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破例坏了宫中规矩容我守了三日陵,也容我在这两年间,想看她随时可去看。没事时,我便时常去,一去便一个时辰,有时候坐着陪嬷嬷说说话,有时候就只静静地倚在她的坟茔旁。幻想着嬷嬷有一天会醒来,会抚抚我的“小羊角”,会再叫我一声“小早儿”。我本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别人叫我“早儿”了,可没想到,自那日起,江知栩便不再生硬地只唤我”沈婕妤”,在无旁人时,他也会唤我“早儿”。他还说:“早儿对不起,是朕之失。”
知元九年,我十一岁了,再过一年便可至金钗。
嬷嬷也去了两年了,可我终究还是不习惯,我总在睡醒的第一时间喊嬷嬷,又倏而想起两年前的中秋夜,泪流不止。
早春四月,一冬的积雪早已化去,随着积雪洗刷掉的,还有两年前夜袭云华城的恐慌和哭喊。昔人已逝,剩下的人总要生活。
皇宫外的人间烟火早已恢复,皇宫内的锦衣玉食也照常如旧。
大概唯一活在过去的,也只有我了,我时常想,如若我没进宫会怎样,我时常想,如若我乖一点,嬷嬷会不会还一直在我身边?
只是万事,没有如果。
这两年,吉宁依旧日日来找我,她还是那般白胖,只是厨艺又长进了不少,还学会了嬷嬷做桂花小点的tຊ手艺,且学得惟妙惟肖,味道像极了。
她常常给我端来各种好吃的,有肉油饼、糖肉馒头、太学馒头、软羊面、桐皮面、猪羊庵生面、三鲜面、蒸饼、糖饼、胡饼、和菜饼、栗粽、豆团、水团、蜜糕、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紫苏虾、冬瓜鲜、甘豆水、姜蜜水、橙汤等等等等。
夏天还会加上冰酪、蜜沙冰、梅苏汤等等。
如若时至秋日,就是那个桂花飘满园的季节,她会再添上桂花米糕、琉璃冻、桂花蜜、千层糕等等。
我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托着腮,静静地看我吃。
可我每次都味如嚼蜡,真是辜负了她的手艺。
我抱歉地看她,她却没事人一样说无碍的,小嫂嫂,小时候我奶母走了的时候,我也是这般难过了许久,你若吃不下,我替你吃了便是。
然后便又没事人一般,嘎嘎嘎地将放在我面前的美食吃得香甜,我看着,偶尔会被逗笑,觉得吉宁也太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还不如我身边的茚耳像。
将至及笄的茚耳生得越发窈窕,脸儿桃腮杏面的,双眸含情凝睇,即便穿着宫女服,也挡不住软玉温香的俏丽模样。
到底是自小相识,即便她爱打小报告,我也是疼惜的,有时候看她总爱看着殿内的琉璃鸳鸯痴笑,便问她:“是不是想着嫁人了,如若想……”
茚耳惶恐下跪,说奴婢不想,奴婢只愿陪着娘娘。
每每这时,伶牙俐齿的玲珑就会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娘娘要小心,她哪是不想嫁人,她是想嫁那不该嫁的人罢了。”
我便不再说什么,人有祸福旦夕,我不好强加干涉,她们自己的造化还是随她们去好了。
我只心疼我的嬷嬷,她明明,不该有此结局了。
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恨那日反应太慢了,恨我为何一刻都没能护住她,连最后的最后,都终究还是她护我。
两年前,江知栩就为嬷嬷寻了园陵中一处山川秀丽,风水姣好的地方将其厚葬,嬷嬷一生未嫁,没什么亲人,我说要离我百年之后的去处近一些,江知栩允了。
他还破例坏了宫中规矩容我守了三日陵,也容我在这两年间,想看她随时可去看。
没事时,我便时常去,一去便一个时辰,有时候坐着陪嬷嬷说说话,有时候就只静静地倚在她的坟茔旁。
幻想着嬷嬷有一天会醒来,会抚抚我的“小羊角”,会再叫我一声“小早儿”。
我本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别人叫我“早儿”了,可没想到,自那日起,江知栩便不再生硬地只唤我”沈婕妤”,在无旁人时,他也会唤我“早儿”。
他还说:“早儿对不起,是朕之失。”
他说这话时,我正双手环膝地蹲坐在未央庭一处隐蔽的石阶上,他在此找到我,好像是来安慰我的,却自己低垂着头,缓缓坐在我身边。
我未有力气起身行礼,他也不介意,只呐呐道,早儿不用起身,我们就这么静静坐着吧。我点点头,看了看他,他的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越发落寞,眼睛依旧星辰般璀璨而深邃,只是这时,却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藏着忧郁。
他说那日在外攻城的,正是云太妃的父亲和哥哥,她父亲是锦阳侯,哥哥也是大辽的一枚大将,他说自己到底幼稚,只顾着如何推陈出新,如何安抚流民,却未想到其中的错综复杂,未想到有些人的势力在阴赫间盘踞多深,才让他们授人以柄,被人利用。
他讲着讲着,又讲到小时候的故事,讲他如何看到母妃杖毙他和妹妹的奶母,又如何看到母妃命人杀害他的哥哥,他说他自小被厌弃,遭欺辱,对他最好的只有哥哥,他疯了般地抱着母妃大腿求饶,可她的母妃,却在隐蔽处命他看着,狠狠地看着,便一箭射死了花坛中耐心等他玩耍的哥哥。
此后他病了很多天,终日噩梦,醒来却无人安抚,无人安慰,他的母妃命他喝下安神汤,又掐着他妹妹的脖子命他在御史办与司空司隶面前撒谎,说他这衰星若不如此做,去夺嫡争位,助她登上太后之位,她便掐死吉宁。
他讲这些的时候,嘴角扯过一丝苦涩的微笑,眉宇间,也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从思念嬷嬷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他,怔怔地问:“皇上那时也才五岁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倔强地抬起下巴,装出一脸骄傲的模样对我道:“朕那时比刚进宫的早儿厉害一点,朕那时,都快六岁了,已经掉了第一颗牙。”
也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江知栩,我虽忍不住破涕而笑,又觉心里撕扯着难受,还是流下了眼泪。
没想到江知栩也手忙脚乱的慌了神,他说早儿你怎么哭了,说自己到底不会哄人,还是把沈婕妤哄哭了。
倏而,在我呜呜咽咽的哭啼间,他又仰起头,看着未央庭的天上飞过的鸟儿,扯着嘴角自嘲般地冷笑一下,呐呐道:”无碍的,朕反而感谢母妃的残忍,让朕明白了,唯有登上这荒唐的位置,穿上这龙袍,才能护身边人之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