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我睁不开。”“一会儿摔跤了,我可拉不住你。”“你会拉住的!”季云漫笑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朝小街口的方向走去,昔日热闹的小街口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下腿脚不方便的老年人还tຊ住在那里。两个人在小街口对面站了许久,却一步都没有踏进去,季云漫痴痴地望着不远处霓裳记的招牌,眼眶泛红:“等把日本人赶回老家,我就要把霓裳记重新开起来。”“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他说。
长江号启航开往日本那天。
段家所有人都来到了码头,所有人注视着长江号,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声,长江号离岸。
船长和段亭东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朝大家挥手:“父亲,三弟,等我回来。”
京本满意地回应着段亭东,嘴里一个劲地吆喝着:“好,大大的好!”
阴冷的天气灰蒙蒙的,一整片乌黑色的云层压在码头上,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段景山的眼眶早已湿润得睁红。
假装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段亭泛也只能站在众人身后,佯装淡定地目送着长江号。
京本满意地拍了拍段景山的肩膀:“段会长,我相信,有了这一次的合作,我们大tຊ日本帝国和你们段家的关系一定会更近一步的,这段时间辛苦了,等长江号返航,我们一定好好地庆祝一下,再见!”
京本离开后,段亭泛从众人身后走到段景山面前:“您之前不是说,我们段家从不和政治沾边吗?”
他冰冷地语气让本就不融洽的父子关系又疏远了一些,而段景山似乎根本不想和他解释什么,只是看向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长江号,语气强硬的说道:“你没有资格用这样的语气来质问你的父亲。”
段亭泛的心凉了半截,讥讽地笑着说:“好!那就当我年少单纯,相信了您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
季云漫的手忽然被他拉起,整个人被他牵着走得飞快,众目睽睽之下,段亭泛和季云漫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李嫣怡上前挽着段景山的手臂,低声劝道:“老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段景山轻轻握住李嫣怡的手,然后看向另一侧的宋茹:“你呢?是不是也要回娘家啊?”
宋茹扬着头,走到了段景山身前:“父亲,侬这是要赶我了咧?是嫌弃我天天出去打麻将输侬家的钱是不啦?我偏偏就不走,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宋茹的娘家。”
沉闷地气氛,被宋茹三言两语所打破,段景山笑着点头:“好,那我就是又多了一个女儿了,走!咱们回家,让你单叔今晚多做一些好菜,你陪我喝一杯。”
“是,老爷~”单行跟在后面应声。
之后几天的上海,长江号的启航几乎占满了各大报社的头版。
段家用长江号帮日本人运输炸药一事在上海各界传开,许多爱国的商人、政治家、学生都自发组织到段公馆周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段公馆的院外一刻也没有消停。
有的朝院子里扔臭鸡蛋、烂白菜,有的趁夜深无人时,用油漆在围墙外乱涂乱画的,还有的偷偷在院子外点火,很长一段时间闹得段家是一点都不得安宁。
所以常常能听见宋茹那尖锐的声音驱赶着那些人:“喂~别跑,侬们干什么啦,乱涂乱画是要赔钱的,晓得哇?”
“还有侬、侬们,都走开,快走开。”
“侬再扔东西进来我就对你不客气啦!”
这些事,段景山也总是装作看不见,似乎他就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近段时间来,段家的生意愈发变少,而他的头发也愈发变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转眼到了除夕夜。
家家户户虽顶着战火的压力,却还是贴上了对联、挂上了灯笼,可街上依旧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日军在驱赶着那些放鞭炮的小孩,说什么从明年开始就没有春节了,都让他们回家,不许庆祝春节。
这一年对于段家来说是最特殊的一年。
段公馆除了单行之外的所有佣人都放假回了老家,只有单行不肯回去,不管段景山怎么劝他都非要留在上海。
一个人忙活着年夜饭,李嫣怡也给他打着下手,宋茹在一旁包着饺子,一边包一边问:“母亲,我这个包的怎么样?”
李嫣怡的眼神有些嫌弃:“不是很好...还是我来吧,照你这速度,我们今天这饺子算是吃不上了。”
宋茹有些尴尬,只好又跑到单行身边:“单叔,我来帮侬煲汤好了啦。”
“可别了,大少奶奶,这煲汤啊最讲究火候的,一会儿不小心把您烫着了,这年可就过不成了,您还是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太太就够了。”单行也委婉的拒绝了宋茹。
无处可去的宋茹只好爬到了二楼的书房,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根本没有关严实,她弯腰看进去,只见段景山拿着一个放大镜看着桌上的黄历。
看了许久后,又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她推门走进去:“父亲,侬在干什么呢?”
