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代老师特别高兴,因为是联考,明月的分数在全县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这下真是追了化肥,学习突飞猛进,她自己也被惊着了,万分满意,光秃秃的冬天一切晴朗可爱。她心里有了个打算。岁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来,该热闹的集市热闹起来,该卖出去的鸡鸭鱼肉、青菜水果,也都卖出去了。十七八岁辍学的男男女女,谈起了恋爱,在大集上溜达闲逛。明月打冯大娘家门前过,见停着一辆白色大轿车,就知道,冯大爷、磊子哥、月月姐,都回来团圆了。
李秋屿没走, 他开车问了圈路,找到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只几间房屋, 半拉院子, 门口种了成片的蜀葵,他进去时, 正好碰见一个人出来, 这人四十来岁,是支书,问他找谁。
说清楚来意,支书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李秋屿:“你说的是杨金凤家里头吧?她家境也就那回事儿, 家里没劳力,你问这干啥的?”
李秋屿觉得他语气不是很耐烦, 解释几句,支书一脸的怀疑:“资助李明月?你是她啥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
“那你这图啥?”支书唏了一声, 不信这事儿,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李秋屿和他沟通不是很顺利, 便要了镇政府电话, 这一回,说得很清楚, 他开车过去一趟,留了个身份证复印件、联系电话, 又很快确认资助方式,等忙完,已近黄昏。
晚霞斑斓地照过来,一院子红煞煞的。
杨金凤才带着棠棠回来,她刚进庄子, 听人说家里来了稀客,开着轿车,跟明月一道回来买鸡。
杨金凤不大信,她今天是有正事去了表姊妹家,隔壁的二郎庙。子虚村的村小成了危房,过年一场雪把墙头压塌半截,幸亏没伤人,但镇上通知不准再办学,这里的孩子,暑假开学得换地儿念书。最近的,要数二郎庙,约莫三四里路,那儿的小学还有百余号学生。听教育局的意思,即便那房舍不塌,也要撤校合并的。
为什么要去表姊妹家呢?有一样事,杨金凤思量老长时间了。她的本事,只在跟豆子庄稼打交道,碰上个硬茬,她就断了,脆得不堪一击。她一天天老去,眼要花,背要驼,指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她给捉了去,谁好说呢?可小的还那样小!杨金凤日夜难安,一想到小的,脸跟月亮地一样惨白。
表姊妹的小儿子成家多年,不能生育,前两年跟她商量想把棠棠过继,趁孩子小,不记事。杨金凤是不肯的,再苦再难,没有把孩子给人的道理,又不是三年饥荒,她不信自己拉扯不大两个孩子。
可日子有叫人低头的法子,恰巧村小倒了,这八成就是天老爷的意思,杨金凤越思量,越觉得是天老爷的意思,天命不能违。她夜来没睡,坐了一宿,等明月背起鸡笼跟人一走,才撩起褂襟子,在眼角按几下,牵住棠棠的手往二郎庙去了。
人家里不差,新拉的院子,水泥地锃亮,两口子见了棠棠热乎得很,一会儿叫吃糖,一会儿抱着玩儿。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孩子,都金贵得很。杨金凤问棠棠喜欢表叔家不,棠棠喜欢。
喜欢就好,杨金凤心里重复这句话。事不能太急,得有个缓坡下车,叫棠棠先一周五天念书在人家里住,周末回来。她在人家里是享福的命,慢慢熟了,跟人亲了,那才好办。
棠棠什么都不知晓,明月也是。
杨金凤没打算跟任何一个人说,三四里路,平日哪在话下?一抬腿的功夫就能到,今儿个走回来,一身的力气都泄了去。
是晚黑饭的点了,明月贴了死面饼子,腌的洋葱,又盛两碗杂粮稀粥摆门口八仙桌上,喊杨金凤跟棠棠吃饭。
杨金凤眼袋耷拉着,像是豆子一夜就叫水给泡大了似的。
“我咋听说,你领人往家里来买的鸡?”
明月就知道人会议论,因为李秋屿开着黑色的小轿车。
“到晌午头都没卖掉,最后才等来个城里的想要,他开个车,回头鸡拉人车上咋好?”
杨金凤批评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妮子把个男人往家领,家里没个大人,你是缺心眼吗?”
