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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辰时三刻,崇政殿。殿内正北一面巨大的雕龙围屏前,台阶御案上,今晨的君王异常兴奋,他正在案前作画。
昨夜是传统的上元节,佳节盛况还依稀在眼前。他记得宫城前架起几层楼高的山棚彩灯。山棚上结彩扎灯,莹煌壮丽,还画了仙人故事,栩栩如生。在山棚前的宣德门两侧,是两条巨大的龙灯,用草把扎成,外罩轻纱,每一条都有几十丈长,内设数万盏灯烛,将两条巨龙点耀如真龙一般威武,彩辉四射,双龙昂首,活灵活现。
按惯例,皇帝这一日要乘小辇亲临宣德楼看灯,与民同乐。开封的街道上,万灯千盏,闪闪烁烁,遍地生辉,东京开封城装饰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到处是拥挤熙攘的看灯人群,其中也不乏有想一睹君王龙颜的。
他赏灯直至丑时才姗姗回宫,才睡了两个时辰便听到门外异常的禽鸣。睡意阑珊的君王推开门窗,居然在远处的宣德门之上,看见群鹤盘旋的奇异景观。君王笃信,这定是国运昌盛、祥瑞兴旺之预兆。他便铺展案卷,丹青赋诗。
正到兴头,听得身边常侍来报:“官家,熙王求见。”
“哦,皇弟来得正是时候,请他进来。”
昨夜赵柘也是陪同登宣德门观灯的众皇亲之一,丑时宴散,也才三个时辰,此刻已经穿戴整齐,精神奕奕地前来朝见。“臣赵柘,恭请圣安。”
“平身,皇弟定不会想到,朕今日清晨在宣德门上见到了什么。”
“恭喜官家,群鹤盘旋此乃祥瑞之兆!”赵柘躬身贺道。
“皇弟的消息倒是灵通。”赵佶笑道,“来,看看朕的这幅瑞鹤图。”
因为不在朝堂之上,因此也少了些拘束。赵柘走近赵佶,俯到案前,只见图上用淡石青色渲染天色,十八对瑞鹤翱翔于苍穹,另有两对站于殿脊的鸱吻之上,群鹤翻飞,姿态百变,无有同者,翱翔生动,笔调精英,各极其态。画面左侧,则以皇帝的瘦金体提字赋诗,诗云: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赵柘历来钦佩这位皇兄在书画上的造诣,此画并书更是一绝。画中的瑞鹤与祥云萦绕飞舞,整个画面构图与技法精妙不绝,尽显祥瑞之气。而左侧的瘦金体是赵佶从黄庭坚、褚遂良、薛稷等人的笔法中杂糅演化而来,笔走游逸,灵动瘦劲。赵柘看后,只觉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不禁久久啧啧称奇,他甚至差点忘记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
“官家此画,一改传统的花鸟技法,若有浑然天成的意境。瑞鹤身粉画墨写,晴以生漆点染,映衬于石青色天空,宫廷建筑汴梁宣德门则设于画中的最下方,又将祥云布于上空,果真构思清奇非凡。而官家的字,张弛有度,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是为天下一人,无出其右。”
他微微抬头,看见赵佶的脸上洋溢出浅淡的荣光,显然是刚才那一番话让他颇为受用,他顺水推舟道:“而在臣看来,更妙的是此画的征兆,上元节次日清晨,便于皇城之上献此祥瑞吉兆,似乎冥冥之中先帝庇福,上苍护佑我大宋国运。能与之比拟的,臣唯有想到神宗在位时,偏好的翰林画院待招郭熙所做的那幅浅绛山水画《早春图》,画中一窥北宋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之景,亦是我大宋在神宗新政之下万物百废待兴之气象的写照。”
皇帝的手停了,他脸上才露出的浅笑也收敛了。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将笔架回白玉笔山,他回头凝视着赵柘,半晌,似笑非笑地问:“皇弟向来是朕的丹青知己,朕笔下的深意,总是逃不出皇弟的眼。皇弟似乎对早春图感兴趣?”赵柘从他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臣听闻,此画乃神宗生前最珍爱的郭熙画作,只是此画在二十多年前不慎遗失,不免可惜。不知官家是否有看过此画的真迹?”
