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翩听九喜这样说,脑海里便浮现起一些零碎模糊的画面。花无愁的脸,仿若夜空明月,皎皎地照着她。在她被毒蛇咬伤时,是他焦急地抱起她,一路飞跑,将她放在温暖的床榻上;在她痛苦挣扎时,是他用强有力的臂弯压着她,抚慰她,在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云翩……云翩……你若能平安无事,我再也不刁难你了,我不想你有事!我不许你有事……”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回音似的,盘旋激荡,云翩一点一点地想起,便就一点一点地红了脸,红得像涂了漫天的云霞。
云翩受了伤,府里许多人都来看她。就连最吝啬的家丁孙胜也给她送了两只烤乳鸽来,来了之后才知道她还昏迷着,吃不上,倒是和她同屋住的丫鬟九喜毫不客气将乳鸽吃了。
晌午时分,花靖宣也去了晚晴楼,出来的时候碰到花无愁。花无愁正准备到春云满月楼吃酒,便要花靖宣也和他一道去。花靖宣说自己还约了工匠讨论建工图纸,分身不暇,花无愁便问,“听说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前来,这消息可确实?”
花靖宣道:“我已经向府尹大人打听过了,确有其事。钦差大人不出十日就会到薛凰城来。”花无愁皱了皱眉,道:“此次争夺修筑权,关乎花家天下第一的声名,大哥可有十足把握?”
花靖宣朗朗一笑,“没有十足,也有九成。至于这最后的一成,就要看无愁你能不能帮得了大哥的忙了。”花无愁揉了揉鼻梁,故作深沉道:“既然大哥你这样说了,那春云满月楼我便不去了,我跟大哥到御匠坊参详图纸。”
这正合了花靖宣的意,两个人便一同往御匠坊去。路上花靖宣看花无愁似是精神气儿不足,问他道:“你昨夜没睡好吗?”他尴尬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心思恍惚地又飘远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又问花靖宣,“大哥刚才去晚晴楼了?”
花靖宣道:“云翩被毒蛇咬伤,我去看看她。”
花无愁的声音很低,“她怎么样了?”
花靖宣道:“毒还没有散,仍昏迷着,但是听说气色已经比昨夜好多了。”花无愁听罢,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后来跟工匠们讨论加固城墙的方案,直到天黑才回到花府,一跨进门,仿佛这园子陌生得让他迷路,他竟不知如何回丹锦院,反而走着走着已是在晚晴楼外。
从垂花门口看进去,晚晴楼灯火隐隐,池畔的假山翠柳,在幽光中泛着一阵清冷。偶有丫鬟进出,看到花无愁,都恭敬地行礼。花家二公子在她们的心目中可不比大公子的随和温柔,她们对他毕恭毕敬,丝毫也不敢有怠慢之心。
花无愁清楚自己来此的原因,心中的那道倩影,分明清晰深刻,但他偏不肯承认,就像左手和右手打架,他把自己暗骂了一通,强忍着不跨进那道门。正欲离开的时候,垂花门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九喜一面大喊着,“不好了!云翩出事了!”一面就朝门外冲过来。花无愁一伸手便抓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九喜一看来的是二公子,急忙道:“云翩不知怎么的,忽然抽搐得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像很难受。”
花无愁心想莫非是杂耍班主说的服药以后的症状?他急忙吩咐九喜去请大夫,又找人去把那位班主也请过来,自己进了云翩的房间,看她正掉了半截身子在床边,赶忙上前将她抱住。
她虽然眼睛还闭着,可双手却在乱抓,一会儿扯住被褥,一会儿又揪着自己的头发,口中呻吟不止,极为痛苦。
他的声音立刻软下来,在她耳边轻唤,“云翩?云翩?”
云翩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吃力地张了张嘴,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夫和班主都来了。班主一看云翩,立刻摇头,“唉!这位姑娘看样子不像是蛇毒发作呢!”大夫把了云翩的脉,也是摇头。花无愁看他不吭声,吼着问他,“大夫,你倒是快说,她到底怎么了?”
大夫起身捋着胡须道:“这位姑娘是中了蛇毒。可是,她的体内,还有另外一种毒。就是这种毒,导致她出现抽搐的症状。”
“什么毒?”
大夫摇头,“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毒。对不起,公子,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毒发受苦?花无愁愤怒地揪着大夫的衣襟,“你不是号称薛凰城里医术最高明的人吗?怎么会连一个姑娘都救不了?”
大夫看花无愁那副暴躁的模样,发虚道:“公子,这位姑娘体内的毒,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从脉象来看,这种毒是非常剧烈的慢性毒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一次。老夫以为,这姑娘以前必定也曾有过毒发的时候,但她能熬过来,一定是有她自己的办法,公子若能将她唤醒,亲自问问她,兴许还有得救啊!”
