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学校做的是什么岗位？”钟虹回答的声音轻柔，“现在是管档案，之后可能有变动，还没定。”“还动什么？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那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离远点，不然一跟人着急，你犯病了怎么办？别再像当初在那家翻译公司时似的。”“那又不是我的错。”钟虹把后半句闷在嘴边：明明是你们遗传的。她改口让他别担心，避免吵架，避免激动。毕竟死在亲爸手里太难看。“总之你记住，爸不图你挣大钱，女孩子嘛有个工作干着，过得去就行了。”
夜晚，科室马老师约钟虹吃欢迎宴。
马老师是位干练中女，一开口便很见水平，“学校也是开门做生意，只不过是赔钱生意。”
她提醒钟虹，前天那个男同事离职了，翟主任到处薅人。那边的活儿水深，不好干。
钟虹笑笑，抱歉道住太远得早走。
饭店玻璃门打开，湿润的风扑面。钟虹闭上眼深呼一口气，闻到淡淡的烟味。她睁开眼，扫了眼对面便低头。
隔一条街，酒吧门口，几个男生在抽烟聊天。乔岳西的指尖猩红一闪而过，只抽一口便熄灭。
他还是看起来像坏小孩。
坏小孩不会找纸来包好烟头扔掉。
钟虹想起在他被其他家长投诉，让自家孩子不要和他玩时，她曾承诺，“我跟你一起玩。”
她那时认知的玩，是一起吃午饭，一起写作业，一起放学回家。从没想过会玩到肌肤相贴，玩到好像对方住在身体里。
钟虹叫的车到了，在街对面停下。这里是单行掉不了头，她快步跑过，裙摆飘起。
乔岳西没有看过来，在玩打火机。
两人擦肩而过，都垂着眼，像之前在学校里的无数次。
当然不是从一开始便这样。是突然有一天，大家惊讶发现，这两个发小变得很不熟。乔岳西的说法是吵架了。没人知道，吵架已变成需要用吻和好。
钟虹坐到副驾驶上，扣安全带扣得磕绊。抬头时，车已经开出去，后视镜里的乔岳西一闪而逝，只见车尾灯照亮他眼睛。一道闪电般的红。
她的视线变模糊，是雨落在车窗上。这城市一到夜里就下雨，她很讨厌。
今晚愈发讨厌。
快到住处时，钟虹接起钟林的电话。
是兰姐打过来让她接，“你爸还是很关心你的，说让你回家考公，他一直问我我也挺头疼。”
最后一句掐住钟虹命门，她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尤其是给兰姐。
钟林的声音嘹亮，“我都听你妈说了，正好岚岚上的也是江大，你可以照顾点。”
钟虹攥紧手机，又立刻松开。她叹服地笑了，钟林总是能如此平静地提起私生女。
“你在学校做的是什么岗位？”
钟虹回答的声音轻柔，“现在是管档案，之后可能有变动，还没定。”
“还动什么？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那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离远点，不然一跟人着急，你犯病了怎么办？别再像当初在那家翻译公司时似的。”
“那又不是我的错。”
钟虹把后半句闷在嘴边：明明是你们遗传的。她改口让他别担心，避免吵架，避免激动。毕竟死在亲爸手里太难看。
“总之你记住，爸不图你挣大钱，女孩子嘛有个工作干着，过得去就行了。”
为什么她就不能有更多可能，更大的出息呢？钟虹深吸一口气，在控制情绪的极限到达前结束通话。
转天，钟虹顶着黑眼圈到办公室。马老师一看便劝她，搬到近点的地方，“大学城还是太偏了，路上耽误的都是休息时间。”
“我看好房子了，周末搬。”
“嚯，年轻人就是有效率”，马老师眼睛一转，“你决定好了么，要不要去老翟那？”
钟虹顿，“我想再考虑一下。”
“那你可快点，不管去不去，都得给领导个答复。”
马老师说着在电脑上操作一番，递过来一个U盘派工作。里面的档案是学校电子化项目的一部分，要建一个新数据库。
“找的是咱学校博士生，当初寻思能省外包的钱还是自己人，以为更好干，结果自己人更好意思拖，哎反正你先看看熟悉一下。”
钟虹点开文件夹，见校史纪要的文件名标着「待翻译」。她好奇地问，“翻译是谁做？”
“也是他们，说有什么AI自动翻译。”
钟虹心底一沉，作为曾经的职业高翻，她一直痛恨AI翻译。不过是资本逐利的发明，对翻译圈生态大肆破坏，跟外星人入侵地球一个性质。
傍晚，钟虹浏览完所有文档，起身伸懒腰。
马老师为接孩子提早走了，此时只剩她一个人，很静谧。她走进几排档案柜之间散步，想等到下班的正点就撤。
故纸堆的气味发潮，钟虹闻得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她正难受，门突然开了。
钟虹探头，看了一眼就缩回来。
据说有一个原理：当你没意识到一个人存在时，永远看不到，意识到之后就会总看到。她蹑手蹑脚地探头，这下不光确定是乔岳西，还暴露了自己。
“老师您好，我是计院AI实验室的，来当面沟通一下数据库的事。”
钟虹惊诧，马老师说的博士生有乔岳西？她本能地往柜子另一侧躲，听到他自顾自开口。
“是这样，从拿到数据时开始算，处理时间就是得两周，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乔岳西的脚步逼近，钟虹迅速移动到另一面，余光确定和他之间的安全距离。
“我跟翟主任也说了，让我们汇报两周里具体做什么没意义，我们现在想的解决方案是，您这边能不能出一份需求优先级，我们分块交，把急的先给您。”
如今的他，有股之前没有的职业感。她想起当初认识他时，他妈妈介绍说的可是，“成天不好好学习，光知道招猫逗狗，一丁点正形都没有”。
