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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崖之下,寂沉沉的夜,让人毛骨悚然。
  中秋清冷的风在崖壁撞得四散,河谷奔涌的流水声久久回荡,混着不知从多遥远处传来的狼啸。
  江畔泥潭,坠崖的女将军已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那柄星旂剑,却仍在手中。
  冰冷的雨丝斜击在她身上,每一次胸腔微弱的起伏,都痛如万针彻穿心肺,漫长如凛冬。
  李扶歌脑中一片混沌,甚至不知自己是死是生,只觉全身骨节似乎都粉碎如齑,冰凉的江水渗过嶙峋的脊背,浸满了全身。
  温热的血流从满身的剑孔枪洞里汩汩涌出,仿佛她此刻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从江中浮上岸的筛子了。
  李扶歌沉重地挑开眼皮,额上一溜血顷刻间淌了下来,它裹挟着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不知何方,无问归处,唯见远空一线天,几颗零散的星星冻得发抖。
  好冷。
  戍守燕北四年,几次濒死之时,大概都是这种感觉吧,只是不知这次,老天爷还会不会给她死里逃生的机会了。
  少年名将,天纵奇才,没有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死在这皇权争斗的汹涌浊流里。荒郊野岭,葬身狼腹,不须提武英殿、青史帛,便是这十九年草草一生,叫她如何甘心?
  家国之恨、灭门之仇,尚未得报。
  她所忠之君,她所护佑的百姓,她寸寸用脚步丈量过的大好河山,又怎可拱手让于奸人!
  李扶歌挣扎着起身,却连指尖也不能偏移半分。
  每用力一次,血流便如决堤之洪水,一泄而出,生不如死的疼痛又随即而来遍及全身。
  “师父,那儿好像有个人。”
  雨中传来少女清丽的声音。
  “人?”有人似是质疑着。
  李扶歌的耳畔只有鸣音,听不清二人的谈话,却察觉得到有人向她走来。
  一个青衣少女斜着伞,勉强帮她遮住了风雨,只是她满身狼藉,已不在乎这冰凉刺骨的雨丝了。
  “还活着吗?”少女歪头问道。
  白衣男子蹲下身去,搭上李扶歌的手腕。
  青衣少女抬头看天,纷飞的雨丝拍打在她的脸上,此时的月亮已被乌云遮住不见了。
  “她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青衣少女肯定地说。
  白衣男子收回把脉的手,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语气有些沉tຊ重地道:“还真是命大。”
  李扶歌想要求救,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剩下喉咙中一口腥甜。
  “放心,我是医者,自然会救你。”那白衣男子站起身来,李扶歌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感。
  此人,总感觉似曾相识……
  穆轻舟将目光移开,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那把星旂剑,微眯起双眼。
  “师父,你在看什么?”少女好奇道。
  穆轻舟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少女不解,转而费力摆弄着折伞的角度,片刻,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怔怔地望向远处,“好像……有人过来了。”
  穆轻舟凝眸,并未向那方向投去一眼,只是淡淡道:“菱角,我们带她回家。”
  “你快带太子殿下走!”
  “可是父亲——”
  “扶歌!食朝廷俸禄,为万民效力,为父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你要以大局为重。”
  父亲对她说这句话时,是他少见的语重心长。
  身为燕北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李扶歌自然懂得什么是以大局为重,可她也深知,一旦离开,四年来的重逢,将成为永别。
  护国大将军李鸿远,虽然外表威严,看起来凶神恶煞,实则为人却和蔼可亲,在夫人面前更如“纸老虎”一般。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只学来了怎样为国尽忠,仍然不善言辞。在李扶歌的记忆中,这样语重心长的嘱咐,很少很少。
  第一次,出征燕北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叫她到祠堂,对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告诉她“爱一君,便当忠此一君;爱一国,便当忠此一国”。
  第二次,宫城兵变,父亲双眼含泪,却无比坚毅,让他以大局为重、带太子出宫,而他自己,选择以命相护。
  一次生离,一次死别。
  以命相护,难道他想护的仅仅是燕觉?让她先走,难道仅仅是因为大局为重?李扶歌最为了解他,所幸,即便私情与家国大义相一致,他对大燕的情怀,也远胜于一己私情。
  这便是李家人该有的样子。
  话音落后,李扶歌不再有片刻的犹豫,她背起燕觉,握紧了手中的剑,出宫。
  在那一段黑漆漆的长廊中,血与泪都随她一起奔走,李扶歌回头的刹那,一支长箭射穿了父亲的头颅。
  宫殿弥漫的灯火,照彻如漆的夜色,父亲临死前的目光迢迢扫过,瞬间暗淡无光。
  身前短短数步,却成阴阳两相隔。
  温热的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李扶歌却只觉冰凉刺骨,父亲临死前遥望的身影,永久定格在了她婆娑的泪眼当中。
  李扶歌颤抖着双唇,来不及有任何的犹豫,即使是痛苦也转瞬即逝,她自欺欺人般的豁然转身,背着燕觉一路奔逃。
  燕觉从惊惶中回过神,他不知他沉默了多久才得以镇定,只听自己怔怔地开口道:“扶歌姐姐,李将军他……”
  李将军他,直到最后一刻仍在为国死战,他死得其所,是大燕的功臣,请节哀吧。
  他本想这样劝慰,可踏着这些忠志之士的尸山血海,想到无数亡魂飘零在皇城之上,一切话语,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论如何他也无法开口,就像眼中的泪水都哽在了喉间。
  燕觉本以为李扶歌会一怒之下拼死报仇,但她不仅没有停留,竟连此刻的声音,都平静如一潭死水。
  “殿下,”她冷静地说道,“敌人的援兵已经到了,我们不能大意。”
  燕觉怔住了,热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不受控制地淌下。
  宫殿内的断肢残臂积叠如山,屠杀已经让他哭干了眼泪,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副惨状,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伤怀。
  可他,见不得忠臣枉死。
  李扶歌仍背着他脚步坚定地走下去,她察觉得到——燕觉一滴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脊背。
  李扶歌缄默了半晌,忽而哑声道:“殿下,大燕不会有事的。”
  她的语气仍然镇定,像是说给燕觉,又像是说给她自己。
  “大燕……大燕……”
  李扶歌喃喃着,从一片混沌中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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