花无愁听大夫这样一说,立刻又扶起了云翩,大声喊她,每一声却仿如石沉大海。
九喜在旁边站着垂泪,越哭越厉害,花无愁听得心烦,吩咐道:“你带班主和大夫到客房休息,若有事情,我随时找他们。”九喜应声去了。云翩仍在挣扎着,痛苦的呻吟一刻也没有消停,泪水不断地滴在花无愁的胸口。
无论花无愁怎样喊她,她却始终醒不过来。
夜色越深,她的呻吟,她的哭泣,就越撕心裂肺。渐渐地,几乎是喊出了声音,“疼——”
那一个字,撞进花无愁的耳朵里。他咬牙切齿盯着她,在她耳边低吼,“洛云翩,你给我醒过来!”
云翩忽然又大喊了一声,“啊!救命!”竟然挣脱了花无愁的怀抱,便抱着自己的头,疼得在床上打滚。
花无愁看她那模样,觉得她好像就快要死去似的,他立刻俯身下去抱她,拿自己的身体压着她,想平息她的挣扎。
“云翩,醒过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应该让你去捡那发簪的!”
“你若能平安无事,我再也不刁难你了,我不想你有事!我不许你有事!洛云翩,你听见没有?你醒醒啊……”
……
花无愁在云翩的耳边低声嘶吼,嗓子里仿佛被割下一道道的伤疤。他怎t?么也没有想到,伤痛最深,恐惧最胜,亦是他最失态最忘情之时,他竟然会对云翩说出那样的话!
云翩的血液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心就像被串在油锅里翻滚煎炸。她也想醒,可是,却醒不过来。她甚至依稀觉得,自己宁可被人一刀捅破心脏,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煎熬。
绝望之中,花无愁的声音似无还有地传来,好像是从半空撒下一张温柔的网。
那一瞬,她倍受鼓舞,渐渐地,很努力很努力扣紧了花无愁的胳膊。
花无愁感受到那股力度,顿时打醒了精神,“云翩?云翩你听到我说话了?你醒醒!”她还是闭着眼,但双唇已经微微开启,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凤鸣楼……找……陆颜留……”刚说完,手的力道突然卸去,柔若无骨地瘫着。
他的手指轻抚过她脸上贴着的凌乱发丝,抚过她额心拧着的那几道褶痕,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几个字,忽然站起身,直冲凤鸣楼而去。
虽然是午夜,但凤鸣楼那样偎红倚翠的地方,热闹的劲儿还未消褪。花无愁气势汹汹地进去,鸨母崔妈妈一看到他,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哎哟喂,花二公子,您可真是稀客啊!”
花无愁不耐烦地推开她,“谁是陆颜留?”
崔妈妈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还是破天荒地有人到凤鸣楼来不是找姑娘,找的竟是个男人,若他不是花家的二公子,她真想把他好好奚落一番。不过那会儿陆颜留倒真是在凤鸣楼,就在二楼角落的那间房里。
花无愁给了崔妈妈一锭白银,她领着他上楼,门一开,就见陆颜留的表情里闪过几丝惊讶和不安。崔妈妈赔笑着说:“二位公子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扰了。”转身闭了门便暗暗地啐骂道:“这些人不知是唱的哪一出,这陆颜留霸了云翩不说,怎么连花家二公子都缠上了!”
到了后半夜,客人渐渐散了。有留宿的,便入了姑娘的烟花帐,春宵一刻,时不时传出淫声浪语,花无愁听着极不自在,离开时脚步提得飞快。崔妈妈看他从楼上下来,还迎上去想多领点赏钱,结果又被他一手推开,险些撞着楼梯的扶手。
崔妈妈又暗骂了几声,看陆颜留也施施然地出来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陆公子,那花家的少爷财大气粗,我可惹不起。我若不是念在你我之间还有点交情,哪会让你在我这儿来去自如,你可别给我添什么麻烦才好啊!”
陆颜留不屑道:“崔妈妈不是与我有交情,而是跟我钱袋里的银子有交情。”说着,甩了一枚银锭给她,崔妈妈接过来,心里欢喜,嘴上却还念叨,陆颜留只当耳旁风,不理会便出门去了。
花无愁回到晚晴楼,九喜一看到他,立刻跳起来,“二公子您可回来了。”花无愁问:“她怎么样了?”
