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栗摇头,她其实有点饿,因为哭很耗费体力,哭过了之后心情好了不少,但没有到能畅想食物的地步。“那我让他们随便弄点儿。”他说完就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坐下后又接了个一个电话,打了一个电话,感觉接的电话来自父母,打的电话是给朋友的,赵一栗没有刻意去听。很快,她面前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面,旁边还摆了很多小料,端来面的人是之前在店门口见过的男人:“不知道小妹妹的口味没敢乱加,宋少说让你自己来,什么不够说一声就行。”
宋润洋带赵一栗去的地方,是一家在赵一栗当时朴素的认知里很奇怪的饭店,巷子里一个没有招牌的、如果路过会觉得更像民居的地方,门口也没有谁在招揽生意,只拴着一只毛发柔顺、黑白分明的大边牧。
看到宋润洋停车,那只大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但是没有汪汪大叫,摇着尾巴张着嘴,伸出舌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微笑似的。
下车后的赵一栗几乎是立刻就收回了之前放在宋润洋腰上的手,但是她有点怕那只狗,便徘徊在自行车的旁边——她觉得,狗站起来恐怕不比自己矮多少。
“绳拴着的,不用怕,它不扑人。”宋润洋感觉是这里的常客,对那只狗一挥手说了一声“坐”,大狗就乖乖地坐下了,深色的眼睛看看宋润洋又看看赵一栗,尾巴在身后都快晃出风来。
如果是平时,赵一栗大概会在发现它如此听话后想尝试摸一摸,但是今天她没有心情。
赵一栗也没有心情去仔细打量这家奇怪的店的布置装潢,反正和她正常认知里的饭店不太一样。
她就低着头跟在宋润洋身后走,听到一个男声迎出来后用调侃地语气说道“哎呀,宋家的小少爷也到了要带姑娘来吃饭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觉得那声音透出一种热情过度后导致的虚伪和市侩,因为不想被陌生人打量自己的腿,她往宋润洋身侧躲,希望借他的身高把自己挡住。
“老爷子隔壁家的小妹妹,家里的阿姨有事临时回老家几天,家里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家,打电话给了我爸,说是让我放学后帮着照顾几天晚饭。”宋润洋的谎话说得气定神闲,“我想着第一天怎么也得带人吃点儿好的,才到你这里来。”
“那必须吃好的。”也不知道宋润洋这段话里的什么关键字起了作用,男人的语气正经了不少,“这位小妹妹,怎么称呼啊?有没有什么忌口,不喜欢吃的,或者想吃什么,直接说就好。”
“先按我平时吃的来,加点儿菜,不用加多了。”宋润洋把赵一栗挡在了身后,让赵一栗松了口气,“老位置行吗?”
“行,都带着妹妹来我这里捧场了,没有也得给你清退出来啊。”
“少说几句吧。”她听宋润洋说道,虽然声音里没有生气的成分,但那个男人立刻停止了笑,“我自己带着去就行了,谢谢。”
好怪,连菜单都没有的地方,最后他们坐下的地方不是那种单独隔开的包厢,是一张面朝着中央小院的桌子,向外被几道屏风挡住,院子里一步一景,正是春夏交接最漂亮的时候,赵一栗对这种地方没有兴趣,它完全不属于她的生活,反而令她感到一种割裂。
她抬头看四周,围绕着这里的都是年份不新的方正民居,好些人家都亮了灯,仔细看人影在窗后来去,她知道自己属于那里,而不是现在坐的桌前,城市虽大,方寸转身之间却可能是不同人群的世界。
宋润洋的轻车熟路提醒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她那时候对这件事的感知还没有那么深,和宋润洋之间相隔的众多天堑中,高中理科实验班和平行班之间的距离目前才是最生动具体的那个。
本来一路过来,赵一栗已经不怎么哭了,她只是坐在那里保持沉默、不想主动说话,宋润洋也没有刻意说什么,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这个小院没有其他客人,头上一盏灯,桌上一盏灯,两个光源把人影照出复杂的花样。
手机这个时候振动了一下,赵一栗有点害怕是妈妈没有相信之前宋润洋编的谎话,赶紧打开看,却发现是出差的父亲发来的。
“女儿,月考的事情,班主任和我打了电话,你不要理他,复健是绝对不能让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腿,其他什么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乎,上不了理科实验班没有关系,哪怕升不了高中部都没有关系,爸爸妈妈现在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