段景山显然被她吓了一跳,拍拍自己的胸脯说:“你这丫头,嫁到我们家几年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宋茹拿起黄历,看着刚刚被段景山圈起来的那一页,嘴里喃喃道:“2月12日...父亲,这不是长江号返航的日子嘛,怎么?想侬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了?”
段景山将放大镜收在抽屉里:“宋茹啊~你说,这次我做的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父亲,我是个没文化的人,平时只晓得打麻将,但我觉得侬这次没有做错,他们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的问题,如果我是侬的话,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那些和日本人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侬这么做一定是在保护我们,保护我们段家是不啦!”
宋茹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段景山却苦笑起来:“好了,我看和你也讨论不出什么道理,走吧,下楼,咱们吃年夜饭。”
宋茹一头雾水的跟在段景山身后下了楼,完全不明白段景山心中所想,完全遗忘了桌上那本泛黄的台历。
另一边的小洋楼,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段亭泛将围裙取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然后将筷子递在季云漫手里,打趣道:“三少奶奶,赶紧尝尝小段的手艺。”
季云漫接过筷子愣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看向段亭泛,语气忽而变得沉重:“以前爸爸总说,每年的除夕是要和亲人在一起过的,亭泛,我们算是亲人吗?”
“你这脑袋在乱想什么呢?”
“今年对于我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失去了爸爸,然后恢复光明,又遇到了你变成了段家的三少奶奶,现在又和你坐在这里,一起过年,在今年之前,我从没想过爸爸会离开我,可他还是离开我了,你呢?你以后会离开我吗?”季云漫空洞地眼神透露出恐惧和不安,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段亭泛索性坐了下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会,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
“可五天后就是长江号返航的日子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上海是什么样子的,那个时候的你还在不在,我还在不在,段家还在不在...”
“我们的计划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也能打到日本人的七寸并且全身而退,你要相信军统的武器装备,不会有意外发生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会平安回来,所以,我的三少奶奶,今天我们就安安心心的吃个年夜饭,过个新年,好吗?”
他的声音温柔且有力,让季云漫瞬间安定了许多,她举起酒杯微微勾起嘴角说:“那...新年快乐!”
段亭泛伸手举起另一个酒杯碰向她:“新年快乐!”
外面的炮竹声时而掩盖住他们的笑声,似乎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吃出了另外一番味道。
酒过三巡,季云漫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你知道吗?我以前...小时候,总是在小街口的弄堂里和我的好朋友们一起放炮仗,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炮仗扔到了墙上,结果又弹回来把我自己的额头给炸了,为了这件事,我好几年都不敢再玩那个东西。”季云漫边说边笑,就差滚到桌子下面去了:“到现在,我的额头上还有一块疤呢~”
段亭泛见她这个样子,故意配合紧张的捧起她的脸:“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这儿,这儿。”季云漫将额前的碎发掀开,奋力地指着:“看见了嘛。”
“没有。”
“哎呀,就是这儿嘛。”季云漫从椅子上站起来,险些没站稳。
段亭泛将她护在双臂里,时间静止,两人四目相对,季云漫灵动的黑瞳中闪烁着窗外绽放的烟花,是那么的深邃、美好。
段亭泛紧紧地将她搂抱在怀中,慢慢地直起身来,深眸注视着季云漫绯红的脸颊,不禁看入了迷。
他叹道:“你喝多了,我扶你去躺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道:“你陪我...去一趟霓裳记...好不好?”不觉间,一滴透明的晶状物从她眼角滑落下来:“我想爸爸了。”
“......”段亭泛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小街口现在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如果你一定要去,那我们就远远地看一眼,好吗?”
“嗯。”
段亭泛给她披上厚厚的毛呢外套,然后搂着她出了门,冷风中夹杂着一些淡淡的火药味,一些小孩提着炮仗在街上愉快地玩耍着。
季云漫依偎在段亭泛的怀中,意识还算清醒,段亭泛走一步,她走一步,眼睛也不睁开。
“我说三少奶奶,你能把眼睛睁开走路吗?”段亭泛宠溺的语气里带有一些担心,虽然他护着她,可要是不小心,还是会摔一跤的。
“不能,我睁不开。”
“一会儿摔跤了,我可拉不住你。”
“你会拉住的!”季云漫笑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朝小街口的方向走去,昔日热闹的小街口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下腿脚不方便的老年人还tຊ住在那里。
两个人在小街口对面站了许久,却一步都没有踏进去,季云漫痴痴地望着不远处霓裳记的招牌,眼眶泛红:“等把日本人赶回老家,我就要把霓裳记重新开起来。”
“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