赵佶抬头看向门外,此刻的宣德门上已经不见了瑞鹤的踪影,他们缘何而聚,又缘何而散?世人不过是用他们作了个缘由,说出自己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罢了。百姓如此,皇帝也是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依然看着门外对赵柘道:“朕儿时随父皇一同看过此画。可惜,此画的妙处,不是人人都能懂得。”
“臣听说,此画中藏有一些秘密。”
赵佶的脸色变了,他眉头微蹙,嘴唇轻轻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随即克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变化。只那么短短几瞬,他在赵柘面前,重新恢复原本和蔼的仪态:“皇弟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早春图》固然神妙,为父皇所珍爱,但也不过就是一幅普通的丹青罢了。不然若真藏有什么秘密,哲宗皇帝在位时,又怎会如此轻漫地处置郭熙的卷轴呢?”
就是这个反应,赵柘深知这位皇兄素来不善撒谎,越是说没有秘密,则越是说明它内藏玄机。“可是臣听闻,先帝当时派了御前侍卫寻找此画多时而不得,想必先帝也是极为看重此画的。”
“皇弟今日似乎话中有话。”赵佶有些不耐烦了。
“微臣不敢。官家,微臣见今日天降祥瑞,便想起了父皇当年与王安石一同推行的熙宁变法。此变法于熙宁元年推行,于父皇驾崩当年终止,历经十六载,先后实施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条约、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行法。可在父皇驾崩后便再难推行。到了六皇兄即位之后,由于年幼,朝中为高太后和保守派所掌。司马光担任宰相,当时不少朝臣在议论,说王安石的变法虽然动机纯良,但是急功近利,顾此失彼,实行了十多年的变法几乎一夜之间全部被废。可在微臣看来,这些批评不过是党派争斗之下,元祐党对王安石一派的蓄意诋毁。眼下我大宋国力虽然表面繁盛,但实则内忧外患。臣以为,此时当重新实行新法,彻底变革。若还是一味追求守旧,那我大宋则前景堪忧。”
“皇弟难道不怕重蹈王安石的覆辙,重新激起保守党的反对,加速党派相残,国家内耗?”
赵柘轻叹一口气,续道:“臣知道官家待人谦和,但此时,中庸之道和一味摇摆拖延并非良策。臣还望官家暂且搁置丹青诗词,专心于制定国策之上。”
“放肆!”皇帝厉声道,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瞪起了眼睛,如两道利刃一般望着赵柘,再也没有往日儒雅端详的气质。他直言不讳:“父皇和皇兄的老路,我不想再走了。记住,你我今日的对话,就此为止。皇弟,你该收收心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好像这个原本吉祥明媚的早晨,一下子变得惨淡昏暗。
“微臣-遵旨。”许久,赵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朕有些乏了,皇弟退下吧。”他摆了摆手,走到大殿的前面,朝宣德门前望去,恍入眼底的是此刻惨白一片的天空,他似乎开始怀疑,这些瑞鹤是否刚才真的盘旋于祥云之下,还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微臣告退。”赵柘拱手退出,皇帝没有再看他。
赵佶重新坐回案前,他欲伸手去重拾笔山上那支墨迹已经微干的湘妃紫毫,可觉得好不容易打起的一些精神,此刻又消失殆尽。他端详着画卷上那一只只姿态各异,展翅闲翔的白鹤,他多想化身为他们其中的一只,腾飞而上,离开这皇宫,飞到宣德门之外,飞离这开封城,飞离他父亲和兄弟留给他的这一整个正在宏大和繁华中渐渐凋零的帝国。
他想起了刚才赵柘的一番话,它听起来是那么刺耳,又是那么熟悉。因为不久之前,曾经也有人对他说过,此人是神宗哲宗时期的熙宁进士,历经三朝,如今的枢密院知事邓洵武。他当时也建议皇帝放弃中庸政策,坚定支持新政派或保守派当中的一方。而邓洵武建议的是继承宋神宗时期变法图强的政策,即支持新政派。赵佶当时觉得他说得在理,可是要下此决心,便要承担起新政失败和被后世所弊诟的风险,谈何容易。而邓家,除了邓洵武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之外,他的儿子也在朝为官。邓家,还有另一层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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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天街龙津桥边的tຊ邓宅,是神宗赐给当年参与编撰史书的侍郎邓洵武的宅第。哲宗年间,宅院年久失修,邓洵武的儿子侍郎作提举官邓雍便遣人监修老宅。元祐五年,时近冬至,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日,邓雍刚下朝得闲,便去了老宅,想看看修葺进度。
这座宅院虽然算不上极尽奢华,但府中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辉映青松翠柏;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也算颇符合文人气质。迈入前厅,两边抄手游廊,当中设穿堂,连着三间厅,厅后便是正房大院,屋顶和墙桅皆雕梁画栋。木匠和打杂仆人们穿行期间,空气中还弥散着冬日里的潮湿混合着新鲜黄花梨木屑的气息。邓雍看着进度,还有个把月整个府邸也可以修缮一新了。
他在南面一处穿山游廊停下,看到一个小工正在给一扇新雕的镂空隔窗打磨,动作娴熟,这窗格中央,将要镶嵌的正是一小块各色玉石拼贴而就的琉璃宝瓶屏风。只见那小工小心地将屏风从下而上嵌入刚打磨好的镂空隔窗之中,左手一插一扶,右手将剩下的一块窗格对准榫卯一扣一敲,便丝毫不差地装拼了进去。他看看位置妥贴,随手便拿起案上的一块绢布往屏风上来回擦拭,一扇雕画屏风格窗就制作完成了。
邓雍的目光突然在他粗糙而黝黑的手上停住,他细看了一瞬,不对,这绢上怎么有画?他喊住那小工,一把将他手上的绢布展开摊在手里看。只见那绢上虽然已经褶皱,但依稀看得见画的是一幅浅绛山水。山峰巍峨,溪水潺潺,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再看那画者的笔触,树枝如蟹爪下垂,笔势雄健,水墨明洁,山石皴线向内卷曲,运笔圆滑,有云头勾卷之势。他心头一紧:这分明是前朝翰林待招郭熙之笔!
