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放她出去,即便外面的世界是刀山火海又怎样?即便她艰难求生又怎样?那都是自己闯出来的造化。她不悔。“奴婢虽浅薄鄙陋,但也听过侯爷威名远播,自是知道您品行高洁、怀瑾握瑜,这些日子伺候侯爷,也从未见爷为难过下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她见他冷淡的嘴角挑出一丝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只是奴婢生性胆小,不如侯爷胸可纳百川,明知侯爷是为了打趣奴婢,却还是吓如小鼠一般...万望侯爷以后再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取笑奴婢了。”
行一路,则有一路的愤懑。
桑无忧心如狂风肆虐,怨气沸腾,紧握双拳,指节绷紧如玉。
这样的情绪直到到了他的书房,才微微定神儿。
她并非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样的世道,哪里来的公道?
若真拿出公平那套,谁认?少不得还要被人当做是痴人说梦。
远远瞧见门口守卫的霍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般愤懑,如往常般tຊ走去。
“桑姑娘,侯爷在里面议事,恐怕不方便见你。”
桑无忧只笑笑,“无妨,我在外等候即可。”
“可是需要许久也未可知。”
见她还是温柔笃定却不容质疑,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只候在阶下静待。
约过了两个时辰,才从里面走出二人。
先出来的男人一身黑衣眉眼紧锁,朝霍刀微微点头后就朝外去了。
待到沈卿司出来,桑无忧福一福身,定定地看他。
见此人生的目如朗星极为威严,加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未言一语,上位者如沉重乌云的压迫感便如暴风骤雨降临前的宁静令人胆寒。
沈卿司这几日便要动身了,适才与他商谈的是他在封地的线子,如今那地儿更是人鱼混杂、目无法纪,亟需重整河山。
不过在临走之前...
他的目光在桑无忧身上流连,今日的她着软银轻罗百合裙,衬出腰身与贵,想来行走间必定步步生花,乌发斜插着一根羊脂色茉莉小簪,看起来既清新又雅致。
再瞧一眼那张冷颜小脸儿,玉骨瘴雾作基,冰姿仙风为配,端的一身的清仪脱俗。
“有事?”
那一抹粉云低头未语,又见他转身回了书房,“进来。”
她便只好乖乖的跟着他进了书房。
“还望侯爷放奴婢出府。”
他似没听见,也未言语,只撩动矜贵的衣角,慵懒坐回丰满劲健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圈起手指敲着书案,“去沏些茶来。”
她速抬眼皮也他一眼,却发现那人眼中并无怒气,甚至尚有淡淡笑意。
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他存气的功夫太好。
可转念一想,或许是那何永为了自己儿子不放自己出府,故而诓骗自己也未可知。
再然,也有可能是老夫人下的令,沈卿司并不知情。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可以买卖的玩意儿,价格甚至不如一匹品色中上的马儿,他岂会上心?
想到这儿,便也稍稍放下心,心念着,或许求求他便能放自己出府去,也未可知。
待桑无忧端着茶盘入了书房,茶盘上落一盏紫金雕花茶壶。
她近前,将他面前的茶盏拿过,玉手轻挑,一缕温热冒着茶香水缕便老实灌进了茶盏。
“侯爷,请饮。”
静默在二人间渐渐流转,只闻茶盏与茶盖清凌凌的碰撞声,与他细不可闻的吞咽水声。
他越闲适,她立在一侧,却越惴惴不安了起来。
“这茶泡得不好,味道淡了。”
桑无忧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低头轻道:“是奴婢疏忽了,还请侯爷见谅。”
“茶道之韵,源远流长。以清心、静气、修身为本,融会儒、释、道之精华。点沏香茗,细嗅芬芳,品味人生苦涩甘甜。一壶清茶,三味人生,共饮天地间。”
桑无忧不知他为何要此刻与自己掉书袋,去谈什么茶道,她如今满心的心思都是要赎身出去,哪里还能听得下这些?
沈卿司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脊用令东齐伋体烫金字写着《墨香茶韵录》的书籍沉声道,“此书载有茶道之谛,你可细读其中,悟其奥妙。待你领会其义,我再与你细述茶技茶魂。”
可那一截皓腕凝雪却将书轻推回去,“侯爷,奴婢想赎身出府,”她忽地跪下身去朗声坚定,“还请侯爷,开恩。”
《墨香茶韵录》被轻摔在书案之上,发出沉闷一声,也让她挺直的脊背微微轻颤。
“这是侯府,岂非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听不出上位的喜悲,但此事既出口已无回旋,暗自咬咬唇,“侯爷,奴婢不求其他,但求自由。”
“自由?这词听着倒是稀奇。”
一声清浅的似嘲笑声,掠过她的骨头。
“便是爷此刻放你出去又如何?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小小孤女,又长得这般招蜂引蝶,怕是活不得的。”
一只燥热宽阔的大手忽然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落进他冰窟冷人的眼底。
“你这般冰清不折的样貌,恐怕是东厂那些太监最中意的...”
