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随行军医听到声音立刻慌慌张张地从营帐出来,一见到人脸色都变了。
急忙召集人把顾承宗小心抬了下来。脱去铠甲,衣服粘连着伤口,只能用剪刀一点点剪开。
伤口往外翻着,混着血水,惨不忍睹。止血,缝合,用药,等结束的时候已经半夜。
顾承宗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脸色苍白,出气没有进气多。
顾池宴把城中的大夫都请了来,把人推进营帐,自己则站在帐外,手脚都是抖的。
在给顾承宗脱去衣服的那一刻,他呼吸都窒住了,身体里的器官像绞在一起,痛得他打颤。
顾承宗的血还沾在他身上,他伸手去抹,手里都是黏腻的血腥。
顾城尉和王尤恩快黎明的时候才回城,歼敌四万,巴赫逃回了蓟州。
他们一回城便得到消息,立刻赶去,远远就看见顾池宴站在营帐外。
顾池宴看着那些席地而坐的伤兵,紧挨着在一起取暖,等着军医有空的时候过来给他们包扎伤口。
重伤不治的人被蒙着白布抬出去,外面的人看到了,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没有悲伤没有畏惧,连年的战争让他们疲惫与麻木。
顾城尉走过去,拍了拍顾池宴的肩膀,和他一起站在那里。
他刚刚问过军医,顾承宗伤得极重,虽已稳定,但这头七日最是要紧。
要大夫一刻不离地守着,熬过这七天,命就算捡回来了。
“父亲不会有事的,大哥陪你一起等他醒过来。”顾城尉安慰他道。
顾池宴脏腑里像被来回拉扯一样,痛到最后没了感觉,心里却烧着一把火。
他看向顾城尉胳膊上的绷带,只抿着唇,不说话。
北岐不过游牧小国,何以如此嚣张?
若是大邺富饶强盛,崇文也尚武,君王勤政,为官爱民,他们还敢屡次来犯吗?
邑都迟迟没有改变,他们不在乎这里的人是死是活。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顾池宴立身在营帐之外,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双眼难掩不甘。
最终他微微偏了头,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顾承宗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巴赫很快得到消息,十分兴奋,决定趁主将死生不明,军心不稳之际,趁夜再次来攻。
顾城尉第一时间便把顾承宗转移到了总督府,由大夫悉心照顾,寸步不离。
而顾池宴和王尤恩则于城楼之上,架起火炮,指挥守城。
北岐弓弩手掩护云梯一次次破城,一次次被打退,冲车把城墙撞出一个个窟窿,北岐军顺着窟窿钻进城中,被城中守卫所杀,城墙来不及修补,便把尸体摞在一起,堵住缺口。
断壁残垣混着尸山血海,人在此刻仿佛成了无情的杀戮机器。
长矛与大刀不断地挥砍,生命转瞬即逝,低贱得像沙土,一阵风吹来,打着旋儿地飞起来,扬起一阵风沙,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战斗从晚上打到白天,又从白天打到晚上。
城中百姓躲在家中,听着远处炮火声,震颤着房梁,窸窸窣窣落下陈年的灰土。
血腥味掺着木头烧焦的烟煳味从关不严的窗户缝钻进来,弥漫在房间里。
黑暗中灯都不敢点,幼子躲在母亲的怀中,手里拿着半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便是一天的口粮了。
北岐始终ʝʂɠ没有破城,终于在第三天黎明,北岐终于退兵,驻扎在城外五十里处。
宣府将士松了一口气,顾池宴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果不其然,日中之时北岐派使者于城门外喊话,说巴赫进攻宣府乃是为报杀父之仇,此为私恨。
若是献上顾承宗的头颅,挂于城墙之上,他承诺退兵,绝不伤城中百姓。
否则他破城之日,便是屠城之日。王尤恩闻言大怒,提箭射杀了使者。可挡不住这话如瘟疫一般蔓延了宣府。
杀人者,诛心为上。
顾池宴如一把寒冰利刃立于城头,周身肃杀,最后一丝少年气也被泯灭。
他抬眼望向北方,眼中有阴森的戾气。
邬祁山上的雪还未化净,白色的雪混着青灰色的沙石,在远处连绵起伏,最后隐匿在地平线之后。
第四日清晨,起了好大的雾,总督府的守卫远远看着浓雾之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
像一头苟延残喘的巨兽,喘着腐朽的气息,慢慢地往前爬。
守将一个立刻提刀戒备,等近了才发现,是城中百姓,成群结对而来。