明月替李秋屿说话:“我找二婶子了,她给我搭把手褪的鸡,这人心好,去年买过我风铃,今年巧了才在花桥子碰见,看咱鸡卖不出去,人心好才买的。”
杨金凤很严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孩知道个啥?”
明月心道,我就知道,她明面不忤逆奶奶,只说:“你去问问亮大爷,还有三官村的朱兴民,他们能识人吧?”
“识啥人?他俩认得这人还是咋?”
“他还要了朱兴民的菜,朱兴民块把钱就能卖,他给五块,亮大爷说这人仁义。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冯建设那样的狗玩意儿。”
明月骂完,把那二百块钱也一并给了杨金凤,杨金凤一听是这人私下放的,便说:“往后要是再遇着,还给人家,该是多少是多少。”
这二百块,杨金凤拿红手绢包了,压席子下。
五月一来,农忙也就跟着来了。大地照旧变幻起颜色,月亮升起,极大极黄的悬在麦子上头。是夜,明月在寝室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她枕着那声音,这数月来,她突然变得轻巧了,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叫什么力量给挪开了,不再那么要紧。
她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非常有激情,像久旱的庄稼得了丰沛的雨水,疯了往上长。同学开起她玩笑,都在说,李明月八成上了化肥,有劲得很,明月心道这个话妙哩。
大约是路边开始晒麦子的时候,邮递员上门,交给杨金凤一箱子东西,打开来看,也认不清什么是什么,只晓得是学习用的。她那时胳膊还不算好利索,但不能再歇,慌慌地骑三轮车到镇上找明月。
同学围着明月看,他们的学习资源少得可怜,要靠老师,尤其是理科和英语,老师们要趁不上课的空闲抄上一黑板。要么,到县城里批发两块钱一套的卷子,一分钱的回扣都没有,还得搭路费。
谁也没见过这么多习题集,簇新簇新的,上头盖着新华书店的红章。新华书店无疑是神圣的,县城才有。小盒子里装着个银色的玩意儿,同学们不认识,问明月是什么。
“我不知道。”
“谁寄给你的你不知道啊?”
这东西掂手里不重,很小巧,张蕾没凑这个热闹,同学们觉得她见多识广,便带过去让她认,张蕾歪着眼睛看过来,说:
“这是mp3。”
她也有一个,是过年的时候妈妈从苏州带回来的,她从不往学校带,怕丢,也怕有人管她借,里面其实只有几首歌,放假的时候翻来覆去听。
李明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张蕾吃惊,镇上的同学最多有个随身听就很了不得了。张蕾觉得不舒服,像被人冒犯,李明月的家境是不该有这种东西的,这种高级的,本只属于她的独特的东西,李明月也有了,令人懊恼。
这打破了她的特殊性。
东西是李秋屿寄来的,意外之喜,明月的虚荣心是在七嘴八舌的问话中突然降临的,她有点端着了,莫名的骄傲,那说话的神气、语调统统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李明月,哎李明月,到底谁给你寄的?”同学拽她胳膊。
“是我认识的人啦!”
明月嘴唇上像蹦着个小鹿。
等她出来送杨金凤的时候,大太阳照着,人才又重新晓得自己叫什么,姓什么。学校门口有个上坡,明月在后头推。
“是那个善人寄的?”
“是他。”
“哪儿的人?”
“市里的,上头地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他为啥给你寄这个?”
“他是善人啊!”明月猛得使把劲,车上去了,杨金凤说,“那你可得好好念,念好了才有出息。”
那胳膊隐隐疼着,比起今天这趟来送这样要紧的东西,压根不算什么。
镇上有个大商店,可以打电话,明月不想问张蕾怎么用mp3,她有必要给李秋屿打个电话。
号码早熟得烂心里,明月心跳激烈,在商店外头暗暗练习了一会儿,才进来,镇定跟人说要打个电话。
“你这是长途啊,贵。”老板瞥她一眼。
明月说:“贵我也打。”
她觳觫着摁了一串数字,盯住计时,那头嘟——嘟——嘟,明月心道,快接呀快接呀,求求了,号码一定不会错的……
李秋屿接了,他的声音从线子里一冒出来,明月打个寒颤:“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屿听得出,他一边整理报表,一边说:“是你啊?”
“你给我寄东西了。”
“收到了是吗?希望对你有帮助。”
“收到了,这得花不少钱吧?
