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裙摆悄悄往里走,本以为自己轻不可闻,可刚到殿前,就看见他望了过来。“你能看见了?”她不知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李洹摇头,“不过是听见公主的声音了。”他神情那么平和,就像是习惯了自己的眼疾。也对,已经过去了四年,他的世界漆黑了四年。四年光阴,他愈发像一块璞玉,僧袍穿在他身上看得出他清瘦了许多,这一次他的双眸没有被丝带挡住,让人无法直视他的双眸。他眼里的空洞,如远山,如深海。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一日所有人都看见了丞相嫡次子十八岁连中三元的风光,也包括长公主春宜。
那时她才十四,不懂什么是一见倾心,只觉得那个状元郎像是照着她梦里的模样长的。
后来他入国子监,她知道他叫李洹,知道他是那个迂腐老丞相的儿子。
国子监的那一年是不可以临摹的一年,她最早到最晚走,不再去街坊游园,也不去行宫避暑,一年四季,从未缺勤。
他是文人也是权臣,但在国子监时,他不过是个善讲诗书的哥哥。
春日提灯看剑,夏日披蓑游山,秋日采菊酿酒,冬日炙橘画梅。
这样的日子,她岁岁年年都不嫌烦。
她怀着少女心事想,等着及笄就好。
他一年连升三品,得圣宠,却被自己的嫡亲哥哥暗算,瞎了双眼,坏了身体,药石无医。
老丞相痛斥他长子为何至此,长子涕泗横流。
“我这庸庸碌碌二十余载,总是被你比较,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他官运亨通,梦见我被众人遗忘。”
“爹!既生瑜,何生亮!”
长子投河,次子眼盲后带发出家,老丞相乞骸骨,带着一家人回到了祖籍。
这件事后来成了秘闻,兄弟反目成仇本登不得大雅之堂,众人刻意不愿提起那原本前程似锦的李洹。
除了她。
第一次去寻他,是他刚眼盲,她年幼不知委婉,问他愿不愿意做驸马。
他并不震惊,只是笑得无奈,就像是她不听他话,偏要去雪地里撒欢的那种无奈。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眸上的白丝带。
“公主性子纯良童稚,该寻一个少年意气的儿郎,而不是残疾的老学究。”
她气得下山后才想起来,他也曾是少年意气的儿郎。
那日起,她未曾提起过他,好像已经忘记。
及笄之日,玉贵妃问她要寻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她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是清渠寺梨花树下,一袭白衣胜雪的他。
她才知,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一个什么样的他,只是他。
夜晚山路崎岖,她走得跌跌撞撞,走到最后一身泥泞看不出一袭盛装原本的模样。
李洹问她为何哭。
“我怕死,也怕狼,更怕你再拒绝我一次。”
他叹气,“这里没有狼,公主也不会死,只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贫僧一年前已经给了公主。”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一身孤勇像个笑话。
寺庙中的小沙弥留她在客房休息一晚,她固执要下山,只身一人来,便只身一人走。
李洹指着他眼睛上的白布条说:“公主看,山路崎岖,贫僧连送您一程都做不到。”
可他千算万算,算不出春宜会半路藏进草丛。
小沙弥扶着他,他跌跌撞撞往下走,衣袍被刮破,狼狈茫然。
“师弟,你可看见了春宜公主?”
春宜冲着小沙弥摇头。
“看见了,公主往山下去了,我们回去吧师兄,你可不能着凉。”
她看着细雨中的背影,终于放弃了这个人,原来爱是时常觉得亏欠。
她只想着他安稳一点,不用再像那晚一样,雨里一身狼狈。
时间从来都是良药,岁岁年年之后,她早已忘却了那一日的心动,也忘了心动的感觉,所以找了卫晔做替身。
重来一世,国恨家仇,哪一样不比这儿女情长重要。
她决定去寻他,不过是手中没有趁手的人用。
那棵梨树还在,树前扫落叶的小沙弥也还在,他看见春宜时瞪大双眼。
“公……公主,您怎么来了?”
她将手中糕点盒递给他,“你师兄呢?”
他指了指殿中。
她提着裙摆悄悄往里走,本以为自己轻不可闻,可刚到殿前,就看见他望了过来。
“你能看见了?”她不知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李洹摇头,“不过是听见公主的声音了。”
他神情那么平和,就像是习惯了自己的眼疾。
也对,已经过去了四年,他的世界漆黑了四年。
四年光阴,他愈发像一块璞玉,僧袍穿在他身上看得出他清瘦了许多,这一次他的双眸没有被丝带挡住,让人无法直视他的双眸。
他眼里的空洞,如远山,如深海。
“李洹,清渠寺的风景甚好,我想来看看。”
他扶额浅笑,嘴角轻勾,这一瞬竟tຊ然和四年前的模样重合。
“公主开心就好,哪一日厌倦了,就自行离去吧。”
清渠寺中人烟稀少,更别说有什么香油钱,几个和尚在屋前种了菜,可以自给自足。
可是却没有什么东西招待贵客。
“师兄,智根问我该做些什么饭食。”小沙弥智行挠着自己的小光头一脸为难。
李洹放下手中的竹卷,因为看不见字,他就将自己从前会背的书都纂刻在竹筒上。
“无碍,公主不是挑剔的人。”说完后,自己扶额笑了起来。
“算了,我去做吧。”
智行走在李洹前面,领着他去厨房,心里惊叹寡淡的师兄居然一天笑了两次,笑得那么鲜活。
而且师兄从来没下过厨。
春宜逛完寺庙后绕到厨房,看见正在揉面的李洹。
李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拿起毛笔时挥洒自如,弹琴时曲高和寡,舞剑时刚劲有力。
就连揉面时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细细叮嘱正在炒菜的智根,“记得少盐少油,不要炒得太过,不放葱花,醋可以多放半勺。”
“我知道啦师兄,你说了好几遍了。”
李洹笑了笑,不知何时弄了些面粉在脸上,明明是至纯至善的白色,敷在面上居然有点妖冶。
春宜悄悄离开。
“这是寺庙里师弟做的面,公主将就品尝。”李洹把面端过来。
幸好他是看不见的,看不见春宜打趣的眼神。
“你这师弟手艺真好,就连口味放得都合我心意。”
他面色不改,“那再好不过。”
后来春宜的饭菜都是那个“师弟”亲自做的。
清渠寺的后面有一大片荒地,春宜闲暇时就在厢房中画着自己想要的庭院图,并没有留人侍候,睡醒就去大殿听他诵经,入睡前听他在梨花树下弹琴。
他闲时她就主动缠上去,说着今日的装束,说着京城的变化,说着她能看见的一切。
他只是静静听着,点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