看着屏幕上的几行字,赵一栗的嘴巴止不住地往下撇,她觉得这个样子太丑了,但是忍不住想要哭,只好一只手捏着手机,一只手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抽泣起来。
她那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孩,而且很好很好哄。
父亲发来的这条短信,基本就令她忘记了之前复健时所遭受的种种的不愉快,哪怕这条短信的语句里没有一点道歉的意味,她就自动原谅了父亲,然后开始把心里那个裂了缝的罐子小心粘好、用脸满足地蹭几下,从里面掏出一颗梅子吃下去。
她甚至因为这条短信感觉到内疚,开始回忆自己车祸之后父母对自己尽心竭力做的一切,父亲开始每天早上开车把她送到学校,母亲每天都来学校接她去医院,挑选比对医院、医生,各处奔波,甚至去下载各种腿伤和关节复健有关的论文自学,她觉得她让他们失望了,复健没有复健好,学习也没有学习好。
“我真的不想吃,你自己吃吧,别管我。”听到了上菜的声音,但赵一栗不想抬起头,她哽咽着小声说,刚刚平息了一点儿的情绪此刻更加来势汹汹地包裹住她,让她想蜷缩起来,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干脆成为地面上一颗随处可见的尘埃。
她听到宋润洋动筷子的声音,他顺从了她,没有让她“别哭了先吃饭”,也tຊ没有试图安慰她,赵一栗听到耳边不断传来餐具轻微相碰发出的一点儿响动,宋润洋似乎吃得很认真,让她也慢慢放松了下来,更加安心地埋进自己的难过里。
这种安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一方小天地里,很适合不管不顾地哭泣,赵一栗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清醒的时候这样大哭是什么时候。
然后她发现,当她这样放肆地哭泣时,内心反而在哭声之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就像把一瓶猛烈摇晃过的汽水撬开了瓶盖,在泡沫汹涌而出沾湿手指后,留在玻璃瓶的液体中的气泡就少了。
她听到了金属的小盒子被打开的声音,知道这是宋润洋吃完了晚饭,他吃饭最后一步就是吃一颗薄荷糖,午饭晚饭都是如此。
赵一栗慢慢抬起头,她感觉马尾辫都给她哭散了、发圈此刻在她脑后摇摇欲坠,既然宋润洋吃完了,那就该准备走了吧,她伸手想把辫子重新扎一下,看到宋润洋从桌对面走过来,坐到了她手边的那个位置,看向她的眼睛。
她又低下头去躲,发现他伸出手把她的椅子给直接拽过去了一个角度、让他们变成面对面的状态——她人还坐在椅子上呢!
“干嘛?”赵一栗连被吓到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没精打采地问,“饭吃完啦,回家了吧?”
“你不生气吗?”她听宋润洋问。
“什么?”这个问题有点奇怪,让她扎好头发的手放下来后,都忘记了先擦擦脸上的泪痕。
“那我先说,我觉得很烦。不过是一次月考,不过是一篇作文,这种考试无论从客观的升学还是主观的我本人的角度来看,都毫无意义、毫无作用。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义务去保证每一次都不失误,只要在重要的时刻不失误就行了。”
“而今天的办公室谈话给了我一种感觉,老班并没有他平时表达出来的那么在乎学生的感受,他在乎的是没有学生进年级前十,这是他的重要业绩指标。他追求业绩很正常,我尊重他,但我内心并不希望这种追求是被捆绑在我身上的。”
这是一段很学生意气的话,但宋润洋说得很慢,也就冲淡了字句里的尖锐和呛人,他两只手撑在赵一栗的椅子扶手上,赵一栗的手在她自己的双腿膝盖上,听他说完后,她有些惊讶地抬头。
“我说完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一栗下意识想摇头然后说“没有”,但是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抱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如今傍晚的气温并不冷,她只是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抱了一会儿又把手放下,看宋润洋依然看着她。
“我觉得……不该要求我……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我确实被挤占了好多时间,我都没有上完整的课。”她终于小声对宋润洋说,刚刚才止住眼泪的眼眶又湿润起来,“不能要求我,就是……我觉得我每天只上半天课,还要希望我和从前一样,保持住自己的成绩……”
“嗯,”宋润洋点点头,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擦脸,纸巾上带着一层淡淡的、这里的整个环境相得益彰的香味,“还有没有?”