邓雍急问:“这绢布从何得来?”那小工见老爷骤然追问,吓得结结巴巴:“老…老爷,我也不知,都是宫里来的中使官大人给送来的,你看。”说着指了指门前走廊地下,“说这堆破绢是专门给我们擦填杂用。”邓雍快步走向那堆早已经被撕扯践踏得乱七八糟的绢布堆里,胡乱地又捡起几张来看,发现都是些旧画上扯下来的,其中有好几张都是郭熙亲笔。他又见前厅和穿堂忙忙碌碌的工人,有几个也正拿着这些画绢在擦拭桌几和栏杆。
他手里捡起几块郭熙的残画,往门口疾走,突然和一个刚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邓雍抬头一瞧,正是中使官王偌谦。邓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脱口问道:“王大人,这些堆在地上的画绢是从何而来?”
这位中使官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回答说:“这些旧绢都是从内藏库堆积的废弃画卷那里弄来的呀。这些个卷子年代久远,又无人料理,于是宫人们就随意将他们当做绢布做清理擦抹之用。邓大人为何如此啊?”
“无人料理?你可知这些是先帝最喜欢的画手郭熙的亲笔?”邓雍激动道。
“哦?下官对画作并不精通。不过,郭待招的画嘛…你也知道,官家对他颇为鄙夷之词,早就没有人再珍视啦。宫人们随意处置,也情有可原。我看这绢布还是好好的,丢了怪可惜的,这才拿来度用。”
邓雍对名画鉴赏颇有见解,又与郭熙有私交。他看到如今的官家和宫人如此糟蹋这些昔日悬挂于宫殿最醒目位置的作品,颇为感伤。第二日一早,便奏明官家,希望能将翰林画院内依然收藏尚未被处理的郭熙画作尽数赏赐给邓府。哲宗皇帝念在邓洵武和邓雍两代在朝为官,鞠躬尽瘁的份上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邓雍也颇为感激,哲宗命翰林画院对画作进行整理,命内侍李崇克第二天一早就去提领画卷然后亲自送到邓府赏赐给邓洵武和邓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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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今日的午膳吃得晚了一些,因为早朝之后还处理了一些琐事,一直拖到未时一刻才匆匆去膳房。一坐下,拿了两碟小菜和一碗米粥,还没吃上一口,门口一个略微矮胖的身影朝他的桌前走来:
“李公公也吃得那么晚?”原来是高太后身边的近侍高公公高金福,他一手拿着一碟花生,一手拿着一个酒壶,便坐在李公公身旁。
“是啊,高公公,您也那么晚?”李崇克和高金福都是前朝旧人,两人过去都是神宗皇帝的贴身内侍,神宗皇帝死后,高金福被内务府调到了高皇后也就是如今高太后身边做内侍。两人虽然曾共事多年,但由于个性不同,李崇克和高金福的关系并不亲近。
“哎哟,可不?”高金福皱了个眉,“眼看就要过冬了,太后昨日觉得天冷,让我拿了貂皮氅给他,突然想起让我去清点各宫各院这冬衣冬被是否都安置妥当。这可是个苦差事,咱家从昨儿上午跑到现在,才把这后宫给跑了个遍,清点齐全,这不才吃了午膳。”他拿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李崇克也倒了一杯。
“当差时间,不便饮酒的。”李公公推托。
“哎呀,只是小酌一两杯罢了,也当放松下吧。”高金福劝饮,边将酒杯送到李崇克面前:“李公公吃完饭这是要去哪儿办事?”
