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姿态有多狼狈了,只记得自己推着轮椅直接跳下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里。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湖水的刺骨直往骨缝里钻,冷得麻木,痛得哆嗦。沉重的轮椅早早地坠入了湖中,他费力地在湖水里扑腾,往岸边游。那些人大笑着讽刺他的丑态,而萧玉融站在人群里,踢了一块浮冰。“行了,别把人弄死了,不然父皇责罚我,我又要抄书。”萧玉融高高在上地说道。王伏宣抱着那块浮冰,有了喘息的时间。
谈完了正事,萧玉融也跟王伏宣谈谈私事,“所以,你方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一听到萧玉融提起这事,王伏宣身躯一僵。
“说吧。”萧玉融也不着急,也没觉得王伏宣会是开口就说的人。
她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才耐心地等待王伏宣回答。
就王伏宣这拧巴的性子,嘴硬得要命,撬开他的嘴比登天都难。
“他们私底下在议论我的腿,说我再怎么往上爬,也是个性子阴暗的瘸子,不良于行的废物。”王伏宣说。
他低着脑袋,眼尾通红,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气的,“刚刚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他说我是杂种!”
“连吃带拿,哪里还有说主人家的道理?”他阴恻恻地说道,“没要他的命,都是我仁慈。”
“又不是没被说过,被说了那么多回,还气呢?”萧玉融问道。
“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觉得我阴晴不定?”王伏宣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玉融,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愤怒。
萧玉融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骗子!”王伏宣咬着牙吼道,“说什么看重我,都是假的!你也是这样!”
“之前也是这样,骗我跳进湖里,你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伏宣!”萧玉融厉声喝止。
王伏宣僵住了,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他提悬的心,不可言述的煎熬,还有他每一次看向萧玉融侧脸和背影的目光。
他明明还是气,他明明还是记恨,但是偏偏萧玉融一喊他名字,他又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萧玉融知道王伏宣从小就过得很艰难,在吃人的世家大族里头,在权欲漩涡的中心里沉浮。
他的父母虽然是王氏嫡系,但并不受关注,只是中人之姿,在族中需要看人眼色,维持住地位也要绞尽脑汁。
在父母葬身天灾之后,王伏宣在族中的日子愈发困难起来,仰人鼻息,摇尾乞怜,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族中长辈看不起他,族中兄弟姐妹欺负他,连例银吃食也会被克扣。
在有足够的实力前,反抗没有用,王伏宣想知道这个道理的代价很惨重。
某次被要求学狗叫从胯下爬过去,王伏宣忍无可忍,他还了手,砸破了族兄的脑袋。
次日族兄的母亲就找上门来,叫下人打断了他的腿tຊ,骂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低贱野种。
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断腿,没有郎中,没有草药,甚至没有炭火。
如果不是奶嬷熬坏了眼睛做绣品换点药草,当时的家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是请了郎中,他的腿就彻底坏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落下了病根,那条腿走路快了一瘸一拐的,狼狈到让人笑话。
只要这条腿还是瘸的,只要他还坐在轮椅上,无论他爬得多高,那些人都会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条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是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伏宣,你还在因为当时我骗你跳进冰湖里而记恨我。”萧玉融半眯着眼睛看他,“你说你原谅我了,是在骗我。”
“我是原谅你了。”王伏宣别过头,攥紧了掌心,“我只是忘不了。”
被他砸了头的族兄在学堂里欺负他的时候,萧玉融站出来了。
萧玉融笑吟吟地说要跟他打赌,就赌他能不能猜出自己腰间的穗子是蓝的还是红的。
赢了,族兄他们就不能烦他。输了,他就得跳进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
王伏宣还以为萧玉融是想要帮他,因为萧玉融前不久才笑着向他炫耀自己新得了一条新穗子,是湖蓝色的。
所以王伏宣坚定无比地说出了蓝色,而萧玉融取下穗子,却是红色的。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即使是王伏宣到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无法描述。
因为族兄大声地笑起来,那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他望向了萧玉融,萧玉融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穗子,目光轻薄得像是春日里将要融化的雪。
抬眸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也没有丝毫动容与变化,只是随意一瞥般。
连萧玉融也来骗他,伙同那群人骗他。
“不是吧?小瘸子,你还真以为公主会帮你吗?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断腿的废物还敢痴心妄想呢?”
“他该不会真的以为公主可怜他吧?也是,长了张小白脸,除了摇尾乞怜,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克父克母的孽种,害死了自己爹娘,来日必定也是刑妻克子的,哪个好人家女儿愿意嫁给他?”
“那可不一样,长了张骗人的脸,人虽然阴森了些,但怎么说也是王氏的人吧?那些勾栏瓦肆的姑娘估计愿意嫁给他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一阵一阵往耳朵里钻,忽而间天地都在旋转。
“喂,你怎么还不跳?”族兄抱臂催促他,“该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王伏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姿态有多狼狈了,只记得自己推着轮椅直接跳下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里。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湖水的刺骨直往骨缝里钻,冷得麻木,痛得哆嗦。
沉重的轮椅早早地坠入了湖中,他费力地在湖水里扑腾,往岸边游。
那些人大笑着讽刺他的丑态,而萧玉融站在人群里,踢了一块浮冰。
“行了,别把人弄死了,不然父皇责罚我,我又要抄书。”萧玉融高高在上地说道。
王伏宣抱着那块浮冰,有了喘息的时间。
那群人不敢在明面上忤逆萧玉融的意思,也知道不能真把人弄死了,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丢下几句狠话就离开了。
萧玉融站在岸边看着王伏宣爬上来,解下自己身上温暖漂亮的狐裘,披在他的肩膀上。
“我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萧玉融笑意盈盈的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总能这样,上一秒还掐着别人脖子,下一秒就能松开手笑着说只是一个玩笑,你不会真的在意吧。
这样年轻,这样残忍,这样美丽。
那时候的王伏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阴沉沉地看着萧玉融的眉眼。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王伏宣还是无法忘记,他好像恨萧玉融,但是似乎也没多恨萧玉融。
那算什么呢?