”
“没有,最近学习还好吗?”
“我上次测试名次升了,我现在很好,你好吗?”
李秋屿似乎没听到,只是又问:“恭喜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明月见老板娘瞅自己,脸偏过去,声音弄低:“我奶奶胳膊好差不多了,你好吗?”
李秋屿笑道:“好,mp3可以听英语,已经下载好了。如果不会用看看说明书,还不会的话,我教你操作。”
啊,说明书,明月把这个忘了,她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是因为生活中用到说明书的时候太少。
“我肯定会的,我没见过mp3,城里的学生都用它学习吗?”
“可以用来学习,也能听歌,你那里上网不方便对吧?”
上网……整个子虚村没一家有电脑的,上网这种事,跟明月八竿子打不着。
“没有,不是不方便,是没有。”
她一本正经说道,李秋屿笑:“你看我,都忘了,有机会教你上网下载学习资料。”
“真的吗?我能学会吗?”明月激动了。
李秋屿说:“不难,你这么聪明难不倒你。”
明月想了想,觉得该表个决心:“我一定好好念书,不叫你失望。等我能挣钱了,再还你恩情。”
李秋屿又笑了:“这么正式?我只是希望给你学习提供点帮助,不必放心上。”
“可我不能不放心上啊。”明月说道,李秋屿那边像是很随意,“那就放心上吧。”
“你是不是就是干这个的?”明月好奇。
“干哪个?”
“专门给人学习提供帮助的,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工作。”
“不是,我不干这个,我们不是算认识了么,帮点小忙而已。”
明月心里甜蜜蜜的,她说道:“那你就是属菩萨的。”
李秋屿失笑:“不敢当,我属蛇。”
“那也是白娘子那种蛇,好蛇。”
李秋屿觉得她其实很活泼,说话有趣,烂漫,和春天比又不一样了。
他觉得这生气陌生,也不能理解,他从来没有过像样的热情,又谈不上冷酷,是个难以定义的状态,他毫无目标,不知是出于什么才愿意施加援手,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
少年人总归对世界还是有兴趣的,他不会去打击一个少年,李秋屿理智上觉得任何事都没什么意义,总归一死,活着不过是个过渡,是未有生命和结束生命之间的停顿。但是面对一个少年的活力,他给予尊重,他跟她说过一些自己压根不信的话,却希望她信。
他的思绪总是轻易泛滥,同样是毫无目标,流动一阵,便又回到现实,那头明月突然加速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挂掉电话,声音一下结束。
这些礼物很好,明月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现在不羡慕任何人,也不想成为任何人,她是李明月,光这一点就很满意。
她一个暑期也没再跟李秋屿通过电话,即使期末考不错。暑假太忙了,要温书,教棠棠识字算数,跟杨金凤一道去打农药,她负责站车上帮杨金凤背大药桶。药桶沉,人背着它,走进比人还高的蜀黍地里,汗如雨密,脸上又扎又疼,眼睛都睁不开。
杨金凤一口气能打九桶。
蜀黍地在阳历八月的暮色里,漂浮起薄雾,秋天不声不响来了,棠棠开学要寄居亲戚家,到跟前了,明月才知道。
“那多不习惯,棠棠皮,人家烦她怎么办?”
“你表叔没孩子,两口子都待见棠棠,慢慢就习惯了。”
“天天住人家里,人家也不高兴吧?”
“都说了你表叔两口子没孩子,家里多个小孩儿热闹,你知道个啥?”
明月不再跟杨金凤争辩,问起棠棠:“你想在表叔家住吗?”
她觉得棠棠一定想家。
棠棠说:“想,表叔家有零食,他家还有个小狗,上回一直跟着我跑。”
明月发现她无法理解小孩子,她为这事伤感,可棠棠却很高兴,她要到新环境去,认识新同学,表叔表婶子还会给她好吃的零食。
开学的时候,代老师突然通知李明月到镇上邮局取钱,那是李秋屿汇来的第一笔资助金,用来交学杂费。
明月很吃惊,她不会取,便跟着代老师一块儿到那学怎么取钱,然后把钱交给老师,还有剩余。代老师问她怎么认识资助人的,明月懵然,她把余钱收好,打了个电话。
那头李秋屿像是在忙,接通后,明月听见他跟旁人说了句什么,才回应她。
“你怎么给我寄钱了呀,我不能要,你上回还搁我们家二百块钱呢,奶奶说见了你得还。”明月心道,我们家跟别人一样过日子的,她从来不觉得需要人直接给钱。
李秋屿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子自尊心很强,尤其她这种,品学兼优的穷苦孩子,更需要被尊重。
“每个人都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等你念出来了,再还我也不迟,是不是?”他笑着安慰她。
明月说:“这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想要人的钱,占便宜。”
李秋屿道:“你奶奶太辛苦,一个老人家养两个孩子,这不是占便宜,等你长大了有能力帮助别人,我相信你也会的。”
明月问:“我长大就能变成你这样的人吗?”
