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履元恍然大悟,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子明,你知道的真多。好像早就做好了功课一般。谁教你的这些?四门学么?到底是国子监上三院之一,教的东西就是多。不像我们府学这边,一本论语教三年……”(注:上三院。国子监六院,律,书,算三院越来越不受重视。所以国子,太学,四门,被称为上三院。)“不是。”姜简脸色一黯,叹息着回应。“是我姐夫教的。他家族里头有个远房侄儿,去年想贩卖茶团去漠北生财,我姐夫就指点了他一下。顺带,就也教了我一些有关漠北……”
手中的礼盒忽然变得重逾千斤,姜简的心脏,也像灌了铅一般沉。
身体打了个踉跄,他缓缓弯腰,将带给大侠胡子曰的礼物放在了门口的地面上。随即,又站直了身体,缓缓地向后迈动双腿,一步步退出了大门之外。
胡子曰说得没错,谁都不是光杆一个。都有家人需要照顾,都有长辈需要养老送终。而跟自己前去漠北,肯定是九死一生!
心中忽然觉得好生委屈,鼻子里头也隐隐发酸。抬起手,姜简抹掉即将流出来的眼泪,转过身,逃一般远遁。
“子明,子明,等等我。等等我,你去哪?”骆履元快步追了上去,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无奈,“胡大叔病了,可胡大叔在江湖上还有很多朋友。等他喝了药,你请他帮忙找……”
“算了,胡大叔的朋友,也有家人和孩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又把骆履元给忽略了,姜简停下脚步,带着几分歉意低声打断,“咱们昨天晚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小骆,我走了之后,多过来看看我姐姐,如果我家里头有什么事情你能帮上忙,就帮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杜大叔生病了,这节骨眼上,七哥肯定不能陪你去漠北。我去,让他负责照看蓉姐和红线。”骆履元想都不想,就毅然请缨。“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骑马射箭的本事,未必比你差。咱俩一起去,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心中的委屈,迅速被一股暖流冲散。姜简抬起手,轻轻替骆履元掸去落在肩头的树剌子,“父母在,不远游,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你如果回不来,他们怎么办?”
骆履元脸上的毅然,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的,则是无奈和惆怅。
姜简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长,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简孤身一人前往漠北冒险。然而,对他给予厚望的父亲,善良却柔弱的母亲,却像两只无形的手臂,死死扯住了他的双脚。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漠北那么大,突厥别部逐水草而居,谁能确定,他们两个月之后在哪?
“放心,我改主意了。我这次只调查清楚我姐夫的真正死因,就立刻回来。轻易不会跟那边的人动手。你去了,也帮不上我什么。”将骆履元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姜简咧了下嘴,低声补充,“留下吧,如果你想帮我,最近这几天就多往我家跑几趟,帮我张罗一下姐夫的丧礼。我好能抽出时间来,准备一些出行需要的东西。”
“你,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你姐呢,她会准许你去么?”骆履元不再坚持与姜简同行,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询问。
“三天之后吧。姐夫的尸骨未归,暂时只能立一个衣冠冢。所以一切从简。那家人,也急着瓜分姐夫的身后遗泽,担心夜长梦多。”姜简略作思索,迅速而冷静地给出了答案,“姐姐这几天伤心过度,应该顾不上关注我的一举一动。等姐夫入土为安之后,我会告诉她,四门学内最近有大考,不能每天都回家。这样,估计等她发现我离开之时,我已经出了白道川。”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多少失望。仿佛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刚刚亲自验证了一下而已。
当少年人开始冷静地观察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他成熟的开始。骆履元明显感觉到了姜简身上的变化,愣了愣,低声寻求确认,“这么快?来得及么?子明,虽然说是义之所在,不容反顾。可你准备充分一些,成功的把握,总,总是会高一些儿。”
“来得及,干粮,衣服和盘缠,两天时间足够。我姐夫好歹也做过一回左屯卫的武将,家里头,横刀,角弓和皮甲都是现成的,我跟他身材差不多。我的马,是姐夫去年春天时亲手帮我挑的辽东雪狮子,跑得不算快,但是不挑饲料,无论喂黑豆还是干草,它都吃得下。我家里还有一叠旧的舆图,从长安到燕然都护府的官道,肯定能查得到。”姜简想了想,回答得简明扼要,“至于扮商贩需要的货物,我准备到了蒲州再置办。长安城内什么东西都贵,蒲州能便宜一半儿。”
“蒲州,蒲州不是在东北方向么?你去漠北,怎么从东边走?”骆履元却听得晕头转向,瞪圆了一双迷茫的大眼追问。
“谁跟你说去漠北要往西走了,又不是去西域?”姜简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从长安向西,出了萧关之后,就是戈壁滩和大漠,沿途根本看不到几座城池,也没有平坦的官道可以通行。向东走,出了潼关之后沿着官道转向北,却可以一路走到太原,沿途全是富庶之地,盗贼绝迹。而太原,才是中原货物最后的集散地。我在那里,不愁找不到专程去漠北的商队。”
骆履元恍然大悟,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子明,你知道的真多。好像早就做好了功课一般。谁教你的这些?四门学么?到底是国子监上三院之一,教的东西就是多。不像我们府学这边,一本论语教三年……”(注:上三院。国子监六院,律,书,算三院越来越不受重视。所以国子,太学,四门,被称为上三院。)
“不是。”姜简脸色一黯,叹息着回应。“是我姐夫教的。他家族里头有个远房侄儿,去年想贩卖茶团去漠北生财,我姐夫就指点了他一下。顺带,就也教了我一些有关漠北……”
话才说了一半儿,他的嗓子就又被堵住了。心中也有火焰在翻滚。
家中的皮甲、横刀和角弓,是姐夫按照他的身材,特地从武库领的。白马,是姐夫亲手帮他挑的。舆图识别,是姐夫手把手教的。有关漠北的知识,也是姐夫顺口点拨的。
自家姐夫什么都懂,为人也厚道和善。然而,他奉命出使漠北接车鼻可汗来长安觐见天子,却稀里糊涂地埋骨黄沙。
眼下,兵部尚书崔敦礼需要考虑皇帝的龙体,姐夫的家族需要考虑后辈的前程,满朝文武也各有各的思量,不愿意为了一支小小的使团,而擅动刀兵。
但是自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所以,自己就前去漠北,向车鼻可汗讨个公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