忽然，钟虹被一道影子笼罩，她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再躲。乔岳西站在她面前调侃，“老师，咱俩怎么搞得跟秦王绕柱似的？”
他应该是想开玩笑缓和气氛，可钟虹抬头的一瞬，他愣住了，随即嘴角撇了撇，一如小时候跟人约架前暗搓搓咬牙的劲头。
夕阳光线把空气里的浮尘都揪出来，头顶白炽灯照得俩人像白痴，惨不忍睹的静止画面。
乔岳西身上的柠檬草味大概有通鼻功效，“啊嘁”一声打破静默。钟虹结实地打了个喷嚏，没来及掩鼻。
她忙道歉，找纸巾给他擦，转身回来见他还在紧盯着自己，刚要开口又被他抢白。
“真是你啊钟虹，我还以为认错人。”
钟虹手里的纸被捏皱。
既然能认出来，前几次是怎么回事？混乱想法一股脑涌来，她像又淋一遍雨。她打算说不认识他，却见乔岳西摸出手机打字。
“你是不是听不到了？没事，别急。”
钟虹以为自己听错。
在她不记得和不认得之间，他选择猜她聋了？但一想前天她愣在原地不动的情景，得说他的推测不是毫无道理。
乔岳西把手机屏幕举起来，上面是备忘录里的句子 「你是跟我搞过对象的钟虹对吧？」
钟虹像有什么脏东西附身一样，“对我是，我是，我是行了吧！”
她说完转身，翻包里的药。
身后传来乔岳西软塌塌的声音，“是就是呗，之前都装不认识我，现在又这么大声，跟你是流氓你谁都不怕似的。”
钟虹把药干吞下，扭头瞪过去，“你之前不也没认出我么？”
乔岳西噤声，而后恍然大悟般问，“你因为我没认出来生气了？”
“你别自恋了。”
钟虹忘了这人打小就叛逆tຊ，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更得干给你看。
乔岳西严肃地板起脸，“我申明一下，当初你一声不响走了，我认为等于分手，这咱有共识吧。”
钟虹别开眼，不得不正视自己当初的逃避。分手是确凿事实，她心底却冷不丁冒出悬而未决的伤感，像破镜子残留的玻璃碴怎么都扫不尽。
“不然呢，我都忘了有你这么个人了。”
她认为自己反击得挺厉害。乔岳西却像没听到，在看她左手。那里没有戒指。
他忽然笑着问，“那你当时到底怎么了？”
钟虹又被问住，一些破碎画面闪过眼前。最先到她嘴边的答案是，她记不起来。她可以说因为发病，因为兰姐一定要带她走，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最终她说，“那么久了，不重要了吧。”
她的语气如此轻飘，听得乔岳西呼吸一窒。九年过去，他是在这一刻才开始恨她。
钟虹躲避他视线，拿起手机乱滑。不料，手机突然响起，打来的是她男朋友范锐。
“我明天会跟马老师说联系你”，钟虹打开门，送客的意思很明确。
乔岳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绅士地抬手，“先接电话吧，等你忙完咱再聊。”
钟虹感到耳边嗡鸣，她让自己淡定，快步走出去把门关上，和乔岳西隔绝开。
走廊里，钟虹捏着手心，神色懊恼。电话那边的贴心好男友在说，“这家翻译公司口碑不错，HR看过你简历了，觉得可以聊聊。”
钟虹抿抿嘴，边再走远几步边瞄门板，确定里面的乔岳西听不到。但她猛然觉得不对劲，怎么搞得好似在偷情？这质问令她提高音量。
“对不起啊，我其实已经找到工作了，应该跟你说一声的。”
前阵子，范锐在加州那边忙面试，钟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传播焦虑。他的个性和名字相反，不锐利，温润如水，听完她的话便说，“这有什么对不起，找到工作是喜事。”
钟虹感到窝心，为拥有这个男友而庆幸。他们交往以来一次架都没吵过，细水长流。温苏阳曾吐槽不够浪漫，钟虹却觉得完美，不会激她发病，又足以带她逃离孤单的苦。
电话那边的范锐继续说，“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去认识一下人，你不是挺喜欢翻译的么，兴许以后想换工作呢。”
这也是钟虹欣赏范锐的地方，比她成熟有规划，总能给她提长远的建议。她立刻应下，关心他在新公司的情况。
“都蛮好，我会在这里站稳脚跟的。”
没说出的是他先站稳，然后接她过去。未来如同有了实体，来到钟虹眼前。她压着嘴角，提醒自己不要激动，可挂了电话回去时，迎面就被乔岳西问，“什么好事你笑成这样？”
钟虹心情急转直下，问他还有什么要聊。
“老朋友见面不得叙叙旧？”
钟点差点习惯性回怼，谁想跟你叙？
“你这些年怎么样”，他语气忽然温柔。
钟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她怕生不讲话，他也是笑着暖场，“到你啦，自我介绍得有来有往吧。”
他社牛的本事，她曾经很羡慕，现在却觉得有点没边界感。
“挺好的，按部就班上学工作。”
似乎是看出她在终结话题，乔岳西沉默了，又直勾勾地盯着她，像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钟虹讨厌这种视线，猛抄起帆布包，晃门钥匙给他看，拉开门下巴冲外扫，再一次送客。 这回，乔岳西乖乖钻出来。
她关好门一扭头，乔岳西已经走出去，边倒着走边说，“钟老师，麻烦你别忘了跟马老师转达。”
钟虹呆立在原地，望着乔岳西挥挥手离开，仿佛刚才的时间被抽掉，他们的对话从没发生，只是她自己在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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