九喜道:“方才醒了一次,又哭又闹的,这会儿刚静下来。”
花无愁从怀里掏出一只墨彩瓷瓶,交给九喜道:“你喂她吃一颗。”那瓷瓶里也只有一颗药丸,九喜倒在掌心里,问:“这是哪里来的?”花无愁不耐烦,“照我说的去做。”九喜赶忙点头,倒了杯水过去,刚把药丸放到云翩嘴边,却忽然又听花无愁喊:“且慢——”
“怎么了?”九喜望着花无愁。
花无愁满脑子想的都是和陆颜留在凤鸣楼见面的情形,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少,气氛很僵硬。他问陆颜留,你和云翩是什么关系,陆颜留不说;问他云翩是中的什么毒,他也不说。他只给了他这只瓷瓶,说将里面那颗药丸喂云翩吃下,云翩便能暂时保住性命。
花无愁满腹疑惑,心乱如麻,他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陆颜留。但是陆颜留说的没错,在这个时候,他别无选择,也只能信他。他走到床边,让九喜把药丸交给他,他亲自喂云翩服下,又给她捂好了被子。九喜在旁边静静地瞧着,眼中已是黠光暗转。
云翩服过解药,渐渐地不疼了,气色也开始转好,再昏迷了两日终于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九喜。九喜自然是高兴,一面喂云翩吃参汤,一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说:“你中毒这两天,二公子都担心死了。”
云翩一愣,“他会担心我?”
九喜道:“起初你被蛇咬了,是他救了你,那大夫和班主,都被他强留在府里,哪儿也不准去,就是怕你的病情有变。后来你不知道怎么的,又哭又闹,二公子就来陪着你,还替你拿解药,幸亏是他,不然我看你都要疼死了。”
云翩听九喜这样说,脑海里便浮现起一些零碎模糊的画面。花无愁的脸,仿若夜空明月,皎皎地照着她。在她被毒蛇咬伤时,是他焦急地抱起她,一路飞跑,将她放在温暖的床榻上;在她痛苦挣扎时,是他用强有力的臂弯压着她,抚慰她,在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云翩……云翩……你若能平安无事,我再也不刁难你了,我不想你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回音似的,盘旋激荡,云翩一点一点地想起,便就一点一点地红了脸,红得像涂了漫天的云霞。
可是,解药也是他带回来的?
是从陆颜留的手里?
她依稀记起自己毒发的时候向他求救,告诉他到凤鸣楼找陆颜留,这么说来,他们俩已经见过了?
他知道了什么?
她打了一个寒噤,先前的羞怯劲儿统统被湮灭下去。
她在屋里闷着躺了好几天,看到外面碧空如洗,花影婆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不知不觉又走到琅环苑的花篱那边,想起那支发簪,就不由自主朝着花篱的背后探身看去。
“你在找这个吗?”一个声音忽然飘来。
云翩知道是花无愁,回头一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支发簪。她急忙福了福身,“见过二公子。”
他盯着她,犀利的眼神,似是高深莫测,“凤鸣楼的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默不作声。
他又道:“陆颜留,华玉斋掌柜的儿子,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曾在私塾里做过教书的先生。几个月之前变卖了家宅,左邻右里都以为他离开薛凰城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这偌大的薛凰城,与他相熟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就是你,凤鸣楼的洛云翩姑娘,而另外一个……”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住了,目光犀利地看着云翩。
云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查出了陆颜留的背景,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不敢看他,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
花无愁的表情愈加冰凉,又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和他在凤鸣楼里都说了些什么吗?”云翩想知道,可又不敢问,但她猜测,以陆颜留的个性,他是绝对不会在花无愁面前透露太多的。
她还是不吭声。
花无愁怒极反笑,道:“他告诉我,是他主使你进花家当丫鬟,想要你介入我大哥与大嫂之间,破坏他们的感情,因为,在这薛凰城里,第二个和陆颜留相熟的人,就是我大嫂李若伶,他们曾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但李若伶却嫁给了我大哥,陆颜留心存怨恨,所以想要报复我大哥,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我说的对不对?”
云翩香肩发颤,道:“不对,不对!这都是你凭空猜测的!”陆颜留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不可能!她喘息着,一再摇头,花无愁逼视着她,“如果我说的不对,那你告诉我,你跟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翩说不出。因为她知道,花无愁的推测是对的!她进府的目的,就是要挑拨花靖宣和李若伶,要用尽办法使花靖宣休妻,那样,陆颜留才有机会与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她自知,她的存在是肮脏的,是一个陷阱,一场阴谋,她恨透了陆颜留,恨他用毒药把自己变成作恶的工具。
而这一点花无愁也想到了,他的语气因此软了下来,“告诉我真相!如果陆颜留是用毒药在操控你,那我可以为你找出解药!”云翩的心弦轻颤,那颤音却含着刀光。如果他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大概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吧?她凄然一笑,道:“没有的事,二公子你多心了。”
花无愁一把扼起她的手腕,“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查出你跟陆颜留究竟在背后搞什么鬼!”
“如此说来,二公子更要把我留在府里,好好调查了?就算我弄丢了发簪,你也不会将我赶出府,是吗?”云翩故作天真地朝着花无愁笑了。那笑容有三分勉强,七分苦涩,全然不似平日里她的清澈无瑕。花无愁竟觉得心疼,好像被谁在胸口狠狠地砸了一拳。他一愣t?,松开她,她便施施然地走了。
此时已是盛夏天气,愈加燥热难当。花无愁站了许久,低头一看,手中的发簪上,一朵玉兰花分明是死物,却好像馨香四溢,胜过了满架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