赵一栗低下头咬了一会儿自己的嘴唇,她看到手上被眼泪沾湿得皱巴巴的纸巾,又看向自己的腿。
“复健很痛,”她抬眼看向宋润洋,好大几颗眼泪滚下来,但是纸巾已经被她的手给撕烂了、揉成一小团一小团地捏在手里,“我每天每天每天都很不好过,我知道我该多坚持一下,但是真的很痛,我没有很娇气,是真的忍不住,我觉得他们只是站在旁边,他们都没有试过受了伤然后用那个机器,然后就说我,这是没有道理的、不公平的。”
“嗯,”宋润洋又拿一张新的纸巾递给她,赵一栗把手里已经撕成一条条一团团的纸巾丢到了脚边的垃圾桶里,“我觉得你说得对。”
“然后就是,我每天复健完回家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其实只想睡觉,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转不动,但是我还在坚持写作业,我觉得其他人在我这个处境真的很难做到这个地步,每一科的作业我能写的都写了,结果不表扬我也就罢了,我不在乎,还要……”
她没忍住,抽噎了几下,再开口时,不管是语气还是声音,都不再是低软无力的,情绪就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一点找到了裂缝就会不管不顾地往上冒,而她此时已经没有精神去做管理了,哪怕是在宋润洋面前。
“我说真的,我不在乎什么——我根本就不想在乎我每次考试考多少,如果不是每次回家都要被问然后不停地不停地对你说,明明还有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你为什么就要错这个不该错的,为什么下次又要犯不一样的错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做不到完美啊,有多少人能做到一点儿都不出错呢?”
“我觉得就是,考不了全校前十名的人不配活着吗?学校里不是绝大部分人三年都没进过前十,难道全是失败者吗?当然,我知道我除了成绩好一点儿以外一无是处——”
“胡说八道——”
“——但班上那么多成绩没有我好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过得比我好,比我高兴,凭什么呀?我觉得我很努力了,就是从前他们和我说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不管喜不喜欢我觉得没关系,提了要求我反正可以做到,那就去做吧。但是现在,这个复健,它……我……这不是我能用脑子去控制的、去单纯的努力就能见到成效——”
“我……就是我自己,我,我没有什么很高远的想法。”赵一栗抬起头来看向宋润洋的眼睛,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平静了下来,这个一直让她逃避、让她不安的事实,在当下被她说出口的时候,却带给了她一种心安理得。
“就是,我从一早就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聪明,我没有想过以后一定要做成什么大事,成为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有时候作文里写……都是撒谎的,乱写的,写到那里觉得该抒情了……”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自己脑子里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如果没有发生那个车祸,他们所希望的,考好,去拿名额,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我觉得不难,但关键是那个车祸它就是发生了,我现在就很难受,我觉得我真的不管花多少力气我都做不到他们希望的,结果是两边我都没有做好,腿还是瘸着,成绩也一塌糊涂——”
“年级五十六都是一塌糊涂了,那其他人是什么?”她听宋润洋问道,“普通初中里那些初三了都还不会最基础的因式分解的人又是什么?”
赵一栗捂住自己的眼睛,她喉咙里发出了含混的笑声,然后用一种滑稽的语调模仿父亲的语气:“你知道吗,宋润洋,你这句话如果被我爸听见,那他就会说——你怎么不和好的比,成天就知道和差的比,是打算和他们一起烂掉吗?”
“什么才叫好?赵一栗,山之外还有山,珠穆朗玛顶上是天空,大气层外面是月亮,太阳系这个人类挣扎了千万年都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只是银河系旋臂上最微不足道的角落之一,所以你不管站在哪个位置,在宇宙的尺度上来说都无关紧要。什么叫一起烂掉?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都是由你自称的普通人构成的,如果试图去接受自己的力所不能及就是要烂掉,那整个世界早就该溃烂了,又少你一个吗?”