如今天下形势颠到,太监弄权,朝纲混乱。
桑无忧也听说过不少外头的太监将年华正好的女子强去做禁胬,那些女子多是经受了无数非人变态的折磨后惨死,抛尸荒野,一夜就被野狗吞噬了干净。
“小女子命贱,便是有那样的结局,也不劳侯爷操心。”
“哦?好一个烈女。不知爷若将你送到东厂,你可还有这样的志气?”
平静冰冷的湖面终出裂纹。
他在她眼中初次见到了真正的畏惧,那宛如夜星的瞳仁猛烈收缩,眼底忽漫出一道痛苦,犹如闪电劈开苍穹,下起绵绵密密的苦雨来。
她恨就是恨这样。
在侯府她便是成了通房又怎样?
混成妾又这样?
自己的命随时都掐在别人的手中,他随口的一句,就能断送终生。
不过是个金钱可拟的玩意儿。
倒不如放她出去,即便外面的世界是刀山火海又怎样?
即便她艰难求生又怎样?
那都是自己闯出来的造化。
她不悔。
“奴婢虽浅薄鄙陋,但也听过侯爷威名远播,自是知道您品行高洁、怀瑾握瑜,这些日子伺候侯爷,也从未见爷为难过下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她见他冷淡的嘴角挑出一丝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只是奴婢生性胆小,不如侯爷胸可纳百川,明知侯爷是为了打趣奴婢,却还是吓如小鼠一般...万望侯爷以后再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取笑奴婢了。”
见她这般惊骇不已却强行定神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讨好自己,他竟有些想笑。
便是自己真有将她送人的心思,她这一番捧人下来,也未必真的要把她送出去。
况且,若把她送出去,他还真有些不舍。
他打量眼前这张脸暗道,实在是很合自己的眼。
忽而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偶读那句“良人红颜劫,千载谁记?花开花谢同,人生在世稠。”那时还觉是矫情瞧不上去,只酒酿饭袋才会被酒色所折。
便是此刻,他仍觉美色不过佐辅,只堪入眼,何能入心?
或不见,汨江畔痛失所爱,他竟撇下万千富贵,同那一身傲骨共坠漩涡...
“真想赎身出府?”他仍那幅冷面,只让人难断喜悲。
桑无忧自知这个时候是不能说的,即使说出来也十有八九不会成功,可她知道这或许是自己为自己争取的唯一的机会。
“是。”
她说的坚定倔强,秋子中泛着类似久溺深水忽见浮木的微光,点点兮兮霎是好看。
“爷若不放...”他猛然向前,几乎与她额头相触,“你待如何?”
男人炙热的气息与呼吸让她猛然后缩,可偏他尚且掐着自己的下颌,一切不过徒劳。
无数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掠过,无数的愤怒与愤懑似乎要冲击而出!
可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见那秋子如空,猛然炸出无数的烟火璀璨夺人,一时令他目眩坠了进去,稍许,却最后重归宁寂。
“桑无忧,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她懵懵懂懂的眸子沾着水意,纯如稚童。
下一瞬,他却放开了自己,长身玉立,不容置疑。
“爷还没到强迫女人跟着的地步,你既不愿,本侯也不必强留。”
桑无忧宛如得到天赦,大颗大颗的泪滴涌出,一时之间那些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只感恩地朝他一点再点头。
“不过,如今尚且不是时候。”
“...敢问侯爷,何时才是?”
沈卿司如山,睥睨着跪倒在自己脚下,小小的她,洒下金口玉言,“七日。”
七日。
不过七日。
“你若七日后仍坚持出府,爷必不阻你。”
他那一直悬浮的心,终于落了地。
便是对眼前过去畏惧过、厌恶过的这人,也生出些真情实感的感激来。
“奴婢先在这儿祝侯爷,美妾在怀,前程似锦,万寿无疆。”
说完,额角那细密的汗才迟缓的生些出来,踩着棉花似的脚步虚浮,出了书房。
便也瞧不见身后那人,手中紧握着那盏冷冷剔透的玉灯如臂,正细细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