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拐入连着小楼的青砖房。
迎接她的是灶台的热气,油锅里的沸腾,以及满屋的米香。熟悉的味道,让她瞬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早餐。
“来啦。”在灶台前忙活的老太太,没有说多余的话。
铁丝瓢一勺一勺,舀出油锅里炸得蓬松的江米条。
衣晚宁没有说话,打开陈旧发亮的橱柜,搬出一只米黄色的陶罐,里面是满满一罐砂糖。
默不作声地抬起,轻手轻脚地放在灶台边,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铁丝瓢敲了敲锅边。
她便把身后的大铜勺递给老太太,看着老太太舀出热油,小心翼翼地倒进左侧的油罐中。热油在油罐中发出滋滋的响声,渐渐平静下来。
待油滤了大半,汪老太太打开另外一口锅,开始炒糖浆,让炸好的江米条都裹上一层透明的糖壳。
做完这一切,老太太抬着一箩江米条离开厨房,在她的脚步迈出门槛时,才缓缓开口,“小海、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江米条。”
“嗯。”
小时,热腾腾的江米条还没裹上糖壳,身材比她矮一些的小海就会搬来凳子,让她跳上去站着,抓上一把。在大人的呵斥声中,一起笑嘻嘻地跑掉。
蹲在葡萄藤下,一人一块的分享零食。直到汪洋提着鸡毛掸子来找他们……
那些日子,如同这江米条一样,简单又甜蜜。
她没有任由自己沉溺回忆之中,四下翻厨房,找出酸豆角、咸鸭蛋。
当年在大哥手里吃的苦头,今日便煮一锅白粥打发。
出门时,薄雾中,她瞥见黄庭轩坐在老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棋谱,专注地研究着棋局走势。
青瓦挂下的雨帘,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又触手可及。
他旁边的小藤几上,放着一小盘江米条。约莫是老太太特意找了白瓷盘,给他装了一盘解馋。
“好吃吗?”或许因为雨丝润泽的缘故,她的声音格外柔和。
黄庭轩没有抬头,视线还留在棋谱上,“还行……”
她直起身,打量他脸上被棕丝塌,印上的几条痕迹,忍住笑意,“待会你能自己开车回去吗?”
此时,黄庭轩才愿意从棋谱中抬起头,目光落在晚宁的脸上,肯定地回答,“不能。”
虽然猜到了,但衣晚宁还是有些挑眉。
咕噜噜——
这是黄庭轩的肚子发出的不雅之声,她轻笑着,帮他合上棋谱,拉着他的手腕,从藤椅里拖起来。
“走吧,黄大少爷,陪我去吃水煎馒头。”
曲曲折折地绕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就在衣晚宁自己快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路时,一股熟悉的油香飘来,指引着她找到了那家黑黑矮矮的铺子。
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衣晚宁从伞下跑过去,脚步轻快,急匆匆地与老板嘱咐了几句,才回头向举着伞的黄庭轩招手,“快点,吃完还要回去帮忙。”
“好。”他笑着收起伞,随她一同走入小店。
这里没有那些豪华餐厅的耀眼装饰,也不依赖昂贵食材的堆砌来吸引顾客。
普普通通的食材,普普通通的铁锅,简简单单地带着羁旅人回归故乡的烟火之中。
晚宁被老板认出来,特意多送了她两个生煎馒头。
她毫不客气地收下,正准备夹进自己碗里,却被黄庭轩半道截胡。
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嘴巴被生煎塞满的男人,放下筷子,问道:“段位赛快结束了吗?”
眼看这个人被噎住,她赶紧倒了一杯粗茶递过去。
咽下去的黄庭轩,又喝了一口粗茶,却皱了眉头,放在一旁。
看得出来,茶不合他心意。生煎馒头,合。
不过,那一杯粗茶阻止不了黄庭轩对即将到来的比赛的期待,“嗯,快结束了。观澜杯马上开赛,时间刚刚好,以赛代练……今年观澜杯的冠军,可以提名参加世界赛。”
难怪那位欧阳小姐要回国参加观澜杯。这种名额多一个是一份保障。指不定就逆袭成为黑马了。
衣晚宁单手杵着下巴,歪着脑袋,笑着打趣,“观澜杯的奖金有多少?”
“俗气。”
黄庭轩哭笑不得。
“到底多少呀?”
