厌烦的打散,那影子却如散不开的青烟,每每都聚拢成最初的模样。
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多次,童岸终于认命地睁开了眼。
再望向窗外,洁白的雪粒已如海洋的眼泪,淹没了整个世界。
她心中渐渐生出了悔意,如果刚才开口就好了。
如果刚才诚实地问陆子昂,为什么庄晋的前女友会跟程少颐在一起,也许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辗转难眠。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走到窗边。
原本是想看看雪的,却无意中瞥见了中庭的那个人。
想必他已经站了很久了吧,黑色大衣的肩头早积满了厚厚的落雪。
那么想着,神经却像是狠狠被针尖挑动了一下——
不会是他吧?
这个时间,他来这里杵着做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拉上窗帘,躺回了床上。
手机从回家那刻起就关机了,也许是潜意识里害怕自己睡不着,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然而事实证明,不过多此一举。
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童岸蓦地坐起,抓过了一旁的外套。
就去看一眼吧——
哪怕是个不相识的路人,一只猫、一只狗,她也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对方在风雪中站上整整一夜。
这样想着,按电梯的手到底稳了许多。
大厅里灯火辉煌,却空寂无人。
她走过去按开门锁,兜头而来的寒风吹得她脚脖子一凉,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拖鞋。
不远处的人仿佛听见了响动,忽然转过身来。
短暂对视,童岸赶紧别开脸,第一反应是回去。
却来不及了。
一双冰冷的手,自身后狠狠拉住她。
她迟疑着转过脸。
暗处的人影被玻璃门透出的光线一下子照亮,慢慢映出清晰的脸庞。
是程少颐的眉,程少颐的眼,程少颐的一切。
离得这样近,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童岸的眉毛不由拧作了一团:“你喝了多少?”
没有回答。
一阵焦躁感自她心底倏地窜起,她用力一挣,意外的,竟摆脱了他的桎梏。
也许是人喝醉了的缘故,脚步也不那么稳健,程少颐整个人被她挣得连带踉跄几步,闪到了一边。
童岸咬牙,告诫自己绝不要再他一眼的脸,伸手刷门卡,却被他“啪”一声打掉。
她终于恼羞成怒,转过身瞪视着他,想要说话,却被他猛地拽过去,捧住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程少颐从没有这样吻过她,笨拙而粗蛮,仿佛不是想吻她,而是想将她生吞活剥。
童岸拼命挣扎,但这一次,他却将她箍得死死的,怎样都无法挣脱开。
酒气就那样穿过她的唇齿,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她急得想哭,想尖叫!这一生,从没有觉得这样屈辱过。
不知过了多久,程少颐终于松开了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双血红的眼怅然地望着她。
“我爱你。”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