“你现在就很好,不需要变任何人,好好念书,别把我这个事当压力,当学习的动力吧。”李秋屿太懂怎么和人说话了,那样妥当,那样舒服,明月这会儿觉得李秋屿是世界第一大好人。
可李秋屿在电话的那头,好像活在空中楼阁。这声音虚幻,说完了,走到梦的尽头,她有她的日子要过,谁也替不了。
整个秋天,明月都在担心棠棠,人家厌恶她怎么办?学习能跟得上吗?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吗?明月初三了,学校两周才放一次假,她好不易回来一趟,杨金凤却说棠棠跟表叔表婶去县城了。
棠棠好像把她们忘了,明月非常失望。
她是不能轻易忘却别人的性格,很明显,棠棠不是,有玩儿的,有吃的,也没人总是骂她批评她,小孩子的想法简单,快乐就成。
幼儿园的对面,荣姥太依旧坐着,看起来更老了,明月路过,跟她大声打招呼,荣姥太自顾说:“来接棠棠啊?”
“棠棠毕业了,到二郎庙念小学去啦!”
荣姥太还是听不清,只点头笑,白头发从头巾里漏出一缕,在凉的风里一动又一动。
旁边是几个拄拐的老人,不能在土地里卖力气,也不能出远门,只剩坐,日头出来人也出来,日头下去,便回家。他们说的事,永远是子虚庄的,好像世界只有个子虚庄,谁的羊又下羔了,谁家因为门前路打起来,谁家的屋建得高压人家一头,谁家闺女又说妥了……好像子虚庄有着说不完的事,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些个事。
他们把能说的说完,就不吭声了,看马路。
要是连绵的秋雨下起来,便连看马路的机会,都没了,那就只能守家里操心粮食别长醭。
没有年轻人跟他们说话,年轻人不打工也不跟他们说话,说不到一块去。人活着,要是没人说话多寂寞啊,明月就没能说到一块的朋友,她挺开朗的,这是怎么回事,她除了学习总是感到寂寞。
初三还寂寞,真不像话,哪儿有功夫寂寞啊。明月弄了好几个日记本,全是错题集,她发现那些学习资料真有用,做的多了,见的多了,摸出一些规律来,考试就不难了。同学慢慢开始请她讲题,她也愿意,但她发现同学不够聪明,一道题,稍微变一变,对方就不会了。
“上周我刚给你讲过。”
“是吗?我没印象啊。”
“就变了个数字。”
“是吗?真不记得了。”
明月觉得学习这个事,真是强求不来,她的同学也很用功,然后考出一个一点都不匹配的分数。明月替同学惋惜,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你天天给一群猪讲题是浪费时间。”张蕾没有挖苦,她觉得自己只在陈述事实。
明月说:“那要是,比你还聪明的觉得你也是猪怎么办?”
张蕾道:“李明月,我早发现你会诡辩,你城里亲戚教你的吗?”