“从前,你向来不关心我的奖金问题。”黄庭轩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眼睛亮了几分。
可惜被衣晚宁摆手打断,“纯粹个人好奇,你可以不回答。”
于是,黄庭轩学着晚宁杵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她,"奖金不如奖杯重要……能够下棋,享受tຊ棋局中的乐趣,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当然,如果对手很难缠,奖金是对心灵的安抚。"
天微微放晴,阳光穿过云层。
衣晚宁被他的话逗笑了,"做自己喜欢的事,很快乐吧。"
黄庭轩沉默了,然后轻声说:"……痛苦最多,可是只能走下去。直到我走不动。"
一旦踏上职业棋手这条路,黄庭轩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如果他现在放弃围棋进入社会,他只是一个小学肆业的前职业棋手,就算有父亲的照拂,这个残酷的社会,不会优待一位脱离轨迹多年的人。
说实话,衣晚宁无法彻底感同身受,无论什么时候,即使身处绝境,她总感觉会有人给自己兜底。有时是家人、有时是朋友……所以勇往直前。
明明,黄庭轩只要回头,有人给他兜底,他却决绝地走上那条最崎岖的上山之路。就算放弃感情,放弃原则……
因为这是他选择的梦想。
她无法自控地想起了汪海,汪海的梦想是什么呢?谷雨那么努力,是否为了延续汪海的梦。
不敢去问。
“吃饱了?”
得到肯定的回复,衣晚宁起身,带着黄庭轩回到汪家老宅。
路上,不断遇到前来吊唁的亲戚们,很多衣晚宁已经认不出他们,可是老人家们却能喊出她的名字。
大门口,汪家小叔叔正指挥着村人,挂上两只白色大灯笼。
“小叔。”
多年未见,小叔已然一头白发,看起来比汪父还要老上几岁。
“回来啦,去里面帮忙折元宝吧。”小叔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却依旧温和。
“嗯。”
“侄婿也来了……辛苦了。”小叔的目光转向黄庭轩,眼神中透露出感激。
她刚想纠正小叔,却被黄庭轩不由分说地拽着往屋里走,“怎么了?”
“……”
黄庭轩没有回答,倒是汪洋的大嗓门吓得衣晚宁一激灵,“可回来啦,小黄,来来来,这边正缺人手。”
搭灵堂需要家里的男丁们齐心协力,女人们则去厨房帮忙,准备待会招待亲戚的饭菜。
黑白相片下面,摆满了新鲜的白色菊花。以及一盘江米条。
此刻,她注意到,一个白色的大瓷罐放在花丛中,那样高高瘦瘦的人,原来装进了那么小的地方。
汪洋扛着一捆竹竿路过,看见衣晚宁愣愣看着骨灰坛子,说道:“小叔去火化场捡骨,晕了两次……老太太没法,自己把孙子装进去,带回家。”
“对不起。”
她想说很多对不起,不知道对谁说。
“行了,快去后院帮婶婶她们……起码,人回来了。”
她点点头,听从婶婶们的安排,麻木地折着元宝……站起躲闲,又被另外的婶婶叫去厨房,一起剁肉搓成肉丸沾上糯米,放上蒸笼……
夜雨又下起来,密密匝匝的白花被淋湿,变得透明。
坐在书桌前,她翻着过去的相册,隐隐约约听见雨中传来的隐忍哭声。
起身想要下楼,却被刚进屋的黄庭轩按下。
“不要去,让小叔和自己儿子待一会儿。”
她有些迟疑,望着黄庭轩,问道:“你……看见了。”
谁知,黄庭轩赶紧关上门,心有余悸地说:“大晚上不要说这种鬼话,这屋子快三百年,也不知道会不会真闹鬼。”
这不合时宜地跳跃话题,让衣晚宁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黄庭轩竟然在和她说冷笑话,气得握拳打了他胳膊好几下。
胡闹过后,他问,“心情好点了?”
这种安慰人的方式,衣晚宁不是很高兴,回头认真盯着黄庭轩的双眸,一句一顿地宣告:“非常好,甚至想把天和集团的老底全部查了。”
难得噎到黄庭轩,反而让衣晚宁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稍微整理了一下书桌,便躺下盖上被子。
白天的忙碌,心灵上的疲惫,让她几乎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梦里,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挂上一帘泽梦,雨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滴答嘀嗒,溅起一朵朵水花。
白墙黑瓦在雨水的滋润下,更加鲜明。
朦胧的水雾中,村口的古树轻轻摇曳,树影婆娑,少年的身影在树干上攀爬,清脆、充满活力的声线,冲着她高喊着:姐姐,我把时间胶囊放树洞里了,你别忘啊。
似乎她回到那个无忧年纪,和弟弟一起在古树下嬉戏,一起埋藏时间胶囊,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再次打开它。
她双手合拢,抬头对着他大叫:你快下来,奶奶喊我们回家吃饭了。
少年摆摆手,笑着往下跳……
她惊醒!
心脏狂跳,浑身冷汗地剧烈喘息着。
半晌,她才从梦境的余韵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村口,而是在汪家,在这张床上。
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侧脸才发现黄庭轩居然睡在她旁边。
此人的睡相极差,熟睡后无意识地拿她当抱枕,跟八爪章鱼一样捆着她,才导致噩梦连连。
“猫跟人一个样!”
她伸腿,重重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