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营区如同被遗忘的伤口,在寒州城西的冻土上溃烂着。寒风卷着尘土和不知名的腐烂气息,在断壁残垣间呼啸穿梭,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白昼的短暂天光被厚重的铅云吞噬,暮色早早地降临,将这片人间地狱浸入更深的绝望。
沈清墨蜷缩在窝棚冰冷的角落里,背靠着同样冰冷、布满霉斑的土墙。小桃裹在厚实的狐裘披风里,靠在她怀里,呼吸微弱却平稳,蜡黄的小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营区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压抑的哭泣声,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不敢合眼。每一次咳嗽声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在她的心上。瘟疫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恶兽,随时可能扑向这仅存的栖身之所,扑向小桃。那老者脖颈上紫黑的肿块,那妇人咳出的血沫,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
观察与判断:
借着窝棚破洞透入的惨淡月光和远处零星的火光(有人在焚烧垃圾或取暖),沈清墨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整合着入城以来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碎片:典型症状: 突发高热、剧烈寒战(打摆子)、咳喘(带血痰)、呕吐(黄绿水)、淋巴结肿大(颈部、腋下、腹股沟出现“核”)、皮下出血(瘀斑)、极度虚弱、迅速衰竭死亡……症状高度集中,传播速度快!
传播途径: 空气(飞沫)、接触(病人分泌物、污染物)、甚至可能通过跳蚤等媒介(联想到城门口垃圾堆里的野狗和老鼠)。营区密集、污秽的环境,简直是天然的温床!
病源推断: 综合症状,肺鼠疫的可能性最大!这是鼠疫中最凶险、致死率最高、传播最迅猛的类型!一旦在营区这种密闭、拥挤、卫生条件极差的地方爆发,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其次是腺鼠疫,同样致命。
官方应对: 隔离流放犯于城外废弃营区(自生自灭),发放毫无作用的“驱瘟神药”(安慰剂或毒药),城内戒严,禁止随意走动……这与其说是防控,不如说是绝望下的放任和抛弃!官府根本没有能力、甚至没有意愿进行有效的防疫!冰冷的结论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心头。肺鼠疫……在这缺医少药、卫生条件如同地狱的古代,一旦感染,几乎就是判了死刑!而且,以它恐怖的传染性,整个营区……不,整个寒州城,都可能沦为死城!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带来一阵窒息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桃。女孩温热的体温透过狐裘传来,是她在这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暖意。
必须做点什么!
医者的本能和求生的意志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瞬间压倒了恐惧。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去搏!
沈清墨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扯着沉重的枷锁和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痛,她却浑然不觉。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这黑暗、污秽、充满死亡气息的营区,大脑飞速运转,搜寻着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和突破口。
制定防疫方案的核心原则:切断传播途径! 这是唯一、也是最关键的救命稻草!在缺乏特效药的情况下,阻止瘟疫蔓延是重中之重!
保护易感人群! 小桃和自己,以及营区里尚未感染的人,必须尽可能隔离保护。
控制传染源! 隔离病人!处理污染物!具体方案(基于古代条件):严格分区隔离:
疫区(红区): 必须立刻将营区内已经出现症状(发热、咳嗽、淋巴结肿大等)的病人集中隔离!地点?营区最深处、下风口、远离水源的几间彻底废弃、坍塌最严重的窝棚!虽然条件恶劣,但必须物理隔开!
观察区(黄区): 与病人有过密切接触者(如同住一棚、照顾过病人者),必须单独隔离观察!地点?红区外围稍好一些的窝棚。
清洁区(绿区): 未出现任何症状、且无接触史的健康人群(包括自己和小桃),尽可能集中在营区入口附近、相对干净、通风最好的区域。
物理隔断: 在各区之间,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废弃的木料、石块、甚至挖浅沟、撒石灰(如果有的话)——设置明确的隔离带!禁止人员随意跨越!
消毒与卫生:
水源: 营区唯一的水源是城墙根下一个浑浊的积水坑!必须煮沸后才能饮用!需要容器(破瓦罐?)和燃料(柴?)。
排泄物处理: 在远离水源、下风口处挖掘深坑作为临时厕所!排泄后必须用土掩埋!严禁随地便溺!