她说的是李秋屿,张蕾觉得李明月是唯一不崇拜她,不恭维她的人,但最开始不是这样,什么时候变的,她说不好。但无所谓了,她很快要转到市里去,离开这里,她早就厌恶了乡镇中学,巴不得离开。她对这里的老师、同学,没有一丁点留恋。
明月不喜欢跟她争个输赢,没意思,反正俩人谁也不服气谁。
张蕾走的很突然,天已经冷了,周日的晚自习她没来,周一还没来,代老师说张蕾转学了,她没提前跟任何同学透露。
寝室里的东西是后来她奶奶过来卷走的。
具体转哪所学校,老师也不清楚,光听说是大城市。
明月心里轰然,张蕾一定是去李秋屿生活的那种地方了,她对那种地方一无所知,可张蕾已经去了,我有机会吗?我除了感觉寂寞,依旧是个井底之蛙,坐在这里,明月想蹦出去看看外头天是不是真的无边无际,尽管无边无际的天,她也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一定要看的。
晚自习放学后,寝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喜欢讨论男同学,这个班谁帅,那个班谁帅,明月听见很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感觉,有时被问到,她很茫然:“我不认识。”
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同学呢?明月没见过,她心里想的是一个大人,又不能说。
她突然喜欢起数学,开了窍,数学和小说一样迷人,她发现自己像奶奶做豆腐那样,有了手感,数学题变得简单,思路清晰,一看就晓得怎么解,老师和同学们都惊讶于明月的进步,本来,走了张蕾老师们非常沮丧,可明月后来居上,这让人又得了新的安慰。
杨金凤依旧卖豆腐,家里长年累月飘着永久的味道。
离冯建设那件事,像是过去很久,挨过的,就挨过了,谁都不愿意再提。
都没怎么见着棠棠,这是明月的心病。等到冬天,棠棠才回来的勤。她在表叔家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本来,没新鲜劲儿,好吃好喝也很高兴。可那里大人逗她,说家里不要她了,她来给张长礼家当闺女了,表叔叫张长礼。
这样的玩笑,听多了棠棠觉得害怕,她没有忘记杨金凤,也没忘记明月。她跟一群小孩儿玩儿,又学了新的脏话,出口成脏,人要这么说她,她就吐口水、骂人,搞得表婶很头疼。
棠棠到周末闹着回家,夫妻俩不想,见她闹的厉害,便说不是自己的到底养不熟。最要紧的是,棠棠念书不行,看着挺机灵,能说会道,结果呢,拼音不会认,字不会写,数学更是一塌糊涂。老师找到表婶,希望家里能再多配合配合,表婶苦笑,她已经很配合了,比左邻右舍做的都用心。
“你怎么才考四十八?”明月翻出棠棠的卷子,惊呆了。
棠棠是无所谓的:“我不会。”
“你坐这儿,我给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月拉过板凳,棠棠不肯,“我不想上学,一直坐着,课间就只能玩儿一会儿,又上课了。”
“你不上学你能干嘛呀?学习本来就得能吃苦。”
“我长大去打工,打工就不要上学了。”
明月无言,长大去打工,很多小孩子都这么想,没几个真觉得自己能念大学的。
明月开始苦口婆心教导她,棠棠不听,两人吵起来,棠棠哭了,使劲搡明月:“我烦你,烦你!”她变得很任性,明月不惯着,一下抓住她胳膊:“你再打人?再打人试试?回头人说你没教养还以为是奶奶没教好你!”
“就打就打!”棠棠想起那些玩笑,又害怕,又生气,跟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打不过姐姐,坐地上呜呜哭。
她觉得自己果然是被送出去了,没人要了。
明月见她哭得伤心,呆呆看了会儿,她想管棠棠,教育棠棠,告诉她一定要念好书才有出息,尽管自己也想过打工的事儿。
后来,棠棠哭累了,便跑出去玩儿。明月发觉,管不住棠棠了,也不晓得怎么管。
庄子里的小孩儿、狗,都在大马路边乱跑,无忧无虑,明月走出院门,看着孩子们和狗,心道我长大了,再也不会这样了,一阵深深的寂寞又袭上心头。
杨金凤回来给她用猪油烙了一沓葱花油馍,特别香,叫她带到学校当早饭吃。早起在食堂打份三毛钱的汤,泡油馍就挺好。棠棠想吃,杨金凤拍掉她的手:“我再给你烙。”
可棠棠饿了,就想吃刚烙好的这张,金黄黄的。
她想奶奶跟姐姐才是一家人,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她琢磨了起来,应该是她念书不好,奶奶才更偏疼姐姐。墙上都是奖状,没一张是她的。
一直到放寒假,棠棠都没再回来过,杨金凤想去接她,忍了忍,跟自己说孩子肯定在那过得好,不想回来。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代老师特别高兴,因为是联考,明月的分数在全县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这下真是追了化肥,学习突飞猛进,她自己也被惊着了,万分满意,光秃秃的冬天一切晴朗可爱。
她心里有了个打算。
岁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来,该热闹的集市热闹起来,该卖出去的鸡鸭鱼肉、青菜水果,也都卖出去了。
十七八岁辍学的男男女女,谈起了恋爱,在大集上溜达闲逛。明月打冯大娘家门前过,见停着一辆白色大轿车,就知道,冯大爷、磊子哥、月月姐,都回来团圆了。
荣姥太的院子也又挤满人,显得小了。平日里,院子是那样的大。路上脏的雪水里,飘着红色炮皮。整个人间,都喧嚣、喜气了。
放假了,明月又得闲读小说,读累了,就往街上走。
街上是这样好,明月乱走一气,看看这,看看那,有个个头中等的大男孩叫住了她:“你是杨金凤的孙女吗?”