李崇克不便推托,便接过杯子饮了下去,回他:“官家早朝时候给侍郎作提举官邓雍赏赐了前朝郭熙的几十幅画,这不,我这会得去翰林画院清点出来,明儿一早还得送去邓府。”
“这邓侍郎的算盘打得好呀,”手上又给李崇克满上了酒。“郭熙的画在前朝可以名作,曾经‘一殿专背熙作’,虽然如今官家不待见这些个卷子,但说不准哪天又喜欢起来,这些东西又成了宝贝了。”
“嘘,高公公别乱说。”他又一饮而尽。
“哈哈哈,李公公说的是,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只管听命办事的才好。”
两人一来一回说话间,李崇克又喝了几杯,他很快地扒了几口饭,便打算去翰林院办事了。突然一起身,不知是怎么的只觉一阵猛烈的头晕目眩,口里哎哟哟叫了起来。
“哎哟,李公公你这是么什么啦?”高金福忙扶住他重新坐下。
“我不胜酒力,看来一时三刻是办不了…办不了事了。”他觉得头越来越晕,眼前也开始模糊,只想趴在桌上睡上一觉。
“您先歇着,这差事我替你去办得了,别耽误了官家的旨意才好。”
李崇克想了一下,可无力挣扎站起,从怀里摸出了圣旨,递给高金福。高金福让他轻轻趴在桌上,李崇克即刻便呼呼睡去。
高金福展开圣旨看了一眼,只见那圣旨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罗列了郭熙的许多名画,只见在靠后的字里,赫然写着《早春图》三个小字。高金福合上圣旨,理了理头上的纱帽,便出了膳房坐上小辇,晃晃悠悠地朝皇城东南的翰林画院去了。
一到院内,里面的老待招和袛侯听说是来了圣旨,便急匆匆地从后廊连走带奔地出来。在最前面的是待招孙学茂,跟来后面的是比他小几岁的武伯潮,他边走边便惊慌失措道:“今儿个翰林画院还真是热闹,来了这个走了那个的,高公公又在这个时候来宣旨!”他咽了咽干涸的喉咙,“孙待招,这可如何是好?官家此刻差了高公公来,难不成已经发现了?”
孙学茂擦擦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也不知是适才一路跑的,还是心里急的:“胡说!你我都是贴身看管之人,此事极为保密,难不成谁能比我们更早发现的?我看官家遣人来,定是为了别的事!”他举起袖子轻轻粘抹额上的细汗:“既来之,则安之,你我见机行事便是。”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前厅,高金福拿出官家早朝时宣的旨,阴阳怪气地读道:“朕膺昊天眷命,吏部侍郎邓公洵武及子侍郎提举官邓雍,精进勤勉,忠耿效国,特将前朝郭熙丹青作品尽数赏赐。”念完便从高处俯瞰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孙学茂、武伯潮二人,皱眉道:“孙待招、武袛侯,你们都听见了吧,还不快去把郭熙的卷子一并给咱家整理出来?我还等着明儿个一早搬去邓府,回官家跟前复旨呢。”
孙学茂、武伯潮二人听完,抖得更厉害了,附在地上不敢起来。高金福捏起指头,指着两人骂道:“这是什么意思?官家让你们把画给理出来,又不是杀你们的头!”
“敢…敢…问高公公,这赏赐的画里,是不是也包括收藏在别处的那幅画?”孙学茂依然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问道。
高金福两眼瞥了下四tຊ周,压低了些声音,说道:“你是老糊涂了吗?圣旨上写什么,当然就给什么!”他走进孙学茂跟前,一把扶起他瘦纤的胳膊,将圣旨凑到他面前给他看。
孙学茂的整个身子瞬时软塌在地,他半哭半求地颤颤维维地说:“高公公饶命,官家饶命,高公公饶命,官家饶命!”和边上的武伯潮一起,不住往地上磕起头来。
高金福被他这么一来,也是吓了一跳,声调都变得高尖起来:“这是什么回事?你们倒是快说呀!”
“那图…那图…丢了!”
高金福瞪大了他原本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冲着孙学茂啊了一大声。他身材短矮结实,一把拉着身材瘦孱的孙学茂,就往后厅拽,像不费吹灰之力地提一只兔子。
“孙老儿,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若是有半点欺瞒,你我都是掉脑袋的事儿!”