个人防护: 所有人必须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撕扯囚衣内侧?)制作简易“口罩”(多层覆盖口鼻),接触病人或污染物时必须佩戴!接触后必须用烧酒(如果有)或大量流动清水洗手!衣物尽可能清洗(虽然很难)。
环境消毒: 病人居所和排泄物区域,用生石灰水泼洒(石灰是关键!)!或用大量煮沸的热水冲洗!焚烧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污染的布草和垃圾!
病人处理:
集中管理: 红区由专人(不幸中的万幸,流放犯里有个早年做过铃医的老头子,懂点草药皮毛)负责看护。但必须提供基础防护(简易口罩?)。
对症处理: 退热(物理降温:冷水敷额、腋下)、补充水分(温热的淡盐水?)、保持清洁(清洁伤口、擦拭身体)……尽人事,听天命。
尸体处理: 死亡病人必须立即用布包裹(最好浸石灰水),深埋(远离水源)!严禁随意丢弃或土葬!
健康管理:
每日巡查: 绿区和黄区必须每日晨晚两次巡查,测量体温(手触额头)、检查淋巴结、询问症状!一旦发现疑似,立刻转入黄区或红区!
增强体质: 尽可能保证清洁的饮水和食物(虽然极度匮乏)!避免受寒!保持棚内通风(虽然寒冷)!
信息与组织:
统一指挥: 必须有强力的执行者!否则方案只是空谈!谁能担此重任?营区里一盘散沙,官差衙役早已逃离……
宣教: 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瘟疫的可怕、防疫的重要性和具体做法!否则无法推行!难点与资源匮乏:
思路越来越清晰,但现实的重重阻碍也如同冰冷的墙壁,横亘在眼前:人: 一盘散沙的流放犯,被恐惧和绝望支配,如何组织?谁会听一个戴着枷锁的女囚指挥?谁愿意冒着感染风险去红区照顾病人?那个老铃医,他能撑多久?
物: 最关键的生石灰!哪里有?大量的干净布匹(做口罩、绷带、包裹尸体)!柴火(烧水、焚烧垃圾)!粮食!药品(几乎为零)!容器(烧水、盛水)!工具(挖掘厕所)!
权: 没有官方的支持(甚至可能是阻碍),没有强制力,如何推行严格的隔离?如何获取必需的物资?那些衙役每日只会在营区外远远扔下几筐发霉的窝头和浑浊的水,根本不敢靠近!
时间: 瘟疫的传播速度极快!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可能被感染!必须争分夺秒!沈清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刺激着她保持清醒。方案是清晰的,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尤其是在这权力真空、资源匮乏、人心惶惶的流放营区。
她需要帮手!需要资源!需要权力背书!
谁能帮她?
王头儿?那个押解官差早已交割完毕,带着手下像躲避瘟神一样逃离了寒州,此刻恐怕已在百里之外。
寒州官府?那个醉醺醺的刘司狱?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衙役?他们巴不得流放犯死光,好省下几口粮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不是流放犯那种沉重拖沓的脚步,而是训练有素、带着警惕的步伐。
沈清墨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小桃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投向窝棚入口处摇曳的阴影。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破败的窝棚门口,挡住了外面惨淡的月光。他穿着深色的劲装,外面罩着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沈清墨绝不会认错——是萧珩身边的护卫,阿武!