王尤恩怕有人趁机作乱,早早把总督府围了起来,如今成百上千的百姓跪倒在顾宅门口,哭求顾承宗给他们一条出路。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拉着一个细脚伶仃的幼子。
她把幼子推到前头,不断地磕头痛哭,声音干枯得像刺在砂纸上。
“顾大人,求求你,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我两个儿子全部都战死了。
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死了便死了,可孩子还小啊,家里就这一根独苗了,求顾大人给条生路啊。”
有怀抱未断奶的婴儿的妇人,脸色苍白得吓人,她颤巍巍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提着力哭诉:
“家里断粮好几天了,没有奶水,孩子饿得直哭,我把手指割破喂他喝我的血,可我能有多少血喂他喝呢?大人,给条活路吧。”
还有那些满腹诗书的文弱书生,他们在人群的最后面,趑趄嗫嚅。
或许是他们所学的仁义道德让他们羞于开口,于是他们只垂着头,垮着肩,沉默地跪着。
…
王尤恩收到消息从城中卫所赶来,看着眼前的情形,心中震惊又心寒,对着守卫大声道:
“所有人听着,胆敢擅闯总督府的,就地格杀!”守卫应声拔刀,明晃晃地刀尖,对着跪在地上的老弱妇孺。
巴赫好一出借刀杀人,人性经不起试探,更何况事关身家性命,谁不想活下来呢?
他们或许也明白北岐狡诈,希望渺茫,也知道顾家世代忠骨,为国为民。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还是选择,推一人去死,换一群人苟且。
那些人从清晨跪倒日中,哭求之声不断,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威胁恐吓都不肯离去。
人们也从一开始的苦苦哀求变成了义正词严的要求。顾家忠贞,顾家就该去死。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总督府,像头顶悬着一把铡刀,不知何时落下。
顾池宴一身如墨常服步履匆匆而来,眼尾瞥了一眼人群,脚步不停。
东陌和西岩手持带血的兵刃大喝一声,人群瑟缩,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顾池宴抬脚往前走,在上台阶之时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袍。
他回头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瘦骨嶙峋的,一双眼过于大了。
他身旁的母亲反应过来立刻扯回他的手,惊恐地把小孩紧紧搂进怀里。
顾池宴停了下来,转身蹲下,伸手摸了一把小孩的头,对西岩吩咐说:“叫伙头军准备一些馒头稀饭送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看向他,他掀起眼皮算是正眼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说:
“毕竟,哭喊也是很费力气的。”众人不敢与他对视,又纷纷低下头去。
“休想用馒头打发我们,我们要活命!”人群后面传来叫喊声,顾池宴起身望过去。
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置身人群中央,眼中有义正词严的贪婪。
他还想张口继续煽动人群,顾池宴一把夺过东陌手里的刀,反手掷过去。
刀锋蹭着那人的面皮过去,深深地扎进身后的一棵抽了芽的金丝柳中。
那人吓得胆战心惊,大叫着捂着流着血的脸藏进人群中。顾池宴冷笑:“想活命,得乖乖听话才对。”
人群一刹那沉默下来,顾池宴转身进了总督府。
“混蛋!”王尤恩抬手拍案,战场上摸爬滚打都闯过来的汉子,有气无处发,被气得眼圈发红:
“无知妇人!若是总督有个万一,军中无主帅,破城不过早晚,北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辽东和蓟州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顾城尉坐于一侧沉默不语,胸中的愤懑无处发泄。最后只能化成一声叹息。
又想起许久不见顾池宴,正想问,就听到脚步声向这边而来。
“他们不过是棋子,被人利用了罢了。”
顾池宴抬脚来到正厅,看着愤愤不平的王尤恩,说:“何必动气?”顾池宴笑容冰冷,话锋一转:“或许,这是个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