这都是什么……感觉有点儿歪又仿佛很有道理的话,赵一栗迷茫地眨了眨眼,她眼睫毛上都是眼泪,所以看宋润洋都是模模糊糊的。
“你这不是挺会写作文的吗?”她突然嘟哝道,“这些句子听着怪有气势的,为什么写作文的时候不这样写呢?”
“这些话写在卷子上从立意消极这一点上就要先扣十分。”她听宋润洋被她突然提的问题逗笑了,“不过我不喜欢琢磨语文纯粹是,我觉得很多答案全看出题人在出题的那一刻怎么想,作文也是,阅卷的人恰好喜欢你的风格或者某个论据,那么就会多给你几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但我觉得,这是一种自由。”赵一栗轻轻说出自己的看法,“比起对于一万个人来说正确答案也只能且必须只有一个……我喜欢各花入各眼,虽然……在试卷上的得分点是固定的,但不同的人看同一个故事,是可以产生完全不一样的看法的。”
“这是我们的不一样,”她听宋润洋说道,“但不一样才有趣,是不是?不然照镜子就行了。”tຊ
赵一栗沉默了一会儿,都有点儿忘了一开始在说什么,但是她感觉到了一点儿痛快。这时候她已经几乎不哭了,用纸巾擦脸也只是在打扫之前的狼狈,今天用了太多的纸巾,她觉得脸颊和鼻尖都有点儿疼。
“赵一栗,你之前对我说,之前的强度你受得了,我没有反驳你,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你想做的那些事,擅自下结论,是对你能力的不尊重。”这时候,她听宋润洋开口,“但现在,我觉得你需要再考虑一下我开学时和你说的话。”
赵一栗认真回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把作业做完都控制不了成绩下滑,再挑着做题,下次月考老班要背过气去吧。”
宋润洋笑出声:“谁刚刚信誓旦旦,这辈子就甘心只做个普通人的?”
“我——我说了如果我只有我自己,我就那么容易满足。”赵一栗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可我从来都不是只有自己啊。”
“但是你现在已经很累了、疲惫到极点了,赵一栗,这个事实谁都看得出来,所以,至少在现在这个对你来说很特殊的时候,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感受,把它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嗯?”
“那……”赵一栗试探地问道,“如果是你呢,我不是咒你啊——就是,如果遇到我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会直接要求休学,大不了休一年。”宋润洋都没有太多思考,直接说道,“我反正做不到每天医院学校两头跑,做完所有的作业,在学校还要分出精力去管班上的那些事情,我力所不能及。”
力所不能及,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赵一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在她眼里明明是无所不能的。
“然后我会在休息的时候做能让我高兴的事情,复健的器材我从前也用过几回,虽然应该不是同一种——反正说难听点和刑具差不多,我都天天上刑了,那必须要用能让我开心的东西调剂回来,不然日子怎么往下过啊?”
“多久没好好写你的周记本了,赵一栗?”她听宋润洋问她,“从这周开始,重新把它捡起来,别管其他作业会不会因此做不完,你的办法已经试过了,现在试试我的,好不好?”
他循循善诱,而赵一栗被他的声音包围,飘飘忽忽的,感觉除了点头,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那,老师们问起来,我就说,复健的次数虽然少了,但是强度变大了,我太累了。”赵一栗就像排练一样,用眼神征求宋润洋的意见,“我说,我需要先休息,有精神了,才有力气学习。”
“就是这样。”她感觉宋润洋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熟稔,语气中带了明显的夸奖成分。
“你在家就是这么安慰家里的那些弟弟的,是吧?”赵一栗伸出手,理了理被他的手掌给弄乱的刘海,“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他们的幸运。”
“我明明都忍住最后没有说‘乖孩子’了,”宋润洋笑,“有这么明显吗?”
“但是,你如果不开心呢?”赵一栗抬起头,问道,“宋润洋,你自己不高兴的话,就是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吗?”