阿武的目光在阴暗的窝棚内扫视一圈,落在沈清墨身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警惕和审视,但似乎少了些最初的凶狠。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一步。
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阿武身后。
他依旧披着那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身形挺拔,只是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左肩下方似乎因为寒冷和颠簸而微微紧绷着。正是萧珩。
他没有坐车,而是亲自来了。他站在窝棚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这肮脏、破败、充斥着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最后落在蜷缩在角落、戴着沉重枷锁、却挺直了脊背的沈清墨脸上。
昏黄的月光和远处跳动的火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污秽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力量。
“沈姑娘。”萧珩的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窝棚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营区情况如何?”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昏睡的小桃,又落回沈清墨脸上,仿佛只是询问一件寻常事。
沈清墨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绝境中骤然看到一线微光的悸动!她不知道萧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关心这炼狱般的营区。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或许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契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她没有回答萧珩的问题,反而抬起头,迎着他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反问:
“萧公子,营区情况如何,您站在这里,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绝望逼出的锐利,直指核心,“瘟疫已经进来了!是肺鼠疫!或者腺鼠疫!传播极快!无药可医!官府弃之不顾!这里的人,包括我和小桃,都在等死!”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窝棚外的寒风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萧珩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的表情,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凝重。他没有否认沈清墨的判断,只是缓缓问道:“沈姑娘通晓医术,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他没有问“怎么办”,而是直接问“应对之策”。这细微的差别,透露出他对沈清墨能力的某种认可和……期待。
沈清墨心念电转。机会!这是她抛出方案、争取支持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她不再犹豫,也无需隐瞒。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试探和保留都是愚蠢的。
“有!”沈清墨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但需要人!需要物!需要官府的默许!”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将自己苦思冥想、基于古代条件制定的防疫方案核心要点——分区隔离、消毒措施(重点强调石灰、水源煮沸、焚烧)、防护、病人尸体处理——简明扼要地阐述出来。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小桃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阿武站在门口,斗篷下的手似乎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沈清墨,显然被这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防疫”之法震撼了。
萧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仿佛在听,又仿佛在透过沈清墨的话语,审视着更深层的东西。
当沈清墨说到最关键、也是最困难的物资需求——大量的生石灰、干净的布匹、粮食、药品、容器、工具,以及组织人手的困难时,她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珩。
“……这就是我的方案。或许简陋,或许疯狂,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阻止瘟疫蔓延、保住更多人命的办法!”沈清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的迹象,“萧公子问我应对之策,这便是我的答案。但若无外力相助,此策……不过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她将最后的希望,赤裸裸地摆在了萧珩面前。是伸出援手,还是冷眼旁观?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窝棚。只有营区深处传来的、更加凄厉的咳嗽和呕吐声,如同背景的哀乐,提醒着时间的紧迫和死亡的逼近。
萧珩的目光在沈清墨苍白而坚毅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她的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在说:办法我给了,做不做,在你。
终于,萧珩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石灰、布匹、粮食、药品、容器、工具……这些物资,萧某可以筹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区深处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至于人手……营区里的人,若想活命,必须自救。沈姑娘需要几个能压得住场面、听指挥的人。”
沈清墨的心脏猛地一跳!巨大的希望如同火焰,瞬间点燃了冰冷的胸腔!他答应了!他真的答应了!虽然只承诺了物资和“压得住场面的人”,但这已是绝境中最大的曙光!
“官府那边……”沈清墨强压下激动,立刻追问最关键的一环。没有官府的默许甚至支持,隔离和强制措施根本无法推行,甚至可能被视为聚众闹事而被镇压!
萧珩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仿佛寒潭深处掠过的冰凌。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淡然:“寒州府尊张大人,此刻想必也正为此疫焦头烂额。萧某……会让他明白,沈姑娘的方案,是唯一能稳住寒州、不至于让此城彻底化为鬼域的希望。他不会阻拦,甚至……会乐见其成。”
他的话语平淡,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和某种深不可测的影响力。沈清墨瞬间明白,这个“商人”萧珩,其能量和背景,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但此刻,她没有心思深究。只要能得到官府的默许,就足够了!
“好!”沈清墨不再多言,重重点头,眼中燃烧起孤注一掷的光芒,“只要物资和官府不阻挠,营区里的人……我来想办法!”她看了一眼怀中昏睡的小桃,眼神无比坚定。为了活下去,为了小桃,她必须拼尽全力!
“阿武。”萧珩不再看沈清墨,转向门口的护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命令口吻,“传令下去,动用一切渠道,天亮之前,第一批石灰、布匹、粮食,必须送到营区外!另外,让赵七带几个人过来,听沈姑娘调遣。告诉他们,沈姑娘的话,就是我的话。”
“是!主人!”阿武沉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寒风中。
萧珩最后看了一眼沈清墨,目光在她脖颈处被枷锁磨出的血痕上短暂停留,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狐裘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很快也融入了营区深沉的黑暗里。
窝棚内,再次只剩下沈清墨和小桃。
但气氛已然不同。
冰冷的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燃烧的希望所取代。沈清墨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烈的心跳久久无法平息。她看着窝棚外无边的黑暗,听着营区里绝望的哀鸣,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盏在心底摇曳的、名为希望的火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死亡的阴霾,照亮了前路。
她摊开被枷锁束缚的手掌,掌心因激动而微微汗湿。仿佛那简陋却凝聚了她全部智慧的防疫方案,正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即将撒向这瘟疫肆虐的炼狱。
孤灯照夜。
长夜漫漫,但黎明,似乎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