“下…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孙学茂啜泣着,少顷,他定了定神:“公公你知道,存放这画的钥匙向来是我和武袛侯两人看管,房间一把,柜子一把。而且知道此画分开藏于此处的人,整个大内和翰林院也不出五个。”今天午时,我走过后院库房,突然听见里面居然有打斗的声音,便推开门进了库房去看,只见画阁后,有两人正在缠斗,一个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看那动作身影,也正是盛年。他们见我进来,马上各自收手,那黑衣人打破窗格,一跃而出,我连喊人都还来不及就不见了踪影,而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也马上夺门而出,但是他没蒙脸,和我打了个照面。”
高金福听完,额头上渗出颗颗汗珠,他在心里默道:怎么和安排的不一样?这下可全乱套了。他略为沉吟,对孙学茂说:“你可记得贼人的长相?”
“我不但记得,而且我认得此人啊。”孙学茂脱口而答。
“是谁?”
“就是王安石王丞相身边的那个光禄少卿林擎。”
“是他偷的?!”高金福又阴阳怪气地尖声喝到。
“可是他和黑衣人在逃走的时候,两人身上并没有携带画卷呀!”他搓搓手上的汗,接着道:“我见状,怕那幅图有事,马上去找了武伯潮,开了房门和柜子,发现画已经不见了!可我们两人一看腰间,腰带上钥匙都是完好的,并未遗失。再去看那房门和柜子上的锁,也丝毫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我俩马上暗暗找遍了整个翰林院,又不敢声张,找到傍晚,连个画的影子都没看着。只在翰林院库房联排书阁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个——”说着他从袖子里小心地取出一个东西,在高金福面前缓缓打开包了好几层的这个绢包。
里面赫然是一颗指甲盖大小黑褐色的小球,发出暗沉的光泽,呈椭圆形,一头圆,一头有一个尖角微微凸起,周边还有一些不起眼的花瓣状图案。赫然是一颗暗器:铁莲子。高金福心想,这绝不是翰林画院的东西,很可能是偷画之人留下的,而林擎和那个黑衣人和此事有什么干系,暂且还不知道。
高金福看着孙学茂,微微愁眉,爱理不理地道“你就等着官家降你的罪吧!”
孙学茂听言,赶紧死命地抓住他的手臂:“高公公,你可得给我在官家面前说说情啊,此事与我无关哪!高公公,看在咱俩平日的交情,你可得救下官。”他那削尖冗长的一张马脸,配上此刻扭成了结的眉头和耷拉着的苦嘴,活脱脱一副无辜可怜模样。
高金福一把抓过那铁莲子拽在手掌里:“孙老儿,你赶紧给我把郭熙的画理出来,若是一件都不差让我安心回去复命,我兴许还能还官家面前给你开脱开脱。记住,此事事关重大,不许和任何人声张。你听我安排,我保你无事。”
他在孙学茂耳畔嘟哝了几句,孙学茂一口应下,忙去了前面,和武伯潮小声吩咐了几句,不到一炷香的东西,就抬着一口樟木铜扣箱子,把郭熙的整三十张画卷子给整理出来。
高金福手里不断踹捏着那枚平白无奇的铁莲子,不住盘算。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樟木铜扣箱子前往邓雍府上,宣了圣旨,邓雍扣头谢恩之后,便打开箱子一件件验查。只听得传画的小太监一卷一卷地展开又合起交到邓雍手里,高金福在一旁念道:“《奇石寒林图》一卷、《古木遥山图》一卷、《烟雨图》一卷、《晴峦图》一卷、《幽谷图》一卷、《平远图》一卷、《早春图》一卷…”
待高金福全部读完,邓雍一一清点后,迟疑地抬头道:“高公公,就这些?”
“是啊,邓侍郎赶紧领旨谢恩吧。“高金福不耐烦道。
“高公公,官家说将郭熙的作品尽数赏赐下官,怎么收到的画和圣旨比起来,少了几幅?不知为何《早春图》不在其中啊。“邓雍着急道。
“咱家不知。这圣旨上列的画还是前朝是留下的记录,可库房里年久无人照料,好些个卷子都找不到了。《早春图》兴许和其它卷子一样,扯了绢,当了抹布,找不回来了吧。”他撇嘴,往边上瞧瞧,又道:“邓侍郎你也知道,这郭熙的画如今不受官家待见,能找到这残存的二三十张已经是万幸啦,官家将它赏赐给您也是开了大恩啦,就赶紧谢恩吧。”
“谢——官家隆恩。”邓雍叩头谢道,眼角微微渗出了几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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