她想学习一下,因为宋润洋不可能每次在她哭泣的时候都恰好发现她,他们以后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的,她需要学会自己排解自己。
“我……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宋润洋沉吟了一下,他仿佛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赵一栗提出的这个问题,想了想,他才回答道,“我长这么大,想做到的事情都做到了,想得到的东西也都能得到,其他我不关心的事情,对我也就造不成什么影响。”
“所以,我没有承受过什么挫折,也就不知道有朝一日它真的发生,我是不是能像安慰别人一样去放过自己。”他看着赵一栗的眼睛说道,“很可能,比如就像你说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连你的百分之一的毅力都没有,照样需要帮助。”
“呸三下,呸三下。”赵一栗听得心里一阵慌,她那段时间因为腿伤迟迟不见起色,家里不免也开始把希望寄托到神佛脚下,她耳濡目染,也开始格外介意各种说法,觉得自己刚刚就不该举那种例子,“我腿就这样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我不爱动弹,你还要打球的。”
“你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以后体育课,你还是下楼来吧,”宋润洋认真地说,“哪怕让林婉婉陪你坐在操场上晒晒太阳呢?趴在教室窗户边又晒不到阳光。”
赵一栗愣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只是因为刚刚哭过脸本来就红,所以不明显。
他啥时候注意到她体育课会趴在教室窗户边的?会不会发现她在偷看他啊?隔那么远应该发现不了她视线具体能落在哪里吧?
“那个——就是今天谢谢你。”她移开视线,翻开手机看了看,发现时间虽然不算很晚,但也不早了,“饭也吃完了,我想回家了。”
“你吃了什么啊,我强行把你带出来,自己吃饱了,最后让你饿着肚子回去,我成什么人了。”她听宋润洋移开了椅子,站起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赵一栗摇头,她其实有点饿,因为哭很耗费体力,哭过了之后心情好了不少,但没有到能畅想食物的地步。
“那我让他们随便弄点儿。”他说完就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坐下后又接了个一个电话,打了一个电话,感觉接的电话来自父母,打的电话是给朋友的,赵一栗没有刻意去听。
很快,她面前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面,旁边还摆了很多小料,端来面的人是之前在店门口见过的男人:“不知道小妹妹的口味没敢乱加,宋少说让你自己来,什么不够说一声就行。”
他离开又回来,给桌上又拿了一叠厚厚的纸巾。
好像不是面,是细细的米粉,浸泡在味道浓郁的番茄汤汁里,米粉下面卧着几颗鱼丸、炸得刚好的荷包蛋,一层时令蔬菜,还有吸汤汁的腐竹。赵一栗试着咬了一口蛋,很烫,但是酸甜的味道已经充斥了口腔,让她一下子就感觉,好饿,原来她已经那么饿了。
“不急,慢慢吃。”宋润洋这会儿已经把椅子移成了面对小院的角度,抬起头在看天上的月亮,“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作业自习课上写了好些了。”
赵一栗用筷子把米粉一点点挑到小碗里吃,这样没有那么烫,吃得快些,听他这么说,脑子一抽,问道:“那——你写完的借我抄一下?”
下一秒,她听少年爽朗地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回荡,短暂地令赵一栗忘记了自己的所有烦恼。
“干嘛,我借你抄了那么多作业,就抄你这一回。”赵一栗鼓起脸嘟哝道。
“那你先吃饭,”宋润洋还在笑,“我作业给你带回去抄就是了,明天一早还我吧。”
赵一栗继续埋头吃她的番茄砂锅,她觉得好吃,味道也开胃,慢慢地吃了不少,把配菜都吃光了,米粉留了一些。
因为才吃饱,宋润洋陪着她慢慢走到了巷子口,然后她打车回家,坐在车里和骑在自行车上的宋润洋挥手说了再见,没忍住,叮嘱道:“注意交通安全哦。”
回家前,赵一栗又拿出纸巾把脸好好擦了一遍,打开家门就看到妈妈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捏着手机,看到她好好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异样的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一栗啊……”
“那个,我吃过了。”赵一栗看了看桌上明显还没有收的饭菜,她又有点内疚,“妈,我不都说了吗,我在外面和同学一起吃的。”
“嗯,妈妈知道,妈妈就是看天黑了,但是又不想催你,这学期还没有出去和同学玩过呢,有机会还是要和大家出去玩。”她听妈妈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
赵一栗那个时候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子,所以不管她怎么擦脸,母亲也能一眼看出她哭过,而且是很伤心地哭过。
赵一栗坐在家里专门给她准备的凳子上换鞋,换完后抬起头说道:“妈妈,我今天好累了,我想做一点儿作业就去睡,在家的复健,今天暂时不做了,我休息一天,好不好?”