他嘴唇上长了圈绒绒的胡子,有十六七岁吧,明月说:“你是谁?”
“我爸叫建设……”男孩子脸上的羞愧,像死尸那样从河里浮上来,“我放寒假回来才知道那个事,我一直在城里上学,当时不知道。”
建设这个名字没什么稀奇的,在中国无数个乡村里,也许,每个村子都有个叫建设或者建国的人。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比自己高,哎,都过去了,这个人过来说什么呢?来找麻烦的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找麻烦呢?她们已经够屈辱了,没地方说理,他要是敢……明月准备好像狗那样扑上去撕咬他,哪怕他再有力气,再有钱,她都绝对不松口!她已经想到了自己头破血流的样子,腮上的肉颤抖起来。
“那件事是我家里不对,我不当家,说又说不动他们,你奶奶好了没?”男孩子说话怪快的,掏出东西,塞给明月,“这我存的压岁钱,换成整的了,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吃的,别嫌少。”
二百块钱,对明月来说是大钱了。
明月愣了一刹那,她捏着钱,像大人一样对住昏昏的白日光照照,腮肉还在颤动:
“你是不是在等我跟你说谢谢?”
男孩子说:“没,就当看你奶奶的。”
这是新版的一百块钱,红得美丽,又新得耀眼,和旧的脏的蓝蓝的老版完全不同。要是平时,明月都要去亲亲这新钱了,多好的一百块!
“什么叫当看我奶奶的?你以为,我是小孩儿吗?给二百块钱我就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来给你磕两个响头,一百块钱一个,我现在给你二百块钱,打你一顿行不行?行不行?把你胳膊打断,扇你脸,叫人家都看着,再骂你最难听的,行不行?二百块钱就能干这个了?”明月语无伦次,眼泪哗哗哗滚下来,手也是抖的,“二百块钱你爸干这个,这会叫我别嫌少,叫我拿着二百块钱回去和奶奶说啥?说人家都给咱二百块钱赔罪了,你看人家多仁义,多仁义是不?我们从来没见过二百块钱,二百块钱是天!”她捂住了脸,也就几秒钟,突然把手挪开,见四周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并不在乎。
道旁残雪上,是人乱丢的垃圾,香蕉皮,橘子皮,只有炮皮是红的,明月把钱往脏水里使劲一丢,发疯踩起来。男孩子在人群里非常尴尬,几乎想跑,他不过是个高二的学生。
明月哆嗦着昂头,眼睛通红,比钱红多了。
“你捡啊,捡走你的钱,把你二百块钱捡走!”
她抽噎着挤出看热闹的人群,站到角落,不晓得该用什么擦眼泪鼻涕,只能用戴的套袖蹭了。她的心还是狂跳着的,眼泪很多,鼻涕也是,根本蹭不完。
人看热闹是一时的,散了,便各自干各自该做的去。明月不再哭,她看向集市,集市是喧哗的,好像一整年的辛苦只为了这几天,每年如此,她一直在看一成不变的东西。外面新鲜的事,是由打工人带回来的,他们留时兴的发型,穿时兴的衣裳,光鲜亮丽这几天,再出去,做一成不变的打工人,和子虚村一样。
明月的眼,打每个人的脸上走过,她不用去听,便知晓人都在说什么,她想听到新的,深的东西,却没有那样一张嘴。她认识子虚村所有人,又好像谁也不认识了。她的身体在长,精神也在长,子虚村却太老了。
李秋屿年轻,她想到他,心里就像烤红薯冒出香气,她突然又舒心了,只要她去想他,那种美妙的滋味,就会再次降临,再次出现在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