即使是现在王伏宣也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意。
“忘不了就是无法原谅。”萧玉融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先前那次,我确实骗了你。不过那会他们打算放毒蛇咬你的,掉进冰湖里总比被毒蛇咬了好吧?你又没钱治病。”
“所以我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比起捉弄,他们当然更喜欢折磨你。”她说,“这样,他们知道我的态度,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欺负你就不会再很过分了。”
她又想了想,道:“所以之后我时常跟你玩,拖着你一起。也是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猎物,我的玩物,我正在兴头上。”
王伏宣微微一怔,而萧玉融的神情依旧冷静。
他笑了一声,撇开脸,“新情旧爱,来去自由。你对我好,也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施舍我,厌倦了就会离开。”
“我对你好吗?”萧玉融笑了出来,“啊,那你真是误会我了啊。”
王伏宣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像是听了个笑话般,歪头看他。
“我明明还有其他方式保护你的。”她说。
王伏宣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萧玉融,身躯却颤抖了一下,连带着睫毛也一块扑朔。
萧玉融幽幽地说道:“虽然我那种办法,确实可以让你更安稳。因为如果我明目张胆保护你,他们会更加记恨你,愈发想方设法避开我欺辱你。”
“但是我明明也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啊,能让你不受折辱,不受苦难的方法。”她盯着王伏宣看。
王伏宣没敢回头看她,于是她继续说:“我能做到,当我却没有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得到王伏宣的回答,萧玉融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她那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因为你的苦难与我无关。”
王伏宣侧过脸看向萧玉融,心如死灰的人被这一瞬窥探到一丝缥缈的活人气。
“我那么做是因为好玩,至于你的想法,你的苦难,于我而言无关紧要。”萧玉融说。
她明明可以只告诉她为了王伏宣用心良苦的那一部分,然后高高在上地接受王伏宣的亏欠就可以了。
可是她偏偏就把一切都撕开了,把残酷的真相告诉王伏宣。
可笑的是,即使是知道萧玉融是这样的人,王伏宣却还是感到在冗长黑夜结束后长舒一口气的放松。
“这样吗……”他低垂眼眸。
萧玉融微笑,“知道了答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很失望?”
“恰恰相反。”王伏宣从这里才开始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我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是个好人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对立为敌,你怕是会不舍得。”萧玉融道,“但我是这样的坏,你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吧?”
王伏宣闭上了眼睛,“……是啊。”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在阴沟里扭曲着爬出来的人,会喜欢温暖,会喜欢阳光,会喜欢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是萧玉融的阴影蔓延上了他的袍角,直至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竟喜欢这样的不见天日。
跟王伏宣达成了交易,萧玉融不花分文就得到了地契,和李尧止离开了王家。
离开之前,萧玉融还去了王婉茹那,跟她多聊了几句。
萧玉融心思转了几转,看着滔滔不绝跟她吐槽自己爹娘成日里催促她早日成亲的王婉茹。
“婉茹,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或者是不那么嫁人?”萧玉融问。
王婉茹愣了愣,“啊?”
萧玉融打量着她,“你愿意到我这儿做女官吗?”
“女官?”王婉茹的嘴张得更大了。
“扶阳卫里本就有女子,如今我当权,自然也会给女子更多机会。”萧玉融道,“公主府中幕僚,无论男女,有能者居之。”
她的目光淡淡地放在远方,“世家女儿本就才貌双全,若加以引导,必不输男儿郎。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
王婉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可是为女官的话,我……”
萧玉融说:“你可以试试,你差那些酒囊饭袋什么了?他们都能入朝为官,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真的行吗?我就只会处理家族事务啊。”王婉茹有些动摇了。
“你如果想要入朝为官,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之后要做的。这不仅是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也是扶持我自己的势力。”萧玉融说。
她话锋一转:“但你若是不愿意,做我府中的女官处理府内事物,也是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去宫里,哪怕留在王家处理族中事物也可以。”
“这些,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嫁人吗?”王婉茹反应过来了。
“嗯,你敢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吗?与其托付给他们,倒不如托付给我。”萧玉融道。
前世她死得也太早了一些,只tຊ记得王婉茹身为王氏嫡系的女儿,很早就被父母嫁给了另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嫁人之后,王婉茹也和她逐渐疏远了,渐行渐远渐无书。
那时候她的精力被叛军占据,并没有太多闲心关注昔日的挚友。
在王氏反了以后,她更加没心情了。
只是想,曾经那个明亮的女孩子就那么安置于后宅里日复一日地磨耗,觉得可惜。
所以萧玉融继续劝王婉茹:“哪怕你想要留在家中,我可以帮你同王伏宣去说。他也烦宴席交际这类事情,也不会在乎你嫁人能谋利多少。”
“我、我不想嫁人。”王婉茹终于下定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下来,做你的女官,也为王氏处理族中事务。”
萧玉融展颜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