“好。”她感觉妈妈过来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今天休息。”
女孩坐到卧室的书桌前,她掏出宋润洋交给她的那些作业,很快地抄了不少,然后揉揉手腕,这一次她没有要求自己忍一下酸痛赶紧写完,而是打开了手边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那里面放着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意义最特别的一些东西。
小盒子里tຊ,一只小贝壳安静地躺在里面,她伸出手轻轻摸了几下,这学期开学宋润洋拿来给她的,她之前还在想,一个寒假过去,他会不会忘记他在她生日那天随口允诺的一句话。
宋润洋是个很好的人,她明白,但是他对她真的太好了,让她忍不住——虽然明明说好了不可以抱有任何的期待——但心里还是有个微弱的声音忍不住去猜测,在善良和好心之外,他对她会不会有一些其他的……其他的心情在里面。
她把盒子关上、抽屉也关上,顺便也压抑了心里刚刚泛起了那一点儿涟漪,更大的声音在告诫她,不要胡乱猜测,不要抱有希望。
事实证明,她当时的做法是对的,赵一栗在心里叹息,还好没有燃起什么荒谬的希望。
她的舍友曾经问过她,那么漫长的暗恋却没有得到回应,难道她就不会感到一点点物极必反的埋怨吗?
赵一栗想了想,她最后说,她那个时候就像一个濒临渴死的人,宋润洋路过递给了她一瓶水,哪怕他真的是明明不喜欢她、却还要恶意地去给她希望,从客观上,他也给予了她当时最需要的帮助。
所以她不会去责怪宋润洋不喜欢她,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她是其中平庸乏味的一个,但就是这样平庸的、没有什么闪光点的她,也得到了他那么慷慨的陪伴——可能对宋润洋来说,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临时起意的晚餐,但对她来说,这是救了她的命。
这句话不夸张,复健的这段时间,是她目前为止的生命中最晦暗的一段时光。
赵一栗很清楚那段时间自己脑子里出现过什么样的声音,而且那种声音有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轻易涌出来的迹象,它最终被那一晚宋润洋的笑声给吓跑了,后来哪怕到高三、高考的压力最大的时候,它也再也没有剧烈地冒过头。
“我觉得在喜欢之前,我首先是,要感谢他。”大一的赵一栗总结道,“所以,我永远不会主动去说他的不好,我永远希望他好,不要经受任何意外、挫折和痛苦,我希望他拥有一帆风顺的、最幸福的人生,而这份幸福可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好吧,本来,也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
“当然,他肯定会变,也许会从里到外都变成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认不出的人,但那和我没有关系,在我心里,他一直都会是我喜欢的那个样子,而在我心里,那个样子的他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现在呢,宋润洋变了吗?感觉不太出来,非要说的话,少年气少了,更稳重了成熟了?因为联想到这段大学时代的对话,二十七岁的赵一栗在脑子里,把十四岁的宋润洋、十八岁的宋润洋以及重逢的即将二十八岁的宋润洋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二十八岁的宋润洋样本实在不足,所以没能比较什么结论。
什么秃顶、变胖、变油……这人怎么都躲过了呢,她腹诽,哪怕只中一个,至少能解一解她脑袋里最浅薄的那份花痴啊。
啧,赵一栗,你也变了,大一的时候一脸深情“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好”,十年后却开始在脑子里兴致勃勃地模拟他顶着现在的脸秃顶成地中海是什么模样了,可见社会的大染缸终究还是把你染成了五彩斑斓的奇葩模样。
不能再模拟了,脑袋里的画面朝着奇怪的地方奔去,待会儿笑精神了,脑子里把那六年走马观花完还睡不着,明天上班就等死吧,赵一栗翻了个身,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又在心里算了算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起床去赶地铁。
哎,上班族就是这样,连回忆个青春都紧紧巴巴的要掐时间,她又翻身回来,继续想,没关系,之后和宋润洋有关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零零碎碎了,因为初中即将结束,而他们高中的交集,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